神思時而清晰,時而恍惚。舒愨鵡
仿佛魂魄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無之地漂浮。
隨後,身體的感觸逐漸清晰,回憶似夢中初醒,齊齊涌入腦海,她應接不暇的窺視著——
玄徵年間,蘇城,慕容府。
那是個炎夏,具體是和年月,她估測不出鈿。
幾人有說有笑的自外行入華苑,當前的稍顯年長,體態儒雅,氣質不凡,身後跟著兩個俊朗的翩翩少年,再往後是各自貼身的下人。
那是年輕時候的慕容淵。
只看那時的臉貌,確實氣宇軒昂,姿容卓絕,難怪能讓北狄的大公主一見傾心雜。
慕容翊與慕容徵,有禮有節的跟在他的身後,二人年紀都不大,卻在舉手投足中有了比著同齡人更多的成熟和穩重。
原本父子三人還在說著話,忽然之間,不知那個丫鬟驚恐萬分的低呼了一聲,眾人往涼亭看去——
亭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獨自坐在亭上寬不足三尺的扶欄上,完全垂懸在荷塘面上的兩只小腿來回晃動,悠閑得很。
小東西才將滿五歲,穿身翠色的裙裳,腦袋左右兩側各梳了兩個別致的團髻,髻上的絲帶綁著鈴鐺,輕輕一動,鈴鐺便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在她懷里抱著只魚餌食盒,人是樂呵得很,笑得眼楮都眯成了彎月牙。
胖嘟嘟的小手往盒子里抓一把餌食,用力往面前的荷池里撒去,光是一個動作,懸懸欲墜,腳下的錦鯉聚了過來,她更加開懷。
這一幕讓旁人瞧見了,只有大驚!
「四娘!」慕容翊皺著眉頭嚴厲的喚了她一聲,快步走過去將她抱下來,斥責,「同你說了許多次,不可爬這麼高,萬一摔下去怎辦?不是平白讓娘擔心麼?女乃娘呢?下人呢?你身邊怎半個人都沒有?!」
他把女娃抱下後,就將她擱在地上,讓她獨自站好。
自己說吧,入夏以來被他抓了幾次現行啦?
身為慕容家的四小姐,從小就沒得規矩,讓外人看了豈不招話柄?
慕容紫好似不知道怕為何,站定了揚起腦袋,嘟起嘴瞅自家二哥,沒有吭氣,不滿全寫在巴掌大的小臉上,漆黑的眼珠子泛著四溢的光華,敵視!
三位哥哥里,打小最不喜歡的就是他!
「瞪為兄作甚?我說的話你可懂了?」慕容翊較真,堅持要她說出個好歹來。
慕容徵大笑著走上前,「二哥,四娘還小,你同她說這些她也不明白,人沒事就好。」
見到他,女娃露出笑顏,甜滋滋的喊了聲‘三哥哥’,這便就要撲過去抱。
小腿才邁開沒兩步她又停下了。
因為看到了個比二哥還可怕的人——她的爹爹。
慕容淵步步穩健的走來,錦袍繡帶,儒雅有,威嚴更有,總能讓小女兒懼著自己七分就是。
這次回蘇城,與上回離了將近兩年。
印象里小女兒走路還歪歪倒倒著要人扶,如今不僅人高了些,膽子都大得敢爬上欄坐著喂魚了。
兩年,慕容紫始終與娘親近,與三哥哥親近,討厭二哥哥!
對自己的父親,心里曉得是在別處做大事,腦中也存著父親應有輪廓,可真正見了面,反而生疏。
「瞧,怕是不記得了。」慕容徵心大,輕松的往亭里一坐,要問小妹通身的沒規矩是跟誰學的,看他便知。
慕容翊連說他都懶得,眼下最關心的確實是——四娘可還記得父親?
父女二人就那麼相視著,誰也不說話,又好像,誰都不想先去討好誰,統是不愛買賬的人!
慕容淵長得好,看他的三個兒子就知道,偏生是個冷面,極少笑,但凡小孩子都不願與這樣的人親近。
他慕容家乃楚國望族,這份矜貴在他身上體現得淋灕盡致,加之他做了太傅後,朝中巴結的人多了,養成他從不先與人示好的
得性。
太子見了他,那都是要先抱手作禮,恭敬老實的喊一聲‘先生’的。
時才在中院,他和寧珮煙續了會兒子話,本是該叫女乃娘把女兒抱來與他看看,誰想寧氏讓他自己個兒來瞧。
慕容淵在朝中舌戰群雄不是問題,要說到和小女兒相處,以前從沒有過,也——
不太會。
他心里虛著,明知夫人有心刁難,礙于臉面上過不去,沒法開口示弱,只好領著兒子來給自己打氣。
當下大眼望小眼,慕容淵發現,想要懵懂無邪的女兒先甜甜的喚一聲‘爹’,是他期待過多。
在京中,他的妾室們也為他生兒育女,可是感覺完全不同。
他鮮少過問內院的事,妾們有了身子,他吩咐幾句下去,該怎麼樣,總有人伺候著,孩子生下來,是男是女,取個怎樣的名兒,他這當老爺的做主了就是。
說句張狂的,慕容家的孩子,就算是生養在外面,沒有正式的身份,都能一生無憂!
不過真是怪得很,他絕不會對那些孩子期待太多就是。
他會想,不管要不要叫他一聲‘父親’,難不成他還能不是了?
若他願意,搬出家法禮教小懲大誡都可。
此一時對著正妻為他生下的女兒,心境非從前面對其他孩子的任何時候可以相比。
罰?他根本舍不得。
凶?委實凶不起來。
夫人珮煙是他的心愛之人,棄了整個北狄,枉顧了公主的身份嫁與他,圖什麼,有些話無需說得太明白,他心中有數。
想從前,在蘇城里的日子清淡,寧靜致遠,合家安樂。
妻子一連為他生下三個兒子,不說是份功勞,蘇城中的人都曉得,他慕容淵與北狄大公主恩愛如斯,羨煞旁人。
後來朝中有變,太子身邊要人輔佐,皇上器重慕容家,他身為一族之長,不能不顧長遠。
小女兒自娘胎里他就關懷得少,夫人賢淑,不讓他操心,每月一封信,他想知道的都在里頭,字跡秀美,語氣從不深濃綿長,思念之愁都化在只言片語里,不輕易顯露。
怕他分心。
女兒出生長到兩歲,他便只回來看過一回,這次是第二回。
只見小東西那還沒完全長開的臉容,眼楮和鼻子似夫人,小嘴卻是只像自己。尤為抿起時,不笑時,這場景似曾相識?
忽然,他就切實的體會到,平日給政敵臉色看的時候,人家是個什麼樣兒的心境。
甚至他還有些沒道理的暗自怨怪二子,無端端的凶四娘在先,惹她犯小脾氣,弄得他都不好哄了,著實下不來台面。
慕容徵這唯恐天下不亂的臭小子在旁看他老子的好戲,一個勁兒的笑,「哈哈哈哈,看,果真不認得了。」
他還故意問,「四娘,我是哪個?」
慕容紫側首看了他一眼,糯聲喚他,「三哥哥。」
求救之意明顯,眼淚都要鑽出來。
「他呢?」慕容徵指端站在一旁的慕容翊。
慕容紫本不想叫的,看出慕容翊投來的目光里含著期待之色,想了想,對他老老實實的喊,「二哥哥。」
不甘願的也好,總之慕容翊圓滿了。
別看兄妹兩平時不對付,外人千萬別想欺負到他家四娘的頭上,不然……哼哼哼,讓你知道慕容家的公子們真正混起來,能混到個怎樣可怕的地步!
「那他呢?」最後看向父親。
小四娘再不說話。
慕容淵的臉色似有沉凝,自有威嚴的眸威懾的看向三子,告誡。
慕容徵豈會怕?
起身來一把將小妹抱起,哄了她兩句,接著……兩手伸直了,將人舉高,往父親跟前送!
面對忽然湊到咫尺的小女兒
,慕容淵怔怔然。
再望她眼淚汪汪,儼然一副懼死了自己,想哭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默然片刻,到底是心軟了。
身為其父,對兒子可以嚴厲,對女兒,尤其還是夫人為他生的女兒,如何能不疼?
生硬的把小丫頭接過手抱住,慕容淵全身緊繃,面上掛著連他自己都不知的表情,感覺很微妙。
他有四個孩子,最大的都在邊疆保家衛國了,卻,從來沒好好抱過他們任何一個。
女兒很輕,自然了,本就沒多大,頂小的一點,沒想到脾氣與他似極。
他抱得不好,慕容紫與他又不親近,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摔著了,她疼啊!
出于本能,伸出小手掛在父親脖子上,緊迫的盯住他的臉,不滿也不敢說。
兩只手臂女敕得如同荷塘里剛撈出來的藕段子,身上飄著股小孩子才有的女乃香,臉上的表情無比倔強,這就是他慕容淵的女兒。
「我是你爹爹。」
對視了會兒,慕容淵總算屈服,先開口。
他和小孩子計較什麼?
明知道是這麼個意思,先前的糾結都成了莫名其妙。
慕容紫將他看了又看,純黑的眸子里帶著敬畏和懼怕,打量,半響,總算張開粉女敕的小嘴,輕聲兒地——
「爹爹。」
只一聲,慕容淵心滿意足的笑了。
溫和的顏色,怕是慕容翊兄弟幾個此生難見!
為著小妹暗松一口氣,太不易!
四下的家僕們都隨同笑起來,老爺難得回蘇城一趟,這次也才逗留幾日,要等到下次再見,都不知是何時了。
奈何夫人顧及身份久居于此,不然,京城里那些姨娘豈有機會?!
慕容徵說道,「四娘認生,不過娘時常都有告訴她,父親身負要職,為天下,為百姓,為太子,所以不能常伴與她,父親別看她小,閑來無事,我們說教打趣她,她可是會搬出你來凶我們幾個說,再欺負她,告爹爹。」
血肉親情如是,不管相隔多遠,割不斷的。
慕容淵听後盡是沉默,他知道,能給孩子們的並不多。
復而把女兒望了望,對這天下,對這楚氏河山深諳的眼眸里,全然是為人父對子女的不舍。
想了想,他問,「和爹爹一起去安都小住一陣可好?」
安都!如今太子正在那個地方!
小丫頭不言語,沒法,與親爹壓根不熟,安都在哪里她不知,可若去了,娘親怎辦?
慕容淵見她這個樣子,好像意識到問題所在,又道,「娘也去。」
可好!
慕容紫把透亮的眼楮轉上一轉,笑顏一展,點了頭。
「你們都要去?」慕容徵走進了伸手去戳小妹的酒窩,打趣,「去了好啊,就剩我和二哥在,圖個自在!四娘,你可得好好表現,父親那是當朝太傅,太傅你知道嗎?就是太子的師傅,太子是誰呢?就是將來楚國的皇上!到了安都,你可得好好的拍太子殿下的馬屁,沒準將來啊……」
「鬧夠了沒有?!」不容他說完,慕容淵怒視他吼去,「成日不學無術,盡說混帳話!在你妹妹面前像什麼樣子?你也要去安都!」
留下他在這里,還不知會闖出怎樣的禍事。
慕容徵佯作被訓得灰頭土臉的樣子,指向慕容翊,「那二哥……」
慕容翊心里揣著事,正要表示自己會如何如何,兄弟三人中,他自認最持重,最懂事,應該能夠留下的。
誰知道父親一聲令下,「自然要一起。」
這才是一家人!
話音落,慕容徵那個大笑啊,笑話他不老實的二哥,是誰約了心上人八月十五一起游湖來著?
他笑,慕容紫也跟著三哥哥不明就里的
笑。
慕容翊氣不打一處,咬牙切齒的恨他半響,告了父親自己還有事,先行回了書房。
咯咯咯的聲音自水亭里飄出,別說多有意思了。
那慕容淵嘴上凶三子,說到安都,說起太子,心頭不是沒有私心。
抱著女兒,他高興道,「去了安都,為父親自教你讀書寫字。」
平時太傅大人只教太子,如今又還要教小四娘,還不得在一起?
他慕容家的女兒,將來做個皇後,輕而易舉的事!
畫面漸遠,誰在看著,誰又在想著,慕容淵瞧著實在討厭,盡做些與人不快的事,說疼愛子女,至少她是從沒見過。
不知慕容淵有這樣一面。
親眼瞧了,當作長見識,食古不化的太傅大人也懂溫情的。
咦,怪了,那麼她是誰呢?
……
心神恍惚,一念之間,物換星移。
頭頂的天空眨眼換了個模樣,是夜,繁星在頭頂閃爍,華美的宮殿屹立周遭,空氣里漂浮著白日艷陽曝曬後的余溫之味。
這里是北狄的皇宮,尊貴,氣派,奢華繁美。這晚有刺客,斷了進行到一半的宮宴,慕容紫婉拒了幾位公主的邀請,掃興而歸。
不是她不想出去玩兒,而是她知道她們私下如何說她的。
楚國的小騙子,胳膊肘往外彎的東西!
母親要嫁給父親,是她能插得上話,多得了嘴的?那會兒還沒她呢!
再者說了,這婚事還是當年外祖親自成全的,你們背地里嚼什麼舌根?!有本事當面說去 !
和這些表里不一的玩耍,她寧可回自個兒的屋子睡大覺!
心里堵得慌。
母親和國師出宮到山上祭祀,一去就是足月,慕容紫沒得勁,來時的期待全都化作泡影,早知……早知她死都不來!
在蘇城臨出發前,姑母一家邀她去京城玩兒。
她是覺著北狄好不容易才來一次,自要當先選。
至于京城麼,只要想到父親大人那張嚴肅得可怕的臉,她就啥想法都沒了。
罷罷,北狄也沒什麼不好。
住在母親當年的宮殿里,缺不了好吃與好喝,那些公主表妹,皇子表兄,誰愛小心眼的說壞話,背後慢慢說去,就算她是外姓的,北皇舅父也不會虧待了她去!
嫉妒死她們才好呢!
走進殿中,揮手霸道的撤下若干打算涌上來噓寒問暖的宮人,燈一滅,慕容紫就把腳上的鞋子蹬掉。
赤腳往浴室那邊走,衣服扔了一路。
想問為何要滅燈?
滅了燈,就無人看得見她沒規沒矩的樣子,雖然三哥哥說她是自欺欺人,可她天生夜貓子,就不愛點,你奈我何?!
蘇城的人都曉得,打小慕容家的四小姐就沒規矩,太傅大人對她要求嚴苛,她死都要與他對著干,學那麼多苦著自己,她不樂意。
早晚,她要離開慕容家,和心上人雙宿雙飛,暢游天下,做個自在人!
方才走進浴室,身上的衣裳就只剩下件單衣,站在浴池邊,她還想著要來個痛快的深跳!
冷不防,沉啞的聲音不知從哪里飄出來……
「再月兌就全看見了。」
看見什麼?
慕容紫一顫,再一僵!
兩手拽著衣裳交疊攏好,四下張望,找尋。
耳邊除了水聲,再無其他。
剛想松口氣,那聲音又道,「我在這里。」
她尋著看過去,果真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坐著個人,只能望到個大概的輪廓。
他沖她揮了揮手。
>慕容紫被嚇得‘啊’的軟趴趴叫喚了聲,倒退一步,失足掉進水池里,嗆得驚天動地,差點淹死在還不得她高的水中。
她撲騰夠了,好容易穩住身形,把**的腦袋從手里探出來,角落里的影子便嘲笑她,「真是個笨蛋。」
是人!
慕容紫大怒,「你這無恥之徒,竟敢偷看本小姐沐浴!來人啊!!!!」
扯開嗓子跟小潑婦似的嚷起來。
她要挖他的眼楮,割他的舌頭!混蛋!自小到大除了娘親還沒人看過她的身子呢!
一陣尖聲過後,無人回應,最終只剩下水聲,和一個喊累了的在喘氣兒。
「別吵。」影子不耐輕斥,「你可知道,你這不點燈不讓人伴在身旁的怪癖,讓人鑽了空子?」
鑽空子的人可不就是他麼?
慕容紫似懂非懂,「什麼意思?」
影子道,「每日在你回之後,只消你叫殿里的奴才出去,她們就再不會來了。」
罷了,他嚇唬她,「眼下這偌大的地方只有我和你,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