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御書房的時候,慕容紫原本沒打算那樣盛氣凌人,她與楚蕭離的感情,更不想對誰炫耀。
可是她知道,假若那時她顯露出絲毫的軟弱,都會被人見縫插針,趁虛而入。
既是未曾傻到任人宰割的份上,便是唯有那樣做,但求自保刀。
到底是人心詭謫,還是這座深宮難測?
身在這個地方,就算你不去算計別個,也會變作他人的墊腳石恍。
仿若永遠都不會有停歇之日。
宮里的游魂野鬼,又豈止是飄蕩在林間,你與我都看不見的那些。
深夜寒涼,楚蕭離只將慕容紫的手握了一會兒,便主動放開了。
兩人沉默著,比肩蹲圍在小小的火盆前。
彼此黯然的黑瞳被那火光映照出淺顯的橙紅色,火簇在漆黑的眼幕里跳躍著,不著痕跡的觸動著誰的心。
良久,慕容紫將嘴角輕輕一牽,深長道,「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有選擇,哪怕有一天你負了我,我是與你玉石俱焚,抑或是坦然瀟灑的離開,去浪跡天涯……怎樣都可以。後來我才發現,之所以會煩惱,是因為我還能夠選擇。」
楚蕭離望住她笑了笑,「你是在暗示朕,還沒有將你逼到絕境?」
往往,人只有到了絕路上,才會不顧一切。
所謂的……絕路逢生。
慕容紫撇嘴,嗔怪的看了眼前俊朗如玉的面皮一眼,道,「才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是想招了?」萬歲爺可是巴心巴意的等著,給她找台階下,「要不,我們這就一起出宮到相府去,問個清楚明白,大家都省心。」
「萬歲爺啊……」眯起眸子,慕容紫用著一種介于同情和遺憾的眼色瞅著他,嘖嘖道,「這麼看來,你在立政殿沒問出什麼來啊。」
跑這一趟,白搭!
楚蕭離臉容微有異樣,很快,他就將那抹情緒掩飾得無從尋起,「此話怎講?朕想知道個前因後果,有那麼難?」
她很老實的把頭搗了搗,單打量個模樣兒,說多老實了。
遂,將臉轉回去盯著火盆看得兩眼發直,嘴上漫不經心的道,「難不難,就只有皇上自個兒最清楚了。」
楚蕭離悶悶的吃下一癟,真是要氣死他了。
「走吧。」起身的同時,他像老鷹揪著了小雞崽兒,撈起慕容紫的後衣領,將她整個都提溜起來。
言畢霸道的往東華殿走。
慕容紫一步三回頭,「這都還沒燒完呢。」
「燒什麼燒?」萬歲爺閑閑的教訓,「宮中嚴禁私下祭拜這些個,你規矩學到哪兒去了?」
明擺著臉面被下干淨,這會兒公報私仇。
她懶得和他搭腔,免得招惹來更厲害的奚落。
就那兩句,憋得胸痛的楚蕭離哪會覺得解氣?
小小的一片林子沒走出去,他便開始振振有詞的念叨——
「也不曉得是哪個回了宮忙不迭跟朕說,商靄不得不防,分明都猜到與寧玉華苟且的是哪個,可好,下回你見了他,且問問他可有覺得難過,沒得成了你自作多情,人家卻不稀罕那撮形都沒成的魂兒。」
慕容紫被他說得啞口無言,神情更是隨著他的話變了幾變。
想起當初連猶豫都不曾就對藍翎做的應承,聯系今日得知的所有,唯恐鬼醫家的寶貝兒子再生事端。
那商靄……也真是個不叫人省心的能耐人啊!
復雜的思緒兀自輾轉了下,慕容紫心虛的問,「都到了這一步,不若讓霧影帶幾個得力的人往北狄走一趟,把他逮回來?」
頓步,楚蕭離回首,冷颼颼的望住她,「逮?北皇的位置都快被他坐穩了,寧玉書早不知死到哪里去,你說,要怎麼去守衛森嚴的北狄皇宮逮他?你當是逮兔子呢?」
寧玉書不知死到哪里去……
現在的北皇是——商靄!
慕容紫不但被罵得灰頭土臉,更被震驚得三魂快飛走七魄。
「你說的是——」
tang
未曾問完,只見楚蕭離贈予她一記不能再高傲的臉色,隨即,鼻子朝天的冷哼了聲,竟然就……甩開了她的手,自己順著蜿蜒的小路泰然行去。
全然不管她了!
原先被他捂得暖烘烘的那只小手,也在失去他掌心的溫度後,被著寒氣侵蝕,涼得她當即就打了個冷顫。
眼看他越走越遠,仿佛隨時會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忽然,慕容紫完全失了主意。
從來都是他圍著她轉的,今兒這是唱哪出?
身後,東萊貓在一棵根本不能將他遮擋住的梅樹下,一個勁的用手勢示意,「娘娘,快追啊,快追!」
許是被那番連消帶打的話震得一時反映不過來,在東萊不間斷的手勢的驅趕下,慕容紫真的撩起厚重的裙袍,邁著小碎步費力的追上去。
「別走啊,你等等我,時才你說的那些可是真的?」
語色里都是怕被拋下的急切。
楚蕭離行在前頭,聞言,身形只有不經意的微頓,復而大步自如,「朕說是真的,你就一定信了?」
他連頭都不回,卻不忘要對她揶揄。
素來就屬她小心思最多,不治她一治,全當他這做皇帝的人脾氣太隨和。
地上全是積雪,方是融得一半,入了夜,含糊不清的雪水就凍成了冰,那繡鞋踩在上頭,滑溜溜的,稍不留神就得摔!
慕容紫吃力的追,沒得一會兒就氣喘咻咻,氣得要命,臉都漲紅了,怎麼喊他都沒用。
剛是誰說,就算她討厭自己,他也會繼續喜歡?
喜歡個鬼喜歡!
動起壞心,欺負起人來,可真不是個——人!
便在著急火攻心的追趕里,冷不防腳下一滑,重心一偏,摔得天崩地裂!
正是行在前面,享受著被追滋味兒的萬歲爺,忽听‘哎呦’的一聲慘叫,總算是停了步子,只回首望了一眼,接著便揚起臉,毫不給情面的放肆大笑起來。
慕容紫穿得厚,故而沒有摔疼了哪里,只是這姿勢,不用哪個提醒,她都曉得摔得難看。
被楚蕭離一笑話,她更惱火!
「笑什麼笑?!」
說著,她還就地抓了一把混了泥的雪往他那方向砸過去。
會砸到才稀奇了。
楚蕭離站得風姿卓雅,儀態翩翩,邊是笑,邊對她調侃道,「古往今來,能摔得形同王八的,也就只有愛妃你一人了。」
她惡聲惡氣,「閉嘴!」
「好好,我閉嘴。」
遂,他站得遠遠兒的,玉指遮口,好像以此表示︰人是她自己摔的,跟他沒關系。
慕容紫大口的喘氣,胸口起起伏伏,緩了半響,听見身後東萊有動靜,她轉頭將他呵斥在原地,「不準過來,就站那兒!」
東萊是見皇上沒動,他想好心上前去扶一把,哪知道娘娘不樂意。
只好听話的站定不動了,臉上少不得有些委屈。
呵住了他,慕容紫再喘著冒白霧的氣,正臉對楚蕭離,擰著眉頭道,「還不過來扶我!」
吼聲震了天響。
楚蕭離抱著手,斜目,「朕不過來扶,你就不起?」
她理直氣壯,「沒錯。」
罷了,她還覺著只是扶太不夠,再道,「背我回去,我走不動了。」
楚蕭離還是相同的問法,「不背,你就不回了?」
慕容紫狼狽的坐在地上和他對視,神情肅然的把頭點了兩下。
成敗就在一念!
東萊敏銳的覺出有殺氣,自動自覺的往回縮,生怕被誤傷。
楚蕭離提眉將雪地里撒潑耍懶的小東西看了會兒,還在琢磨要不要下狠心,先走幾步看看她反映,孰料慕容紫搶先一步,道,「你不過來扶我,我就是不挪半步了,橫豎凍死在這里罷。」
「得!」
听到那個‘死’字
,他立馬甘拜下風。
端著無奈之色往回走,道,「全天下就屬你本事最大,別成天死啊活的掛在嘴邊,爺不愛听。」
行到她跟前,伸出手去,慕容紫卻沒抬手與他。
他不懂了,沒得好氣,「怎麼?」
她撇嘴,不滿,「你不蹲下來怎麼背我?」
楚蕭離大嘆著煩躁,轉過身,背朝她,壓低身形,矮矮的蹲下去。
如何就攤上個這樣的小賴子?
慕容紫笑眯眯的等他身子低到自己的手夠得到的位置,隨即,眼底滑過一絲壞到極點的光,飛快的抬手扯開他緊實的後領,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一把雪,往他脖子里塞進去!
楚蕭離防不勝防,全身都被那捧雪凍得脊梁骨都繃直了,俊逸的面皮上僵得沒了表情。
後而,再被使壞的人用力拉拽,自己也難維持身形,跟著滑倒在她旁邊髒兮兮的雪泥地里。
沉悶的墜地聲——
「慕容紫!」
「哈哈哈哈,痛快,舒坦!你活該!!」
慕容家四娘子有仇必報,還不往死里風涼?
丟丑也要你陪我。
與此同時,貓在很遠很遠的東萊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不由縮了脖子,替皇上嘆一句,「哎呦,可真冷吶……」
……
楚蕭離絕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
要怪就怪慕容紫跑得不夠快,有本事整他,沒本事溜。
那結果……自然是被萬歲爺按得動彈不得,硬生生的用冰入骨頭的雪洗了幾把臉,才勉勉強強求得解月兌。
須臾,兩個人都鬧得累了,索性倒在結了冰的地上,誰也不願意動。
別說讓哪個背了回去,楚蕭離自己都不想走。
這地離東華殿還遠得很,那該怎麼辦呢?
「東萊。」順平了氣,楚蕭離把新上任的內侍監大總管喚到跟前,使喚,「去,叫轎攆來。」
東萊一听,望著去路方向,愁苦的皺起眉頭。
本以為皇上叫他來扶一把,原是他太單純。
皇上和皇貴妃玩鬧,哪兒有他的份?
忽然就明白了,從前師傅偶不時會露出的苦澀表情,到底是些個什麼意思。
便是在皇貴妃沒心沒肺的笑聲里,東萊大總管快步回去找轎攆,心酸都往肚子里吞咽。
他也知,這才是開始而已。
眼瞅天又開始落雪,點點純白自深寂的夜空洋洋灑灑的飄落而下,越來越頻繁,不得多時便布滿全部的視線,將寒夜點綴得不再可怖猙獰。
霎時,眼中的所有都因此變得可愛。
慕容紫咯咯笑著跑腿的東萊,輕車熟路的爬到楚蕭離的懷里去躺著,這處舒服。
楚蕭離垂眸將她望了望,冷冷的哼,「這會兒曉得朕的好了?」
她得了便宜不賣乖,溫順道,「一直都曉得。」
他不買賬,對她頗為嫌棄,「莫靠著朕胸口,穿得那麼厚,壓得朕喘不過氣。」
「我不。」慕容紫還偏賴住,說什麼都不肯動。
楚蕭離听得心花怒放,最喜歡的就是小辣椒粘著自己。
誰想她悶聲悶氣的道,「你懷里比地上干淨。」
「……真心話?」
「我說是真心話,你就信了?」
報復,無時無刻。
楚蕭離登時黑了俊容,沒來得及撂下狠話,慕容紫慢吞吞的爬起來,拖著身上一層覆一層的厚重衣裳,貼靠進他的面皮,低下頭在他涼涼的薄唇上啄了一啄。
她再問,「給不給靠?」
楚蕭離失笑,「就這樣?」
慕容紫狀似了然,被凍紅的臉上仿似又鋪上一層緋紅。
她自作聰明的問,「那你還想哪樣兒?」
他不懷好意的深眸先在她臉上盤旋了一陣,再而順勢往下,目光移到她白皙的頸項上,最後……
「嗯,容我想想。」
楚蕭離一臉認真的陷入佯裝的沉思,就在著慕容紫五層防備的時候,如法炮制,將一把不知干淨還是帶了污泥的雪塞到她後頸的衣衫里去。
毫無端莊可言的尖叫聲,更無風度的嘲笑聲,一起打破安寂的寒夜。
溫暖相依。
……
楚蕭離放了大心的覺得,守住了慕容紫,讓她單獨單獨到相府會蕭晴子,那麼她想知道的事,他慢一步,至多也是與她一起得知全部。
而慕容紫對商靄在北狄的所為,雖震驚,卻也因著離得太遠,並未急于為此憂慮。
當下她在意的,全都是被萬歲爺揪住了小尾巴,連小動作都做不得的那些。
兩個人都存著插科打諢的心思,含糊的混過了不寧的一天。
那些風波,卻並沒有隨著深夜的大雪銷聲匿跡了去。
次日早朝。
沉澱了一天,慕容家借此不遺余力的打壓關氏一黨。
不止關裴丟了大理寺卿的烏紗帽,連後宮里往日在關氏身邊伺候過的宮人,大多都沒有逃過牢獄之災和嚴刑拷打。
關家因而重創。
……
正是朝中水深火熱的時候,慕容紫還在溫暖的被窩里做著與世無爭的好夢。
直到如意姑姑從仁壽殿來,奉太後之命,請她前往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