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遍地權貴,如慕容世家這等顯赫的門第,素日里擺在外頭守門的家奴,看似尋常普通,實則,都由大管家親手教導出來,腦子靈光,眼色過人,文得更武德。
一听來人開口便要見夫人,小廝未顯出半點驚異,而是先抬目將面前著布衣百姓打扮的男子迅速打量了番——
約莫三十出頭,濃眉大眼,國字臉,身形魁梧,話音沉厚,神情穩重。
當即,小廝推斷︰此人不但會武功,並且大有來頭。
再看他身後那輛馬車,同樣是普普通通,除了這車夫和車里他家主人之外,周圍並未隨同侍衛。
馬車的車輪磨損嚴重,車身垢著層層污泥,必然是經過了長途跋涉,且是中途不曾更換過。
是在躲什麼人婕?
還是事出有急,境況緊迫?
老爺不日前才裙子有過交代,近來北狄形勢混亂,夫人乃大公主,保不齊會有舊時親友前來投奔,叫著他們這些家奴都驚醒點兒。
眼下這不就正是?!
斟酌了一番,小廝客氣道,「夫人最近染了風寒,正閉門休養中,怕是一時半會兒無法會客,不過現下我家老爺、二公子和三公子都在府上,若能夠,就容小的先進去通傳一聲,不知你家主人能否給小的一個示以身份的憑證。」
男子聞言,剛毅的臉容上微顯遲疑,「這……」
馬車里傳來女子沉靜如水的話語聲——
「元清,無妨。」
音落,車中探出一只素手,縴縴玉指間,拎著的是個有些年歲的藕色荷包。
被喚作‘元清’的男子恭敬的用雙手將荷包接過,轉而交給小廝,「還請務必要交到國公手中,我家主人自北狄來,名叫——曦昭。」
……
國公府的攬秀閣正廳。
外面天光不盛,廳中戚戚暗暗,淡香幽轉飄浮,人心詭靜。
著常服的慕容淵坐在家主的正椅上,粗糙的大掌緩緩摩挲著手中家傳的墨玉貔貅,思緒暗涌不止。
居下左側,慕容徵和慕容翊兄弟兩以此比肩而坐,來客則坐在他們的對面。
慕容徵和尋常時候一樣,唇邊含笑,手中捧一盞好茶,儀態優美的揭開蓋子,吹開茶水表面上的茶葉,小口小口的飲。
整個過程與人一種平和自若,處變不驚的映像。
若問他此刻作何想法,必然早早的思量開了。
北狄常年久居深山的大國師忽然出現在自家門口,還……攜了一位傷得半死不活的皇子。
真真是有趣極了!
落座之後,慕容翊見父親與弟弟沒有開口,他便也按捺不動,端出早就在朝堂上煉就得爐火純青的拿喬本事,靜待不語。
雖說曦昭與母親自小交好,可這次卻是他第一次見到真人。
大國師身著水藍錦繡雲紋長袍,袍邊拽有雪狐皮毛,貴氣渾然天成,頭挽反綰髻,唯一的飾品是那支象征尊貴身份的鏤空紋絲立鳳雪玉簪。
再說到她的臉貌五官,按說她與寧氏一道長大,少說當近不惑之年,何以皮膚光潔皙女敕,漆眸純澈,年輕成這樣?
且是那隱隱流露出的神韻里,有少女的無邪,又有身為國師的大氣。
本身自相矛盾著,外人就更加不好拿捏了。
慕容徵還沒告訴他,六年前在北狄一見,那個時候曦昭便是如今這個模樣。
似乎光陰早已將她疏漏,令她成為一個不會老,也不會死的人。
默然中,曦昭先道,「四殿下中的是帶毒的箭傷,我雖為他拔箭祛毒,因著路途匆忙,故而還殘留了些毒素在體內,這幾日我暫且施針護著他的五髒六腑,卻不是長久之計,听聞鬼醫藍翎在貴府上,可否先請她為四殿下醫治?」
「不巧。」放下茶盞,慕容徵閑淡道,「國師來得不是時候,我家皇貴妃剛將鬼醫接進宮去了。」
「進宮了?」曦昭倒是沒想到。
北狄境況堪比水火,此行更是凶險萬分。
來的時候她
tang就做了打算,暫且借慕容家躲避災禍,其後再從長計議。
孰料剛到就被告知珮煙有疾在身,不便露面。
再听與自己有幾分交情的藍翎已進了宮,面對慕容家三個狡猾非常的男子,她忽覺自己已然掌控不住大局。
轉念思來,她一人之力有限,否則也不會輾轉跑來楚地,此刻同著慕容家一大兩小三只狐狸……干瞪眼。
索性,她將兩手一攤,把燙手山芋甩出去,「那怎辦?總不能叫我們四殿下死在這里罷?」
慕容翊眉頭顫了顫,好氣又好笑道,「寧越曦是國師帶來的,那傷患想必在北狄就落下,我慕容家出于禮數暫且將其安置,難不成人死了,罪過還得歸咎在我們頭上?」
曦昭深覺不盡然,睜得圓大的眸子里不見深諳,語氣里都是理直氣壯,「如今寧家就只剩下這條血脈,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殘得不能人道,寧越曦與你們同為表兄弟,單憑此,也不能見死不救對不對?再者我此次前來,緊要的事有兩件,兩件你們都做不了主,能幫的小忙就此一樁,莫不是你們當真要推辭?」
——能讓你幫個小忙,那可是天大的恩德。
慕容翊滿臉不可思議,如何會想到堂堂北狄國師竟是個無賴!
他氣惱的看向慕容徵,期望三弟能說句話,將這自北狄來的刁蠻國師略已小懲。
無奈慕容徵恍如未聞,兀自飲著手里的閑茶,置身事外。
尷尬的默了半響,不語的慕容淵才穩重發話,「永豐,差人去一趟宮里,將那位劉太醫請來。」
而後,他對曦昭靜然和氣的道,「此次鬼醫入宮,是為賢妃調養身體,一時難以抽身,這位劉太醫與我慕容家素來交好,醫術高明,有他為四殿下醫治,國師盡管放心。」
既然是宮里的太醫,曦昭自然是放心的。
她微微笑的點了點頭,算是謝過了。
慕容淵再道,「依老夫所見,國師口中那兩件緊要的事,只怕與我慕容家月兌不了干系,不妨直言道來。」
來都來了,將人趕走是不能夠。
況且而今北狄的形勢實在堪憂!
來得一個知情人,必然比他們接連派去的那些密探帶回來的消息多。
曦昭知道自己手中的籌碼有多少,可以與誰談怎樣的條件。
可是慕容淵的彎彎繞太多,養的兒子更青出于藍,一眾慕容家的男子,她就委實不喜。
玉手將流瀉在肩上的發絲輕輕拂開,曦昭眉目清明,道,「我既已來了,當說的話到了時候自然會說,我想先見見珮煙,如何?能夠通融否?」
慕容淵同樣與她不對付,轉首便吩咐三子,「你為國師帶路。」
……
慕容家的男人都能獨當一面,此點早就不容世人質疑。
故而在慕容紫封妃不久後,慕容徵與著父親和二哥徹夜長談。
當說的,不當說的,全然相告。
令宰相大人頗為意外的是,父親與兄長並未顯得十分驚訝,不曾質疑,未有激烈的思想掙扎,統是很平靜的將這個事實接受了。
說什麼魂魄不同,證實了也不能怎樣。
慕容家需要這位深得帝寵的皇貴妃,無論那軀殼里住的是誰,她都是慕容紫!
這是擅于周*旋在權謀之間的人一貫的思緒,凌駕在現實之上的殘忍。
對此唯一不能承受的人,只有得知真相後,一病不起的寧珮煙。
這些日子寧氏在府中南邊的靜齋過清靜日子,每日吃齋念佛,連慕容淵來了,也只是與他說幾句稀松平常的話就作罷。
莫提女兒,提來她便垂淚傷心,無措又自責。
前往靜齋的路上,慕容徵將母親的狀況巨細說給曦昭听,望她能出言安撫幾句。
曦昭聞言只管搗頭不語,自顧沉吟,也不知心里做何打算。
跨進那冷冷清清的靜齋里,只見庵堂正中牆上掛一金光佛像,其下供台上香燭供品俱全,案台前頭,素衣打扮的寧珮煙虔誠跪在蒲團上,低首誦經,單瞧那團背影都是個痴傻樣。
曦昭登時火起,幾步邁進,大力將她拎起來,罵道,「你說過怎樣都是你的女兒,怎樣都會善待她,只要她還能活著,你便要為她撐起一片天,如今可好,怨我還是怨她?!」
寧珮煙被突然出現的人罵得發懵,怔怔然半響,無措道,「……曦昭?」
「不是我還能是哪個?!」
曦昭蹙著眉,大嘆她反映慢,掂起她的下巴左右端詳她的臉,「短短幾年不見,怎變成了老太婆?我就說你當初不該嫁到楚國來,為著慕容家操碎了心罷!」
拂開她的手,寧珮煙端端行到一旁的梨木報椅上坐下,黯然道,「做都做了的事,任憑你如何敲打我,難道還能照樣還原不成?我怎樣,用不著你來數落!」
官夫人的架子擺了十足!
頓了一下,也不看她,寧氏再問,「你來作甚?」
曦昭笑了,不介意她同自己置氣說的那些話,只道,「來看你這國夫人過得好不好,順帶知會你一聲,你北狄寧家岌岌危矣,再不出手,怕是要叫商靄那孽子毀個完全。」
「你說什麼顛三倒四的?」寧氏听不明白,側過熬得通紅的眼眸向她茫然看去,「我寧家子孫繁茂,豈是說絕就絕的?還有,商靄不是皇上身邊的太醫麼?」
後一句,她問的是三子。
慕容徵忽不知從何說起,思索再三,撿選了關鍵說道,「商靄身世復雜,性情乖張莫測,趁亂囚了寧玉書,自己易容坐上北皇寶座,近來是將北狄攪得雞犬不寧,這些亦是前日探子才將帶回來的密報。」
「何止!」曦昭給自己也挑了個座兒展袍坐下,對慕容徵道,「奉勸一句,早些叫你們楚皇早做準備罷,這場戰禍在所難免,早做準備才好。」
「怎會如此!」寧珮煙滿目震驚,不可置信。
驚得一時間連女兒是哪個都不得空閑去計較。
「怎不會如此?」將這小小的庵堂環視一周,最後,視線落到風采不負當年的寧珮煙身上,曦昭諷笑,「當初那個無怨無悔的北狄大公主哪里去了?虧我滿心期望的趕來,指望你與我一起重振寧氏皇朝的威風,眼下?」
她擺擺手,失望至極。
不說也罷了。
寧氏被訓得灰頭土臉,心里頗不是滋味。
可她又關心北狄故土,忍了忍,又略做了思索,主動問道,「那你來,是要問我取兵符麼?」
曦昭冷哼了聲,並未接話。
寧珮煙被訓在先,後又撞了南牆,臉面很是掛不住。
慕容徵不忍看母親難堪,從旁相助,道,「據國師方才所言,寧家只剩四皇子寧越曦一人,當下寧越曦正在府上,至于他身上的傷……應當不得緊要。」
他話中有話,曦昭一听便覺出味兒。
「玄成晚輩,莫與你曦昭姑姑耍心眼,寧越曦若是死了,日後北狄群龍無首,必定大亂,你家楚皇心再大,也深知吞不下北邊這片王土。」
心思被點破了,慕容徵索性把話說開,「亂成了散沙才好,才不得心思窺視我大楚的錦繡山河,至于說商靄要打仗,北狄早被他攪得只剩下個空架子,我大楚兵強馬壯,怕他不成?」
「真真怎樣的皇帝養出如何的刁臣!」曦昭笑罵道,「可惜啊——」
轉了話鋒,她一派輕松,挑起眼角,傾倒出一片狡黠的光,「自古不管明君還是昏君,誰還沒個弱點軟肋,玄成晚輩,你猜我拿慕容紫的小命和你家皇上做交換,他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說到這個,慕容徵當即扯了扯嘴角,再說不出半個字。
——又是他那寶貝妹妹!!
見他閉了嘴,曦昭心情大好,賣著關子道,「我這個北狄大國師可不是白拿銀子單做個樣子就算了的,蕭家那邊我已經談好了,就差楚蕭離點個頭,我開出的條件他應當舍不得拒絕,畢竟,真正能保下慕容紫性命的法子只有我曉得,藍翎雖能為她續命,卻不是長久之計,這人舍不舍得,全憑楚國能出多少力,助我們四殿下奪回大權了。」
說到興頭上,她倏的以手掩唇,佯作恍然,「本來這些話該與楚蕭離當面說來,怎的得意上頭,竟然是全說了,不過無妨了,能將天下第一聰明人玄成公子說得啞口無言,本國師
深感欣慰,看來我還寶刀未老嘛。」
這看不出年紀的老刁婦!
慕容徵氣得胸悶,全然沒了先前的從容倜儻。
左思右想,他道,「終歸是北狄的內亂,吾皇不好貿貿然插手,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既然國師捏著我家小妹的命脈,時日緊迫,這就隨在下進宮一趟?」
曦昭出師大捷,愉悅的尋了寧氏問,「姐妹一場,你說我是入宮去救你那似是而非的女兒呢?還是眼睜睜看她去死,北狄的事,有你那幾十萬的兵權,倒也夠打那些烏合之眾了,無非多耽擱些日子。怎樣?我可是先緊著你的。」
……
皇宮,東華殿。
藍翎在萬歲爺和皇貴妃的陪同下用了豐盛的午飯,遂,開懷的將自己灌醉了。
午後,雪終于停歇,殿內中空的小花園里。
慕容紫和孖興一人捧一只暖手爐,並排坐在干淨的石階上,賞著眼前的雪景,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
「小紫姑姑,為何那位了得的藍大夫來為我娘親治病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嗯……我瞅著這天色,也是一陣莫名陰郁,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