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器這行不比其他,選玉料本就是極需要眼力見的本事,單憑大掌櫃在京城里伺候和無數達官顯貴打過交道,亦是從未遇上如此……稀奇的事!
他雖然不知道慕容紫是什麼來頭,可京城貴地,天子腳下,仔細掂量一二,敢像她這麼說話的還真沒幾個。
他都將玉料的來由和名字全然相告,而她也會意,取的是乃錦繡河山的喻意弛。
當初這塊料子在行內傳開後,多少人慕名而來,又喊出多少天價?
說是‘喜歡’非要強賣都可,何謂‘適合’嗄?
不禁,心頭一抖!
亦是這會兒他才恍然,人家在這里坐了半盞茶的功夫,玉料都選好了,他竟不曾模著邊角問人姓甚名誰。
默了一默,掌櫃的又在抬眸小心翼翼的向坐在旁側的男子尋看去——
只見楚蕭離一身錦衣蟒袍,身形玉美,氣質高貴,那張俊龐尤其生得不凡。
說俊美倜儻,風流灑月兌,模樣生得極好,極富貴。
可這皮相里頭,竟然還透著幾許攝人的霸道和威嚴。
他一個人孑然坐在那處,身旁並無僕從跟隨,他的身上……
他的身上!!!!
驀地,大掌櫃像是發現了什麼,霎時嚇得兩眼一瞠,臉色一僵,差點腿軟的跪下去!
珠寶行的燈盞比其他商鋪亮了去了,時才他怎麼就沒瞧清楚,那男子身上的貂絨袍子上,有暗金色的——龍紋!!!
大掌櫃是不敢再往楚蕭離身上多看一眼了,收回目光底下腦袋,盡量克制著自己,不要顫得太厲害,道,「恕小人唐突,小人在玉寶齋幾十年,從未見過夫人光顧本店,夫人應當不是京城人士罷。」
說完他覺不大妥當,再接道,「小人並未有別的意思,只因這塊玉料實在珍貴,就是最好的玉雕師傅,最快也得花上幾日功夫才能將字雕刻成型,故而……」
慕容紫早就在留意他那番復雜的心思變化,更主意到人再開口,連語調里都摻合了顫音。
這就對啦。
她是沒有金剛鑽,就絕不會給自己攬瓷器活兒的人。
「我家祖籍江南蘇城,父兄在京城任職,我呢……」說到這兒,慕容紫專誠停下來,側首望向楚蕭離,道,「我是約莫一年前,才隨我夫君來的。」
大掌櫃埋頭自顧自的‘哦’了聲,更加確定了。
「江南蘇城,好地方,好地方……」
慕容家祖籍就是蘇城,去年聖駕南巡,回來的時候,那位皇貴妃不正也隨駕而歸麼。
如此一來,對上了!
掌櫃的腦子發懵,耳朵更停不下來的嗡鳴,今兒個真是祖墳上冒青煙,寶齋來寶客啦!
不再多言,直接吩咐了小廝趕緊將文房四寶取來,間隙又給廂房里的貴客換了茶,還……悶聲不響的把這一層的其他客人都客客氣氣的先請走了。
慕容紫得了紙筆,沒做多想就寫了‘離’和‘紫’兩個字,且是言明了,‘離’字在正面,‘紫’字在背面。
楚蕭離見後,玩味著‘錦繡’這個名字,同她說笑,「夫人倒是不客氣。」
這不是擺明了要和他坐擁天下嘛。
慕容紫沖他笑笑,亮澄澄的眸子里肆無忌憚的在他身上橫掃,故意道,「圖的就是這個!」
听著這無比隱晦對話,掌櫃兩手捧著皇上和皇貴妃的名諱,兩腿打顫的行了出去。
其後,慕容紫又揀選了一塊色澤上佳的玉料,挑好了背面的花樣紋案,讓楚蕭離親自寫了個‘興’字,是要送給小家伙的。
大掌櫃這一來二往間,把心態調整好了,便從容了起來。
‘興’,顯然指的是當今萬歲爺的唯一的子嗣,住在東宮里的那一位。
忍不住想,看來皇貴妃與小殿下相處得很不錯。
緊要的事成了,掌管的謹慎詢問,「待到兩枚玉佩完成,不知是要……送到何處?」
總不能讓個小廝駕了馬車,橫沖直闖的去宮門口叫嚷,說是給皇上還有皇貴妃送東西吧。
tang慕容紫早就想好了,吩咐道,「這點掌櫃的無需擔憂,五日後我自會派人來取。」
正說著,洛懷琰大大咧咧的從寶齋外面尋來,說是受了小佷兒所托,叫慕容紫趕緊折回捏面人攤子去,孖興抓破了腦袋不知道沙僧到底長了什麼模樣兒。
慕容紫一听,不想小家伙還在那處,不由對為人父的那個責難,「素日里就是你把他拘得太緊,一個捏面攤子都能叫他稀罕成這樣。」
楚蕭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熱茶,略作思緒,很認真的問,「不若在孖興的課業里加上這一門,就當作是歡喜興趣?」
是要把捏面人師傅請回宮?
洛懷琰听了,直為小佷兒的悲慘命運長嘆。
慕容紫連翻了楚蕭離好幾個白眼,「那還不如寧可讓他今日玩個夠。」
楚蕭離認同,抬手與她做了個‘請’的姿勢,「你們先去。」
復看了端立在旁邊,默不作聲,直將自己化成了小透明的大掌櫃,語意深長,「我一會兒便來。」
……
慕容紫和洛懷琰剛走,楚蕭離起身走到案前,提筆在空白的宣紙便抒寫起來。
「時才那塊玉料背面的字,改成這樣。」很快擱下筆,他對掌櫃的做吩咐。
掌櫃早在萬歲爺提筆的時候就探了腦袋,就好奇的把眼楮湊過去。
天下人都知道,皇上這皇位是靠果決殺伐和金戈鐵馬坐穩的,可是在天子腳下過活,京城里的小百姓還知道,這位皇上能文能武,寫得一手不遜大家的書法。
寶齋的大掌櫃以為能夠開眼界了,事實上,他也確實開了眼界。
捧起萬歲爺字跡未干的墨寶,他端詳了半響也沒看出是個什麼講究。
明顯是兩個挨在一起的字,筆鋒蒼勁有力,威武非凡,可卻絕對不是楚國的字。
北狄的?也不像。
仔細在腦海里搜羅其他鄰邊小國的字,仿佛……都沒有。
自認見多識廣的大掌櫃茫然了。
許是好奇所致,也許是能直接與皇上說上話,乃千載難逢的機會,壯了膽子,他斟酌道,「小人從未見過這樣的字,這個……」
楚蕭離豈會與他解釋?
說一不二道,「只管照做便是。」
那是當年在西漠時候,楚蕭離借用楚國和北狄的字獨自所創,專用于向無淚宮發號施令。
也不知道小辣椒可有學過?
反正他現下用來正好,別人就算得了這字跡也看不懂。
至于他寫的那兩個字……
眼底漾起不經意的笑,如此才能算做圓滿罷。
他知道她從不與他提及,是不敢,沒膽量。
只不提不表示心中不介懷,她們女子的心眼兒就那麼大,他一只手掂量得出來。
……
沒耽擱太久,楚蕭離回到那捏面攤子前,正好攤子師傅已按照慕容紫的描述,將沙僧捏了出來。
孖興很高興,左手拿著唐僧師徒四人,右手分別是白骨精、狐狸精、女兒國國王,外加高老莊高家的八戒媳婦。
溟影站在小家伙身旁,面無表情的為他拿著一套七個蜘蛛精。
雖然什麼話都沒說,但和師弟做交匯的眼色里就是在說︰你這個兒子,很了不得。
西游記的故事楚蕭離是跟著兒子一道在慕容紫那里听來的,見兒子左手是取經的師徒,右手抓了一把的妖怪,不禁納悶,「為何只有女妖怪?」
孖興答,「男妖怪太丑。」
楚蕭離挑眉,「只是這樣?」
孖興低下頭掩去一笑,羞澀道,「還有……兒臣覺得,男子漢大丈夫成家立業,先成家,才能立業,故而……」
他這是在幫人家配對 !
楚蕭離了然的頷首,含笑道,「這白龍馬不是西海龍王的三太子麼,你怎麼忘了他了?」
經他一提,孖興恍然大悟,扯著慕容紫的衣袖問,「小紫姑
姑,你說該把誰許給他比較好?」
慕容紫狠狠瞪楚蕭離——上梁不正,下梁易歪,著實為了大楚天下的將來擔憂!
至于說既然是配對,為何還有七只蜘蛛精?
孖興的解釋是︰取經路漫漫,總要有人在旁照顧周全,噓寒問暖什麼的。
所以那七只花里胡哨的蜘蛛只能做丫鬟了。
楚蕭離不能再贊同,直夸兒子思路廣闊。
大抵還是孩子太小,把取經路當作了踏青郊游,那九九八十一難,都被硬生生的忽略了。
慕容紫听後再不言語,默默對著西天垂淚懺悔︰吳承恩老先生,我對不起您!
……
之後,听聞城東的湖畔邊子時會放煙火,孖興很乖巧的打了個呵欠,善解人意的對楚蕭離說,「父皇,兒臣就不去了,明早還要跟宋大學士學習。」
說完轉了身,尋到霍雪臣的所在之處,一溜煙兒的向他奔過去了。
霍雪臣接到小殿下,再舉目來將楚蕭離與慕容紫看了看,片刻,抱起孖興護在懷里,頃刻消失在往來的人海里。
由始至終都不曾顯露半點表情。
想在一個正氣凜然的人身上尋個妒恨之意,說來都是旁人眼光狹窄,自討沒趣了。
直到慕容紫再無法追逐那背影,繼而泛起憂愁,歉疚起來,「這樣好麼……」
楚蕭離一手將她攬過,道,「路是個人選的,若你當初心在他身上,我豈又強求得來?」
再望四下,花影他們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散得干干淨淨,連影子都尋不見。
慕容紫縮在楚蕭離臂彎中,人潮涌動,她卻安安穩穩,誰也推擠不得。
這下便是真的只有他二人了。
抬起臉將他看看,她笑問,「看完了煙火,今兒個不回宮了可好?」
楚蕭離展眉,氣宇軒昂的俊龐上滿是柔情,「出宮的時候就使了人去國公府知會,讓岳丈大人留門。」
慕容紫一愣,腦海里霎時蹦出父親那張素來嚴苛的老臉,聯想宮人去報這個信的時候,不知父親得有多復雜糾結。
「你還真不客氣。」不覺間拿了先前在玉寶齋的說話反過來嗔笑他,而後,她又奇道,「對了,剛才你留在寶齋里做什麼?嚇唬人家了?」
楚蕭離攬著懷里的人往東湖走,和她閑聊逗趣道,「我沒事嚇唬個玉器行的掌櫃做甚?」
「我哪知?」慕容紫不看他,對著街兩旁走馬觀花,「不過倒是巧,那玉料我一見就覺著該是你的,錦繡錦繡,名字取得也好,你說,若今日不出來這一趟,他們玉寶齋怕是要將那玉料壓一輩子的箱底呢!還好掌櫃的有幾分眼力,不然我定真要平背個罵名,做一回霸道跋扈之人了。」
到了最後,都听見那個誰自若的喚著當今小殿下的名字,除了萬歲爺,還能有誰敢?
楚蕭離可是沒說,他走的時候,那掌櫃的可是跪地相送。
見慕容紫說得歡喜,他自己個隨著高興,應道,「你說的都是。」
「那你說,過幾日派人來取的時候,當給多少銀子?」
慕容紫不是沒見過寶貝的人,玉這種東西,自來多有市無價,像‘錦繡’這樣有喻意的玉料,雕琢成了成品,更加連城。
更之余最後錦繡的主人,是這天下的主人。
若然開價低了,自降身份不說,還會與人留下個國君吝嗇的不好印象。
她一問,是連楚蕭離一時半會兒也答不上來。
默了下,他卻是怪道,「我還沒問你,何以突然想要買玉佩?」
慕容紫停下步子,一雙熠熠的美目釘在了他的俊容上,「你忘記了麼?原先你的玉佩被我砸了好幾回,最後在邊城外被你捏碎一把扔了,我心里怪過意不去的,便是想給你重新尋個好的。」
經她提醒,楚蕭離微有失神,再而溢出一笑,「確是忘記了,多得你還記得。」
不過是一年前的事,一年都未足,如何會覺得恍如隔世,連那時的情形輪廓都變得模糊了。
他從不認
為那玉佩是什麼稀罕之物,故而毀了,扔了,未曾可惜懷念。
只帶成了習慣,和其他人一樣,覺得是個能夠代替自己的信物,初初時候便贈予她。
遺憾那時她心里無他,幾次三番的讓他撞南牆。
自然,他脾氣也不算個好的,凶過她,吼過她,威逼利誘,徐徐圖之,邊城外給了臉色,趕她下車,這些孽事,現在想想,竟是開始自責起來。
這世間上他最在意的那塊美玉,不就是她麼。
慕容紫未覺他心思,滿心歡喜的說笑道,「怎樣說,你都該有個貼身之物,沒得讓臣子們瞧去,周身上下連個配飾都沒有,笑話你寒酸。」
「四娘有心。」楚蕭離心里暖暖的。
復將她摟入懷,繼續向東湖行去。
越是夜,這街上仿若越是熱鬧,沉黑的天開始飄落下洋洋灑灑的白雪,北方的嚴寒,似乎沒有那麼冷了。
……
當城東湖畔上空綻放出朵朵絢麗的煙花時,皇宮中,正是最寂靜的時刻。
一切似乎都陷入了安睡中。
打更的老太監行走在座座宮宇之間,巡邏的禁衛軍十年如一日的守衛著皇族的安危,白雪飄飄落落,寒風冷冷冽冽。
皎月下,一道暗影驀地自牆根角落奪身而出,高高縱起十余丈,遂,垂懸落于宮殿頂端,不曾驚起絲毫磚瓦響聲。
暗影極矯捷,幾個起落間,已是去到老遠,顯然十分熟悉這宮里的布局。
很快,來到中宮——立政殿。
皇後剛失去孩兒的那日,皇上就當著宮人們的面撂下了絕狠無情的話語。
兩宮那邊,蕭太後亦是不咸不淡的,關太後就不屑說了,私下里早就傳遍,皇後滑胎乃她所為。
近來關氏早已經稱病,連淑妃前去請安都不見。
宮里,慕容皇貴妃一人獨大。
這樣的日子,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除了慕容紫之外,皇上真真是從未對哪個女子動過多余的心思,大家都見了的。
而對于寧玉華來說,一個沒有帝寵,失去子嗣的皇後,在這後宮中實難立足。
立政殿里到處都彌漫著濃郁的藥味兒,守夜的宮女雙雙睡倒在靠近火爐子暖和的邊上,無心去管皇後娘娘的死活。
反正如今也是半死半活。
無人曉得,這樣的無眠之夜,寧玉華早就習以為常。
直至暗影的步伐輕盈的輾轉入內寢殿,她敏銳的察覺到有人來!
「誰?」
起身坐起,直向來人方向看去——
隔著百花屏風,灰暗的光線下,遠處有一影突兀的立在那里,無聲無息,如同從煉獄來的勾*魂使者,取她的命來。
寧玉華微微一驚,並未叫喚出聲。
說到怕,人心最可怕,鬼?最多為她亡魂之路做個牽引,害命的從來都只是人!
很快平復,她壓低聲音問,「你是何人?」
暗影未答話,仿佛也在打量她,末了,直言道,「你兄長被囚,命在旦夕,你需听我之命行事,否則……」
「否則怎樣?」寧玉華撐起自己尚還虛弱的身,厲色道,「平白來個人拿著北狄的事來要挾,我都要听?少給我裝神弄鬼!」
「囚你兄長的是商靄,你知他的本事。」
寧玉華再是驚動,仍舊將信將疑,「你到底是誰?」
沒有點燈,她根本看不清楚這個人的相貌。
且是他特意變了說話的語調嗓音。
只有她認識的人,才會多此一舉!
「我是誰,有那麼重要麼?你只要知道,眼下我們都受他所制,听他所命,才能保住性命,今日我來,是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