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無名之地四面八方皆一樣,麒麟懸在半空,又柔聲道︰「致遠,指個方向。」
單致遠一怔,「我也分不清……」
麒麟道︰「不妨事,隨意指一指。」
單致遠猶豫片刻,只得往左前方任意一指,麒麟身形微動,便往那頭行去。銀光流瀲,卷起縷縷煙雲。
行了不知多久,雲霧中隱隱露出點透明水色,單致遠精神一振,低聲道︰「到了。」
麒麟亦是察覺了那點掩映在雲霧中的九瓣水色蓮花,身形下沉,風聲白煙呼呼略過單致遠耳畔,他只得伸手摟住麒麟頸項,只覺這場經歷如夢如幻,太過安詳,有點不舍醒來。
可惜天方不解風情,一聲怒喝打破溫馨︰「你這混小子!怎的又回來了?」
麒麟猶如一團輕雲優雅降落在那蓮花跟前,單致遠翻身下來,訕笑道︰「先前去了神界,怎奈神界通路被封,晚輩欲回凡界,只得再來借過。」
天方此時才察覺了同他一道前來的瑞獸,蓮花瓣顫巍巍收成了花苞,方才氣勢洶洶的吼聲立時轉成了三分溫言,六分敬畏,還有一份卻是忌憚,「原來是瑞獸大人光臨寒舍,有失遠迎。」
麒麟四蹄踏雲,端方高雅,柔和道︰「正如致遠所言,只得叨擾天方老祖。」
天方老祖嘆息一聲,又道︰「不瞞大人,老朽當年受天罰時,滿心不甘,垂死之際發現了這一絲裂縫,故而不顧一切逃了進來。此地無名無主,老朽忝居日久,干脆命名做天方聖域。」
單致遠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只得咳嗽一聲掩飾道︰「這名字倒是貼切。」
天方老祖不理他,繼續嘆息,「人固有一死,但老朽心願未了、壯志未酬,實在是不甘心。故而蝸居此地,潛心修煉,只願能尋到個穩妥法子,首先保住性命、其次拯救蒼生。此地終究是個三界之外曖昧的狹縫,若是經常開啟,只怕引來天道注意……」
麒麟聞言,仍是一派祥和語氣,「叫天方老祖為難了,只是我等不能不走,日後不再叨擾便是。♀」
單致遠忙挽住麒麟銀鱗耀目的脖子,湊近他耳邊低聲道︰「這地方同行很是方便,若不能用,未免可惜了。」
細細熱氣吹拂瑞獸耳邊細絨,分外瘙癢,仿佛一直鑽入心底。這小修士無意識間,勾人的本事倒是日益見長。
單致遠只道自己做得隱秘,天方卻氣得吹胡子瞪眼——只是這神算第一人如今連人形也無,只有水色的九瓣蓮花抖了幾抖,「你這混小子,身為凡人,吃里扒外!」
單致遠心中慚愧,仍舊勾住麒麟脖子不放。人心難免要分遠近親疏,勾陳四相終究是他的本命神,關系親昵,他又豈能坐視。
麒麟輕輕側頭,頭頂鱗片磨蹭下單致遠臉頰,方才道︰「老祖莫要激動。神界與凡界通路斷絕非同小可,若不盡快解決,長此以往,凡界修仙者只怕要全軍覆沒。」
修真者泰半要禱告神明先祖,求得神力庇護。若是禱告不通,不只請神術會失傳,許多修真世家失了祖宗守護,只怕也要式微。
天方嘆息︰「瑞獸大人所言不假,可老朽如今自身難保——這樣吧,老朽再拼盡余力,為二位再開一次通道。但另有一事相求。」
麒麟道︰「但講無妨。」
天方便喚道︰「混小子,取個空白玉符出來。老朽如今元神殘缺,空有滿地靈力,卻虛不受補。老朽給你列個方子,你且助老朽收集這些天材地寶,好用來鞏固元神,其他寶物就便宜你了。」
單致遠依言取了枚空的白玉符,那九瓣蓮花花瓣微微顫動,花蕊中射出一道青光,沒入符中。
他隨即查看玉符,見天方為他列出了凡界十二處秘境的地點,連同每處秘境之中特有的珍稀靈藥仙草清單。
天方道︰「此事殊為不易,若你能助老朽集齊這些天材地寶,重鑄元神,再尋到能混淆天道的法寶,天方聖域給你做驛站也無妨。♀」
單致遠見這些靈草的名字有些眼熟,便動了心思。面上卻是皺眉,為難道︰「這些秘境皆在險惡之地,在下又要振興師門,又要結丹,又要阻止勾陳篡位,還要為前輩尋藥,卻不知要耽擱到幾時……」
麒麟側頭看他,眼神清澈幽深,看得單致遠耳根微微發紅,偏過頭去。
天方怒道︰「你可知天方聖域能通三界任何一處,只是老朽如今力有未逮,控制不住。若元神修復,自然隨心所欲,何況這十二處寶藏里除了老朽所需的靈藥外,尚有其它珍貴寶物,供養你一個門派綽綽有余!若非老朽千百年來沒遇到過別人,哪里能便宜你這混小子!」
麒麟亦是道︰「致遠,此事于你不過舉手之勞,莫再調皮。」
那十二處秘境分布凡界險山惡水之中,各有凶猛妖獸出沒,縱使報酬豐厚,入秘境時卻也有種種危險。天方老祖以此酬謝,也是為重賞之下出勇夫。對一個凝脈修士而言,怎會只是「舉手之勞」?
他尚在疑惑,便听單致遠溫順答道︰「我知道了。」
那小修士一面參照玉符中所列的各色仙藥靈草,念念有詞,一面自乾坤戒中取出各色天材地寶。
骨里花、木心玉、寒冰蟾、舞天玄草、食火綠翅蝶、萬年靈芝果、金絲銀葉藻……
極少幾樣來自天方古墓,算是物歸原主。大多卻出自單致遠流落的幽冥鬼城。不過是些店鋪里購置的法寶靈藥,想不到幾千年前後,竟成了有價無市的珍貴材料。
早知道……當初應該一擲千金,將那城中商鋪盡數搬空才是。
不足半盞茶工夫,那九瓣水色蓮花周圍已星羅棋布,紅花綠草,被各色靈藥仙草,天材地寶給包圍。
麒麟亦在一旁指點,有幾味藥材缺失,便換了藥性相近之物替代。天方本以為要耗費經年之力方能初見端倪的藥方,便已被完完整整,羅列在眼前。
那九瓣水色蓮花抖得連輪廓也模糊,靜了半晌,方才听天方一聲長嘆,「時也命也,本座服了。」隨即又怒道︰「既然有這等本事,先前何必磨磨蹭蹭!」
單致遠略略猶豫,卻還是說了實話,「只怕前輩得來太容易,反倒心疼那十二處秘境。」
天方停了許久,又嘆道︰「不過給了些情報罷了,秘境內爭斗險惡,你千萬小心。」
單致遠恭聲道︰「前輩放心。」
天方道︰「既如此,老朽先送你們離開。」
麒麟卻道︰「致遠,我有話同天方老祖細談,且避上一避。」
單致遠微愣,仍舊依言而行,遠遠走到了一旁。
不知道那二人使了什麼法子,他竟半點听不見聲音,只得枯等了些時候。
好在時間不長,麒麟便喚他回來。天方老祖仿佛比先前更為恭敬,又傳了單致遠一段法咒,道若是往後再要用天方聖域,只需念誦咒語即可。
隨後白霧之中,蓮花又亮起一道紅光,麒麟重新馱了單致遠,順著光芒指引方向極速而行,穿過繚繞不休的白霧,終于離開了天方聖域。
而後單致遠眼前一花,麒麟亦是突然失去了蹤影,他便突然急急下墜。
隨後便感覺到全身劇痛,同先前為麒麟補充法力時的疼痛並無太大差異,只是從指尖到足跟,仿佛有一道名為疼痛的蛛網密密遍布肌膚之下每寸每分骨肉之中,半分動彈不得。
恍惚便听見有人在旁邊說話,正柔聲道︰「靈梟,你怎的又跑來這里。地牢陰濕,仔細手臂又壞掉。」
單致遠眼皮有千鈞重,好容易睜開一絲,方才隱約看見面前正站著個赤甲的武士,相貌俊朗,面色卻青灰。那武士神情僵硬,正欲抬手撫模他面頰,怎知指尖尚未觸到,整條手臂便啪嗒一聲,自紅袍寬袖中跌落在地上。
另一人緊跟而上,將那條手臂拾撿在手中,猩紅華服有若血染,眉心一條赤痕愈加艷麗,此時正皺眉將那武士攬進懷中,「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你為何總放不下?」單致遠看得清楚,那人正是突襲而至,險些取了他性命的妖皇血逝,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又欲掙扎,卻依舊全身毫無力氣,唯有疼痛愈加鮮明。
那武士沉默而乖巧,被血逝攬在懷里,便不再動彈。血逝將那條斷臂重新為他接上,一面輕柔哄著,說改日再為你選一條。又見靈梟視線落在一旁的劍修身上。
血逝輕輕撫模靈梟一頭光滑黑發,柔聲哄道︰「你若想要那肉身,還需忍一忍,待我破了那替身符,救回龍牙。」
一面哄,一面帶靈梟離了地牢。
四面靜了下來,單致遠心中著急,又嘗試運行靈力,劇痛之中,竟發現自己肉身丹田破裂,經脈盡毀,半點靈力也感應不到,竟成了廢人一個。
他不由心下一涼,再次凝神內視,發現體內縱橫密布無數鐵灰色根須,侵佔了原本經脈位置,故而靈力梗塞,分毫通行不了。
單致遠更是驚得魂飛魄散,心下駭然。這等詭異奇譎之物,將他肉身盡數侵佔,難怪血肉中疼痛難當,動彈不得。
他只得壓下毛骨悚然的恐懼感,細細檢查那根須,非金非鐵,非石非絲,似是一種植物。
又花了一個多時辰追本朔源,單致遠才找到那些根須起源之處,來自右手虎口一粒小小種子。
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憶起那日劉皇喬裝後混入宗派大會,同他同台競技,靈劍炸裂後,一點碎屑刺入虎口的事來。這禍根只怕當時便埋下了。
一面回憶,一面卻漸漸有些神識昏沉,仿佛有無窮倦怠,熱潮一般自足底涌上。
單致遠昏昏欲睡,險些就要沉入黑甜夢鄉時,足跟突然一陣新鮮刺痛,頓時驚醒過來。他暗道不好,只怕那鐵灰根須另有奧秘。有一通掙扎,突然全身一松,只覺身體騰空,竟穿透了面前牆壁,陷入岩石之內。
他又急忙後撤回來,回頭一看,方才見到了自己眼下的全貌。
不足丈余的陰暗地牢內,一具青年修士的身軀被手臂粗的藤蔓纏繞,捆縛得結結實實。那修士閉目不醒,氣息微弱,唯有眉宇間殘存些許靈光,證明此人一息尚存。
單致遠如今見著自己的身軀,方才確定,這次卻是當真靈魂出竅了。
他才想起剛剛咬了他腳跟的東西,便見牆根藤蔓綠葉中抖抖索索一陣響,滾出個巴掌大小,圓滾滾、黑黝黝的物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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