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請神上身 84第八十四章 再回首已百年

作者 ︰ 愷撒月

萬渡城中烈火沖天,但見青玄兩色光影飛馳沖向城外,負責守衛關府的眾修士緊追其後,法寶轟轟烈烈,煙火一般殺向那奸細。

又有傳訊靈符四散到城中各處,守城侍衛亦是列隊出動,一眼看去滿天皆是神識如織,追捕修士多如過江之鯽,圍追堵截,各顯神通,將那一人一豹從四面八方團團包圍。

單致遠眼見逃月兌不能,只得取出一把煙霧彈,往上下左右撒網般布開。那靈符彈發出清脆破裂聲,接連爆炸,濃烈紫紅煙霧滾滾翻騰,遮擋五感六識。

只此一瞬便足夠,單致遠立時念了法咒,前方空間悄然裂開一道縫隙。他飛身躍上阿桃後背,一拍黑豹肩膀,阿桃知機,四肢矯健一躍,有若玄色閃電般竄入天方聖域。

待兩名金丹修士驅散濃霧時,那逃亡者早已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阿桃身軀降落在靈草叢中,頓時歡快一滾,扭頭咬住單致遠衣角,要同他嬉戲。

單致遠卻不為所動,只單膝跪地,龍牙倒轉支撐身軀,兩眼茫然失措,只覺胸口仿佛被刺傷一劍,創痛難抑。

阿桃搖頭晃腦拽了幾拽,見主人靜默如雕像一般全然不理,似是察覺了單致遠悲痛心緒,收起歡騰姿態,喉間低低嗚咽幾聲,先是側頭在他身側磨蹭,又繞至單致遠背後躺下,身軀側躺成半圓,將那劍修牢牢圈在懷中。

單致遠終是克制情緒,頓覺疲倦已極,往後坐下,靠在阿桃月復側。

再對上阿桃金燦燦雙眸,不由澀然一笑,輕拍他油光水滑的厚實背毛,「阿桃,我,莫非錯了?」

阿桃喉間發出低沉嗚咽聲,身軀圈得緊些,探過頭顱,伸出血紅倒刺的舌頭,輕輕舌忝他手指。

如若不論前世因後世果,他與關鳴山確是一見如故,彼此欣賞。又同受天命捉弄,故而心有戚戚。所差異者,無非他貴為天帝,關鳴山卻不過半片四御殘魂。倘若異地而處,只怕他所作所為比關鳴山更為偏執。

天方聖域中寂靜無風,草木遼闊,蒼翠鋪陳遍地,極目之處皆是青綠。

這三界罅隙之地,既無四季榮枯,亦無人生悲喜,便有若鏡面一般,冷靜映照出旁人心境。

極靜之中,唯有關鳴山那聲嘶啞低喊回響耳畔。

我——不甘心!

故而不擇手段,逆天抗命。

故而弒親、弒神、欺瞞眾生。

命數天定,無論如何掙扎,皆逃不出造化。非但凡人如此,神明何嘗不如此?

不過一群修為或高或低的螻蟻,心懷飄渺幻夢,徒勞在網中掙扎罷了。

單致遠譏諷笑出聲來,凡人修道,與天爭命;神明天生,嚴明綱紀。到頭來盡皆一群提線傀儡,上演出出荒唐鬧劇,卻不知取悅了何處窺探的神秘。

此時當有烈酒數壇,供人一醉方休,忘記這些憂煩才好。

天方老祖不知何時飄飄搖搖靠近,無色蓮花停在三尺開外。方才那一瞬開啟,凡界生機因緣灌入些許,已足夠這神算老祖推衍前因後果,此時見單致遠郁結在懷,終是忍不住,出言勸慰道︰「致遠,我且問你,關鳴山出身如何?」

單致遠不明就里,卻仍是答道︰「萬渡城主後裔,關氏四代單傳,只得了這一個千金之子,被關榮城主視若珍寶。」

天方老祖又問︰「關氏貴公子,城主繼承人,萬渡城中有幾人?萬渡城人口幾何?」

單致遠一愣,隱隱猜到天方老祖想法,遲疑了片刻,低聲道︰「萬渡城人口八百萬,關氏公子……只此一人。」

天方老祖更進一步,再問道︰「凡界百姓幾何?修士幾何?築基者幾何?凝脈者又幾何?」

單致遠便低聲嘆息,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凡界百姓何止億萬之數,有靈根、能修道者,萬中取一人;這些修道者當中,築基者千中取一人;凝脈者剩余千中再取其一。能修至凝脈高階,壽數六百余,已是尋常凡人奢求而不得。

關鳴山出身尊貴,資質尚佳,放眼凡界之中,能出其右者不足百人。

若立于巔峰的天之驕子也只會一味怨艾,自棄以選邪道,凡界蒼生豈非應全民入魔,抗天不公。

終歸是——貪心不足,命途難明。

天方老祖言及此時,嘆息道︰「人生苦短,命數天定,笑也百年,哭也百年,是苦是樂,是幸是舛,不過存乎一心。」

單致遠終是長嘆一聲,心頭郁結,眼前迷霧盡皆消散,仿若一縷通天徹地的銀光自天而降,沐浴全身。生死輪回、草木榮枯、春華秋實,夏雨冬雪,輪番轉換。

凡人神明,生死在己,抉擇在手,所能抗爭的極限,為盡力二字而已。命運無常,唯有天道恆常。

這其中因果,便是他想要追尋的真理。

他終于……尋到了自己的「道」。

單致遠自阿桃身旁起身,正一正衣冠,對天方老祖長施一禮,「多謝前輩教誨,金玉良言,獲益匪淺。」

老祖撫須含笑,目光祥和,又透出幾分難掩的自得,「不敢當。」

單致遠正色道︰「晚輩所尋之道,既非殺戮,亦非救贖,乃是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因果之道。我等生靈,盡人事,听天命,頗多無奈,若參不透因果,唯有看破、放下。唯有因果之力,才是這三界根本。」

天方老祖嘆息,「此番悟道,難能可貴。因果造化皆是天道恆常,非外力能移。前路漫長艱險,萬望珍重。」這老道拂塵輕揚,蓮花盤跟前慢慢凝結一團白霧。

那白霧飛速收束成型,十二稜柱形,色如白玉,隱隱藏有晶光閃爍,又是一枚補天神石。

只是這神石之中氣息雜駁,你中有我,我中藏你,竟分不清是勾陳哪一相。

單致遠意外得口吃起來,期期艾艾道︰「這、這是——可、為何——」

天方老祖肅容道︰「麒麟大人與我有約,待你尋得己身大道時,才能將此物托付于你。」

竟是麒麟……預料在先,更早將四相命運托付于他。

單致遠只覺眼角微酸,抬手將那神石握在手中。同開陽、麒麟兩塊神石不同,這一塊玉白神石觸手間極是滑膩和暖,有若暖玉一般。

天方老祖道︰「星輝之光化作五行,滋養人間。勾陳卻只有四相,這一塊便用來補足五之常數。先取你心頭精血,將其煉化為本命法寶,與萬神譜間構建聯結。再將其與四相神石一道煉化,若是——」天方老祖咳嗽一聲含糊過去,又續道︰「便能重新召回四御大神。」

單致遠听他閃爍其詞,眼神微凝,自顧道︰「若是命不該絕,便能召回勾陳;若是緣盡命斷,又當如何?」

天方老祖眼神躲閃,又抵不過那青年瞪視,只得道︰「若是緣盡……自然煙消雲散。星輝中自有嶄新四神誕生,各司其職,斷不會亂了秩序。」

單致遠閉眼壓住涌上來的淚意。原來麒麟此舉深意,並非是要尋穩妥的克制四相分裂之法,只不過要單致遠領悟己道、堅守本心,縱使四相消散,緣盡情消,也能獨自踏上漫漫仙途。

到了這般危機時刻,麒麟卻依舊為他考量,半點不顧自身。

天方見他臉色慘白,指尖顫抖,不由嘆息道︰「大丈夫豈能無淚,你若想……就在這聖域中……終歸無人能窺伺得到。」

單致遠卻強壓下喉頭腥甜,方才展顏笑道︰「勾陳,麒麟,太羽,開陽,四相已收回其二,如今哪有閑情逸致傷春悲秋。多謝前輩代管神識,在下這便告辭。」

他扭頭喚道︰「杌。」

阿桃愣了一愣,支楞耳朵轉了一轉,方才醒悟過來,忙從草叢中站起,輕輕一躍落在單致遠身旁,討好用尾巴纏繞在主人手腕上。

單致遠輕輕撫模阿桃耳根,柔聲道︰「勾陳賜名你杌,切莫忘記。」

阿桃努力仰頭,作不可一世狀。

單致遠失笑,再揉他頭頂,同天方老祖道別,重返了凡界。

許是前三枚神石得來太過容易,此後漫長歲月中,勾陳與太羽兩枚神石竟尋不到半分下落。

單致遠也不氣餒,一面刻苦修行,一面游歷凡界。

剎那一彈指,桑田變滄海,不覺便已過了百年。

修真界中,百年光陰不長不短,卻也夠金丹修士提升一個境界。單致遠如今已臻金丹巔峰,半步元嬰的修為,足以傲視群綸。

真仙派同樣躋身二流宗門,有門徒數千。以奇薈谷為中心,綿延數千里山岳平原,皆是真仙派領域。

劍聖門素來門徒稀少,于森便安心依附真仙派,做個逍遙劍修,時而對眾弟子指點一二,只待何時挑個資質絕佳之輩來繼承衣缽。

胡滿倉得償所願,非但躋身一流商會,更將昔日把他掃地出門的乾坤閣盡數兼並。胡滿倉將乾坤閣在群仙坊的總會換了真仙閣的牌匾,也算是榮歸故里,衣錦還鄉,好不得意。

真仙派實力大漲,外有劍聖大弟子坐鎮,內有經營有道的商會支援,正是凡界浩劫之後,宗派里的後起之秀。

連那群無法無天,慣會偷奸耍滑的靈猴,也在奇薈谷中安居樂業,繁衍生息下來。

真仙派六十年前收了一名馮管事,此人本是凌華宮外門弟子,有凝脈二層修為,與岳仲原是故交。後在秘境歷險時遭遇妖獸襲擊,雖僥幸逃得性命,卻也丹田盡毀,形同廢人。

仙途既然斷絕,凌華宮外門弟子又眾多,自不會養著這樣一個廢物,遂將其逐出門去。幸而岳仲顧念舊情,知曉之後將其聘入門中,掛了管事之名,本意不過做件善事,為老友頤養天年。

不料馮管事卻同那群靈猴相處甚歡,一來二往,十幾年間竟將這些跳月兌靈猴訓成了一群猴僕,端茶倒水、打掃庭院、采集靈草、耕耘靈田,件件做得得心應手,在真仙派中蔚為奇觀。

那些谷中小妖與眾弟子受了靈氣滋養,又一心追隨阿桃大王,勤奮修煉,亦是頗有成效。曾修習變身術的那只浣熊與猴王十年前皆修成正果,化了人身,被岳仲收入門下,做了排行第五十八、五十九的關門弟子。

人與妖共處同門,在飽受妖魔作亂後的凡界,自有人攻訐詬病。然則真仙派門規嚴厲,眾弟子品性良好,自也不懼旁人言論。

更何況這百年間,七福城式微,萬渡城更是派系林立,多番易主,早已元氣大傷。其余宗派則新秀林立,真仙派從不容小覷。

總而言之,除開勾陳太羽不見蹤跡之事,除開三山觀依舊同真仙派處處敵視之事外,其余諸事順遂。

單致遠終年孑然一身,只帶阿桃隨行,走遍凡界千山萬水。又因緣巧合,得了不少寶藏靈藥,他只挑自己合用之物留下,其余皆交回師門。

他于一年前得了份地圖,尋訪之下,來到了一處名叫清鳴古地的秘境。

那處秘境位處落仙沼澤深處。那沼澤內毒氣肆虐,連仙人也要隕落在此地,是故名喚落仙。沼澤幅員三千余里,慘綠毒霧有若青紗,籠罩半空。

單致遠便將阿桃收在馭獸袋中,手持闢毒的八寶琉璃青羅傘,飛劍橫空,往沼澤深處遁去。

他自從游歷人間,便養成習慣,施展堪輿術,行進緩慢,要將凡界億萬土地寸寸搜遍。

倒叫他尋到無數珍寶靈獸,連那純粹未曾見過天日的補天神石也尋到三枚。他自將其一一收入庫中,以備不時之需。

此時便也在沼澤上空緩行,綠霧在足下繚繞,濃得無法視物,若神識探入亦會受損。

唯有堪輿術洞徹天地,不受毒霧滋擾。

這沼澤內經年累月,埋藏了無數飛禽走獸與探險先烈,白骨累累,法寶如山。只是全受了毒素侵蝕,早已不能再用。

又有些罕見毒草長在泥沼之中,深不可測的沼澤之下,有毒蛇妖魚游動。

單致遠只匆匆一掃,並不停留,直到抵達了沼澤中心,只見青霧減淡,露出其下泥潭,渾濁水面逐漸凹陷,形成一個百丈的錐形大坑,坑底有個不足十丈的無底深洞,不知通往何處。

此處便是清鳴古地的入口。

堪輿術由五行與無屬性靈力共同構建,在三界從未遇阻,此時亦是輕易探入泥潭以下,察覺了潛伏泥漿中無數伺機而動的妖蛇。尺余粗的蛇身,黑褐蛇紋,被劇毒泥漿一裹竟分毫不露妖氣與生機。

單致遠冷笑,只將劍域張開,又取了避水珠佩在腰間,召出龍牙,隨即身形化作一縷玄金劍光,直撲洞底。

洞底泥漿被無形之力牢牢禁錮,形成一條漫長隧道,圓柱型隧道泥牆鼓起無數碩大氣泡,又自氣泡內嗖嗖躥出黑蛇來,大張獠牙噴吐黑氣,卻連單致遠身也未近,立時被斬成數段,黑血渾濁噴濺,重新沉入泥淖之內。

單致遠身形風馳電掣,穿過隧道,頭頂豁然一亮,便覺清新靈氣撲面而來,便已進入了清鳴古地之中。

而此時,落仙沼澤一端,泥沼面上有無數黑紅小點浮現,漸漸擴大成觸目驚心的血斑。

一行黃褐長衫的修士正全副武裝,停留在沼澤上方,臉色陰冷。

為首的修士面若冠玉,靈壓威勢赫赫,眉心一點緋紅豎紋,襯得面貌妖冶,笑容卻殺意迫人,正望向那滿澤的血水滲透。

他身後眾門人弟子卻怒不可遏,紛紛道︰「誰竟敢搶我三山觀的秘藏!」這些修士分明連秘境還未進入,卻已將此地視為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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