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水外陰雲密布,澗水內暗濤洶涌。
聖陽重張了劍域護體,順著澗水流向一路狂奔。身後龐大陰影卻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少年微微一皺英挺眉毛,手指緊緊按住月復側劍傷。那劍傷不過一指深半尺長,卻因一股腐朽之力撕扯,竟是無法愈合,鮮血汩汩流淌,落在劍域薄薄光幕上,漸漸滲出,擴散在水中。
天帝繼任者那甘美鮮血中元陽五行之力充沛異常,便有如暗夜中一盞明燈,在深沉水底煜煜生輝,引得那惡蟒一路窮追。好在澗水早被惡蟒霸佔,並無其余妖物,倒叫聖陽逃竄得尚算順利。
只是血流不止,神力耗損難以補充,聖陽先前率軍與四方聯軍鏖戰了十天十夜,再遭此暗算,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這少年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眼下竟也生出了幾許危機——莫非我聖陽竟要葬身此谷不成?
這念頭一起,聖陽只覺胸臆間滿是苦楚憤怒,有若硫磺烈火般熊熊燃燒起來。勾陳尚未允他的求親,他如何能死?
頓時只覺無窮力量自四肢百骸里升騰,聖陽反轉陽炎神槍,在澗底猛力一戳,堅硬河床竟被他戳了個巨大窟窿,在水流倒灌之前,聖陽便就著反震之力縱身躍起,化作一枚利箭沖出澗水。
少年才躍出澗水,眼前驟然一暗,竟似從天庭墜到了地府一般,四處鬼氣森森,陰寒逼人。就連他這寒暑不侵的體質,亦是打了個寒戰,察覺到了漫天冰霜之意。
他方才暗道不好,兩條陰影已自足下襲來,抱住他兩條腿,那兩道陰影隱約有半身人形,面目腐肉潰爛,只留下頭骨,此時更是大嘴一張,啊嗚一口,一左一右,咬住他大腿。
凍氣刺骨,透體而入,聖陽暗道不妙,陽炎橫掃,將兩頭怪物驅逐,一抬頭卻見鋪天蓋地,竟是無數陰影嗚嗚吼叫著撲了過來。
聖陽此時神力瀕臨干涸,血流染濕了半邊衣衫,再無同修羅一搏之力,不願纏斗,只得緊咬牙關,一踩足下暗淡雲朵,轉身便逃。
身後陰風直灌背心,聖陽暗自慚愧,他自誕生至今,何曾如此狼狽。若叫勾陳知曉……
若叫勾陳知曉……
心中念頭才一閃時,便徑直闖入一人懷中。那人胸膛寬闊堅實,和暖如春陽照雪。
聖陽頓時寬心,緊緊將那人腰身環住。
那人在他頭頂開口,嗓音冷冽如刀鋒,「抓好。」
隨即強橫殺氣橫掃而出,震天狂浪席卷半空,將漫天的鬼影剿殺了泰半。
聖陽手指緊扣住那人身後衣衫,頓覺滿身疲憊,冰寒刺骨,痛楚遍體,再堅持不住,不由痛得呻|吟兩聲,嘆息道︰「開陽,你總算來了。」
開陽才欲斥責,卻見他月復側血流不斷,眉頭微蹙,掌心壓在傷口外,頓覺一股腐蝕魔力在傷口中肆虐,竟隱隱反彈了他的劍意。他只得將聖陽橫抱在懷中,神識一掃,尋了個山峰,直接在峰頂挖出個山洞,大步邁入洞中。
開陽又月兌下外袍鋪展開,將聖陽輕輕放置其上。起身之時,已換了太羽露面。太羽邁向洞口,嘆息道︰「勾陳領了天帝口諭,絕不可插手此事……倒有些麻煩。」
太羽掐了法訣,在洞口布下重重禁制,減弱生氣,偽裝陰寒魔力。四相初分時,職責各異,太羽司掌後宮情愛,所擅長的術法多為迷惑心智、混亂神智之法。對這陣法禁制,卻極為陌生。
他同麒麟二人輪番上陣,布下多重禁制,卻也只能抵一時之用。
故而麒麟亦不耽誤,回轉蹲在聖陽身邊,為他輕輕剝去外衫。
聖陽神智漸漸昏沉,見那三相輪轉,看得眼花繚亂,不由苦笑道︰「都怨我,害你受這神魂分裂之苦。」
那少年氣若游絲,更欲抬手觸踫麒麟。麒麟微微傾身,發絲自肩頭順滑散落,手下動作卻不停,已褪去他內外衣衫,露出少年矯健緊實的上身。由胯骨至月復側,半尺長傷痕已隱隱泛青,鮮血依舊汩汩流淌。
麒麟握住聖陽一只手,垂目肅容,竟是一語不發。手掌中法力如絲,漸漸描繪成繁花一般團團符紋,色澤如水,淡雅清雋,隨後沒入傷口之中。
聖陽頓覺些微和暖氣息涌入冰寒傷口,不由低低嘆出聲來。麒麟依舊不語,只握一握他左手,符紋匯聚愈發快速,一次次沒入傷口,袚除妖魔腐朽之力。
聖陽漸覺暖意回溯,那凍寒已極的傷口終是有了痛感,有若無數火紅鋼針,自傷口往月復內髒器猛躥而去,一通狠扎。聖陽痛得面無血色,卻一聲不吭,只咬緊牙關,垂目看去。
只見麒麟全神貫注,反復施展淨化,面色漸漸慘白,鼻尖已匯聚晶瑩汗珠。
素來氣定神閑,優雅矜持的麒麟,竟露出這般吃力的神色,聖陽只覺心頭一緊,努力抬頭,啞聲開口︰「麒麟……」
「你傷勢未愈,噤聲。」麒麟只冷淡叮囑,持續施展淨化,那清淨污垢、袚除邪祟的淨化術法需以自身為爐,煉化天地間汲取的五行之力,去蕪存菁後,取其最純粹、潔淨之力凝聚成符紋,故而最是損耗心神。
如今身在青雄峽中,修為被壓制,五行之力稀少,又施展了不下百次淨化,饒是麒麟身為輔佐之星,也一樣耗力甚巨,同聖陽相握的手掌,亦隨之微微顫抖起來。
聖陽便不顧己身傷痛,出口再勸阻道︰「麒麟,我不妨事了,你仔細傷了元神……」
麒麟卻冷漠道︰「住口。」
聖陽被他狠厲口吻駭得不敢動彈,他往日被勾陳斥責,太羽調笑,開陽怒吼,早已習慣了。麒麟春風化雨,卻從不曾如此呵斥于他,想來……恐怕是氣得狠了。
這少年便生出萬分畏懼,竟連傷口疼痛也顧不上了,戰戰兢兢偷看麒麟臉色。
麒麟卻顧不上理他,依舊自四面八方引了靈力,煉化施法,反復淨化。那傷口早已褪去了青黑色澤,鮮血流淌亦是緩了下來,唯余一片刺目嫣紅。
聖陽方才忐忑,卻突覺一片冰涼柔軟輕輕掃過月復側肌膚,垂目看去,卻是麒麟如瀑黑發正自他月復腿上滑下。旋即飽含痛楚的柔軟滑膩自傷口處襲來。
他不由悶哼一聲,便覺灼熱有若岩漿奔涌,自舌尖觸踫處一路燒灼炸開,轟得他識海昏沉,眼前陣陣發白。聖陽將麒麟左手握的更緊些,身軀緊繃得顫抖,連嗓音也帶上了一分嘶啞,「麒、麒麟……」
那青年神祇仍按住他輕顫身軀,以舌尖輕舌忝月復側傷口,直至毒血盡除。
聖陽手指緊握成拳,昏沉看去,連眼中也氤氳了水汽。分明只是療傷,這般俯身在側月復輕舌忝,卻叫他生出些許纏綿悱惻的心思來。
山洞中寂靜無聲,洞口隱隱透進暗淡灰蒙的天光。麒麟抬起頭來,便見那少年天神牙關緊咬,手背遮擋雙眼,只有肩頭細微顫抖,泄露了幾分情緒。
麒麟知曉他心意,此事卻終歸是個死結。二人千百年相伴,既是殿上君臣,亦是修行師徒,更是戰場同袍。聖陽情深意重,待他赤誠,更為洗刷禍星污名,次次同眾神明針鋒相對、據理力爭。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然則私欲之上有公義,公義之上有天道綱紀。
勾陳肯這般嚴于律己,謹守臣子本分,不越雷池半步,卻苦了聖陽年少心性,未免生出怨艾。
那少年小聲道︰「既然不願同我親近,又何必救我。」
麒麟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勸慰,只得低嘆一聲,又將他褻褲褪去,露出腿上被陰魂咬噬留下的傷口。年輕緊實的肌膚上一片淤黑,那怨氣雖微弱,卻盤桓傷口處,若是听之任之,蠶食鯨吞,仍會傷了聖體。
他又強打精神,再一一為聖陽淨化除穢。隨後二人服了丹藥略作休息,麒麟便隱去身形,換開陽起身,將聖陽也一同拖拽起來。
聖陽身軀倚靠在開陽手臂,往洞口行去,卻見禁制的陣法簡陋,陣紋粗鄙,眉頭便一蹙,「為何不讓勾陳設陣,你也能多調息回復一些,賀峰樓那廝,有備而來,斷不可大意。」
開陽眉心緊皺,似是暗中用力,實則卻是將其余三相壓制了下去,方才直言以告︰「天帝有令,你既陷落青雄峽中便是劫數,闖得出去便闖,若闖不出去,自有新任繼任者誕生。勾陳不得插手。」
聖陽聞言便冷笑,「三界至尊,也不過是天道手里的棋子罷了。若是如此……你何必不顧性命來救我?」
開陽只掃他一眼,手臂攙扶力道更重了些,將那少年搖搖欲墜的身軀支撐住,「我自是不願來,不過勾陳想而不得之事,若是做了,叫他羨慕嫉恨,卻也不錯。」
聖陽心頭歡喜,無奈膝頭發軟,後背虛汗一陣緊接一陣,黏濕了內衫。血雖止住了,怎奈虧空一時難補,稍稍用力,就連眼前也是陣陣發黑。他仍是咬牙邁步,緊跟聖陽身旁,虛軟笑道︰「強詞奪理……你同勾陳一體同心,何來彼此?分明就是舍不得我。」
開陽移開視線不再言語,只握住那少年右手,單手執劍,向前猛力一刺,血紅劍光匹練般傾瀉,沖破山洞禁制,將半壁山峰照耀得一片血光肅殺,剎那間鬼氣全消。二人騰身躍出山洞,落在應召而來的騰蛇頭頂上。
遠處黑煙滾滾而來,頭頂烏雲蔽日,陰風中怨靈號哭,聞之令人膽喪。
這青雄峽赫然已被修羅改造成了一處鬼域。兩個窮途末路的神明站在騰蛇頭頂,比肩而立,一執劍,一持槍,正面向深澗波濤中騰起的九頭惡蟒,以及攜翻騰陰雲而來的北之修羅。
聖陽強運功法,支撐住身軀,卻又忽道︰「若是你我就此殉情……也是一樁美事。」
開陽只冷瞥他一眼,「若我死在此地,勾陳必定現身,違了天帝口諭,永生永世要受天火炙烤折磨,不得超生。」
聖陽一凜,頓時又生出無窮斗志,陽炎神槍金光暴漲,喝道︰「殺出去!」
騰蛇听從命令,無聲無息、卻是威勢驚人地一掃烈火熊熊的蛇尾,帶著頭頂兩位神明朝成群的妖魔鬼蜮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