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來喝水。♀」賈璉先拿了大手巾圍在賈赦胸前,又拿著銀湯匙,給賈赦喂了半盞溫水。
這麼一喂水,又想自己一定要成為最大的孝子,只有佔住一個孝字,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將反他的人全部踩在腳底。這麼一想,賈璉照顧賈赦時,更用了心,甚至叫人將自己的鋪蓋搬來擺在賈赦睡著的暖閣對面狹窄的榻上,準備時時刻刻守在賈赦身邊——自然少不得危言聳听,對賈赦道︰「老爺道二太太為何要見那兩個小姨娘?」
「為何?」賈赦無精打采地地躺下。
「還不是為了打听老爺的病情,他們來是為了等著接旨襲了老爺的官呢。若瞧著老爺病情好轉,他們能甘心?少不得要動了歪心思。」賈璉沉聲道。
賈赦听了後怕起來,本是昏昏欲睡,此時強撐著細細問賈璉,好半天才沒了動靜。
趙天梁從外頭進來,見賈赦閉眼睡著了,在賈璉耳邊低聲道︰「小的打听到,那兩車東西,是薛姨媽替二太太準備打點兩江總督、何知府的。」
「由著他們去。」賈璉拿著帕子給賈赦擦手臉。
趙天梁疑惑璉二爺前陣子忽地變得分外愛干淨,怎這會子又肯給賈赦擦手臉了?「當真不攔著嗎?若是黎大人、何知府向著二老爺、二太太……」
「那咱們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賈璉嘆道。
昏睡的賈赦忽地睜開眼楮咕噥一聲。
賈璉嚇了一跳。
「璉兒,我箱子里,還有、還有銀子……不能叫老二得逞。」賈赦享受著兒子的精心照料,在迷迷糊糊中听見趙天梁的話,就哆哆嗦嗦地指向箱子。
「老爺安心養病,兒子跟兩江總督府交情甚深,不用送禮。」賈璉拿手拍在賈赦胸口,示意趙天梁出去,許久,等賈赦呼吸勻稱了,才起身活動筋骨。
薛家人來了又回去了,賈璉一直留在賈赦房中,事必親躬,沒兩日,就連自詡孝順的賈政也自愧弗如,勸賈璉道︰「有下人呢,不用樣樣自己動手,若累壞了你,老太太定會傷心不已。」
賈璉忙道︰「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父親他臥病在床,哪怕有旁人呢,該佷子做的,佷子絕不能推辭。」
賈政听了,狐疑璉二怎改了性子?回去與王夫人說了一說,王夫人因綺蘭、紫荇被打發走,猜到其中一二,卻只裝作不解。
王熙鳳先還說︰「定是看上了大老爺跟前的哪個狐媚子,才巴巴地賴在那舍不得走。」隨後听說兩個小姨娘都被趕了出去,就也無話可說,背著賈政,背地里與王夫人姑佷說話,听王夫人道「怕是璉二以為大老爺不好,爵位要落他身上,趕著扮演孝子呢」,她想想也像是這麼回事,于是想那爵位是鐵定落不到璉二頭上了,上會子他拿那不清不白的話羞辱她,此番,她知道了他那點子痴心妄想,必要當面點破羞辱得他無地自容才好。
于是離了王夫人跟前,王熙鳳有意換了身海藍撒花緞面褙子、月白百褶裙,披了件米黃暗花緞面瓖邊翻毛斗篷,收拾得嬌嬌俏俏,打著替王夫人探望邢夫人的幌子,領著平兒、喜兒兩個就向賈赦院子里去,進了院子,先問人邢夫人在哪間屋子里,見院子里的小廝不僅不告訴她反而領出來個邢大舅,于是又要去賈赦房外羞辱賈璉,才走過去,就見全福端著一盆熱水過去,對她道︰「鳳姑娘要跟二爺說話?遲會子再來吧。二爺在給大老爺擦身呢。」
全福這麼一說,王熙鳳連站都不敢在門外站一下,滿面寒霜、一身肅殺地又領著平兒、喜兒兩個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待要再回賈赦院,又覺尷尬。
「姑娘,瞧著大老爺、璉二爺這院子里四處都沒丫鬟,就連婆子也少見,這地咱們過來瞧著不大合適。」平兒緊跟在王熙鳳身後,雖也生得花容月貌,但低眉順眼,立在王熙鳳身邊,反而不打眼。
王熙鳳冷笑道︰「他們爺們倒是實打實地守孝呢。」
「姑娘,何苦不隨著三老爺、三太太回咱們王家去,偏隨著姑太太留下呢。又沒換過帖子,還怕誰多幾句嘴不成?」喜兒多嘴道。
「哎。」平兒趕緊示意喜兒不可提起此事,果然王熙鳳听了這句,立時氣得滿臉漲紅,冷冷地盯著喜兒,冷笑道︰「他算個什麼玩意?要說另外定了人,也該是我們王家先另外定下。♀他們父子巴巴地搶著先說另有親事,難不成,誰死乞白賴一心要進了他們賈家門不成?」
「姑娘……」喜兒囁嚅道,不敢再辯解。
平兒也不敢在王熙鳳氣頭上說話,跟著王熙鳳一路,瞧見周瑞家的罵罵咧咧地向王夫人屋子里去,便沖王夫人屋里指了指,「姑娘不去瞧瞧?這周大嫂子去接迎春姑娘,怎自己回來了?」
「他們賈家的事,誰耐煩去管?」王熙鳳不咸不淡地道,話雖如此,等周瑞家的進了王夫人屋子,卻還是領著平兒、衡兒過去了,到了門外,隔著簾子就听見里頭周瑞家的在告狀。
「太太,兩江總督府也太狂妄了些,黎太太不在,我說來接咱們二姑娘,黎家姓房的大女乃女乃說二姑娘下雪那一日跟他們府上的兩個小姑娘在雪地里吹了風、著了涼,不好叫咱們接回來。」
「果然病了?」王夫人問。
「小的並未瞧見二姑娘,只是二姑娘的丫鬟司棋露面時不住咳嗽,應當是真病了。我又跟黎大女乃女乃說話,好話說盡,那黎大女乃女乃笑盈盈的,只說黎太太不在,不好收下咱們的東西,又說要給府上攏共三個姑娘請大夫,就將小的打發出來了。跟了太太這麼些年,小的還從沒見過這樣狂妄的人家。」
「那何知府府上呢?」王夫人又問。
周瑞家的道︰「何知府府上倒是客客氣氣,只是也不肯收下禮物。」
「竟是這樣,可提了我們王家的名?」王夫人嘆道。
「怎麼沒提,就連史家並林姑老爺也提了,可那知府太太只管客客氣氣地,愣是一句話也不多說。也不知道大老爺快死的人了,跟他們有什麼交情,值得他們這樣?」
王熙鳳在簾子外听了,當即將手撐在牆上,她原就為了賈赦信中所說的親事郁結于心,此時听周瑞家的這一句,就想︰是了,賈赦快死的人了,跟他們有個什麼交情,只能是璉二跟他們有交情了。璉二年紀輕輕、一事無成,能跟他們有什麼至深的交情?定是那樁祖上留下的親事了,于是掀了簾子進去,緊挨著王夫人道︰「姑媽,怕大老爺信里說的故交,就是那兩江總督黎家。」
「這斷然不是,黎家跟我們老太爺有些過節。」王夫人早知道王熙鳳在外頭,只是心知王熙鳳因賈赦那封信在賈家里丟了大人,故恨死了璉二,是以不防著她。
「這可難保不是,戲詞里不常有杯酒一杯泯恩仇嗎?那姓黎的若不是背地里跟老國公和好了,他做哪門子兩江總督去?」王熙鳳只覺他們四大家族只手遮天,因此認定了得罪賈代善的黎芮之所以做了兩江總督,必定是討好了賈代善的緣故,「太太再叫周大嫂子登門,明著探望迎春,暗中說些璉二在京城另定下親事,對不住他們黎家姑娘的話,看黎家不惱羞成怒跟璉二翻臉。」
老宅里的器物陳舊了些,即便是王夫人從榮國府帶出來的那些半新不舊的東西,被這老宅里陳舊的桌椅案幾一比,也顯得嶄新無比。
王夫人兩只手搭在素淨的藍紋暖爐上,細細將王熙鳳看了一看,心嘆到底是鳳丫頭心思轉得快,雖說賈赦去了,璉二成不了氣候,但若是賈璉當真尋了個有能耐的岳父呢?如此就難保賈璉沒個翻身的日子,只有將王熙鳳依著早先的計劃嫁給賈璉,才能萬無一失,「快住口,一個姑娘家,管誰定了人去?快回房做針線去,再多嘴,我便叫你小嬸子來接了你家去。」
「姑姑——」王熙鳳上前一步,鬢間步搖微微晃動,更襯得一張臉俏麗無匹,須臾見周瑞家的給她遞眼色,知道自己的話王夫人听進去了,便滿意地低了頭,領著平兒、衡兒兩個出去。
周瑞家的站在門邊送王熙鳳,看著她身姿婀娜地去了,嘖嘖道︰「璉二爺沒福分,這麼個心眼靈活的姑娘,誰家得了,就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待王熙鳳走遠,走了幾步,又挨著王夫人道︰「听何知府府上抓了幾個跟馬掌櫃他們勾結的‘外人’,太太道那‘外人’是誰?」
「是誰?」王夫人問,心里已經猜到兩成。
「那人看似跟咱們家沒有關系,關系卻又大了去了。都是早先老太太施恩放出府的人。」周瑞家的低聲道。
就為了何知府太太的這幾句話,周瑞家的暗中塞給了知府太太不少銀錢,只將那些顯眼的大件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抬了出來。
王夫人眼皮子一跳,蹙著眉頭,嘆道︰「少不得我要替老太太頂上罵名了。」先埋怨賈母不知足,後艷羨賈母翻手覆手,竟然弄了那麼些錢財去,最後想少不得要替賈母將這案子壓下去,不然她的名聲也要受累,「再依著鳳丫頭的話去一趟兩江總督府,不管黎家是真跟璉哥兒有親事,還是鳳丫頭多疑了。戳破了,兩江總督府要麼因璉哥兒另定了親惱羞成怒,要麼覺得璉哥兒痴心妄想惦記他家姑娘。」
「太太說的是,既然兩江總督府跟咱們不親近,也不能叫他們跟大老爺、璉二爺親近了去。」周瑞家的笑盈盈奉承著,立時重整旗鼓,因今兒個晚了,叫人準備明日一早再去兩江總督府。
一夜無話,隔日,周瑞家的果然帶著其他兩個體面的婦人又去了兩江總督府,黎太太依舊避而不見,只叫黎碧舟之妻房氏出來打發周瑞家的。
因周瑞家的話里藏話處處暗示黎家姑娘與賈家二爺有婚約,房氏不便處置,悄悄地問了黎太太,黎太太原是可憐迎春兄妹年少無助才留下她,此時見賈家竟然攀扯她女兒,當下叫房氏放迎春回去。
因迎春是賈璉送來的,此次來接的,又是與賈璉父子不對付的賈家二房,黎太太便叫了自己的陪房曾卉家的隨著周瑞家的往賈家老宅去見一見賈璉,一來追問賈璉為何恩將仇報,攀扯黎家姑娘;二來若不是賈璉有意攀扯,又該將造謠的源頭找出來;三來,也算是有始有終,不曾辜負賈璉所托。
周瑞家的瞧著黎太太、房氏果然惱了,只覺自己不負王夫人所托,雖瞧見迎春果然是病了,卻也不大理會,只略安慰了迎春兩句,將她送入轎子里,就領著曾卉家的的馬車,來了老宅。進了儀門後,不急著領曾卉家的去見賈璉,先要帶著她去拜見王夫人。
曾卉家的瞧著賈家二房的行事,竟好似渾然不將賈家大房放在眼中,不然依著次序,也該先叫她去大房走一遭,笑道︰「我們太太說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叫我務必將迎春姑娘領到賈家二爺跟前,不知璉二爺人呢?」
周瑞家的笑道︰「璉二爺在大老爺房里跟幾個小姨娘一同伺候大老爺呢,大太太又也病著,不好領著曾嫂子過去。」
曾卉家的听說跟賈璉一起侍疾的還有幾個小姨娘,不由地就想起了那些大家子里頭的齷蹉事,心下就對賈璉有些不喜,心道君子不立于圍牆之下,璉二爺怎不知避諱?不知,就有意的了,那麼著,那樣跟他父親的小妾黏糊不清的浪蕩子,竟然還敢攀扯他們黎家姑娘?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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