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封信千里迢迢地送入京中,賈母原只當是報平安的家書,便叫元春讀給她听,听了幾句後見話頭不對,忙叫鴛鴦遞給她親自來看,將信前前後後看了不下七八遍,臉上因自己做下的事被賈政知曉火辣辣地疼。♀
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個私心,沒想置辦些鋪子傍身?她那些鋪子不過是年輕時候留下的,原想在賈代善去後,就收了手,然後安心地做個富貴閑人、含飴弄孫,誰知臨了被揪住了尾巴。
她心中又納罕那何知府哪里來的膽量敢為難他們賈家?思量許久,想起黎芮跟賈家的一些恩怨,心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賈政、王夫人一對公婆都不是善言辭的人,他們二人去了金陵,一準將那兩江總督又得罪了一層。如此,該派個口舌伶俐、手腕圓滑的人去金陵跟兩江總督化敵為友。
于是,賈母並不將賈政信中所說放在眼中,在心里嘆息賈政太過實誠,只需兩三萬銀子就抹平的事,竟巴巴地寫信叫她送十七萬兩過去。先叫了銀庫房管家吳新登來,對吳新登道︰「速速提了三萬兩,叫賴大總管帶去金陵打點人。」
吳新登忙道︰「老太太,三萬兩不是個小數目,在賬冊上該如何登記?」
賈母沉吟一番道︰「拆開了,記在恭賀親戚家迎娶大壽上。」
銀子總歸是賈家的,且賈母這麼巧設名目提取銀錢,也能叫他跟著揩些油水,甚至能掩護他早先並以後中飽私囊設下的名目,于是吳新登恭敬地答應了,立時拿了鑰匙,從銀庫房提了三萬兩雪花銀子來。
賈母又叫了賴大來,對賴大又是好一番叮囑,句句都說賈政迂腐、王夫人老實,最後對賴大道︰「你好生幫著二老爺、二太太將這官司壓下去,待二老爺襲了爵,我自會好生謝你。勞累你年關前還要出外奔波了。」
賴大忙磕頭道︰「為老太太分憂是小的的本分,哪里敢叫老太太說一個謝字?」于是從賈母這關了銀子,回了家與賴嬤嬤說了,收拾了行李,帶了幾個隨從,就坐著馬車輕車簡騎地匆匆向金陵趕去。
賴大一行人還在趕路時,便辭了舊歲,因路上大雪堆積,賴大偶感風寒,不得不在路上停歇了幾日,先叫人速速去給賈政送信,告訴賈政他遲些便到。待痊愈後,賴大一行又緊趕慢趕,直到三月初,才到了金陵城邊上。
賴大到了金陵城十里外,為叫賈政安心,就忙叫報馬去賈家老宅報信,那報馬到了老宅門外,進了門,隨著人見了金彩,便將賴大管家來了一事告訴金彩。
金彩依著賈璉早先囑咐,打發了那報馬,只悄悄地去說給賈璉听,並不叫賈政知道。
賈璉換了出門的衣裳,裹了件湛藍羽緞黑狐披風,帶了趙天梁、趙天棟,三人騎馬向賴大方向迎去。
三月的春風吹在臉上,與寒冬臘月里的風並無兩樣,一樣冷冰冰凍得人臉疼。
賈璉顛簸在馬背上,淡淡地問趙天梁︰「買家準備好了嗎?」
趙天梁笑道︰「早準備好了。尋常人誰敢買賈家有頭有臉的賴大管家?賴大總管又威風又體面手下又奴僕成群,搜遍整個金陵城也沒人敢買他。虧得小的跟薛大爺家的掌櫃們交好,打听到一戶人家與賴大因為買地的事結了仇,那戶人家的老爺听說二爺要白紙黑字地賣了賴大管家,恨不得立時給祖宗上墳,告慰祖宗在天之靈呢,況且他們家老爺要去南洋做買賣,正好帶了賴大去南洋,隨他如何威風,到了南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今兒個咱們只要引著賴大去了那家在城外的莊子,那賴大管家就插翅也難飛了。二爺放心,莊子在哪,小的已經記在心里了。」
賴大乃是賈家頭一個豪奴,家里庭院深深、奴僕成群,到了一本《紅樓夢》最後,就連賈政都不得不跟賴家借銀子。
這種豪奴,欺上罔下、狐假虎威的事,怎會少做了?是以,賈璉听說賴大有仇家,也不意外,一路頂著風出了城,迎面正遇上賴大一群的車馬。
賴大听說賈璉來了,趕緊從馬車里下來,垂著手就迎了上來。
賈璉也忙翻身下馬,向賴大迎過去。
賴大看賈璉一臉疲色、神情溫和,心道這位璉二爺是終于怕了,要來請他跟賈政說好話?亦或者不知天高地厚地收買他?
賈璉看賴大穿著灰鼠皮襖子、滿眼精光,心下冷笑好一只大碩鼠、大蠹蟲。
「請二爺安,大半年不見,二爺越發出眾了。」賴大作勢要給賈璉磕頭,不出意外地被賈璉攙扶起來。
「二老爺、二太太叫我來迎接賴大管家。」賈璉堆笑向馬車上望去,開門見山問︰「銀子帶來了嗎?」
賴大笑道︰「老太太正是叫我送銀子來的。」
賈璉蹙眉,拉著賴大道︰「暫且不急著回府,大管家且隨著我去個朋友家吃酒。」說著,就去拉賴大。
賴大心道果然是來討好他呢,笑著推辭不肯︰「小的有差事在身上,原本在路上就耽擱了一些時日,如今須趕緊去見二老爺才是。」
「賴大管家好威風,連一點顏面也不肯給我?就請大管家賞我些臉面,隨我去吃了酒,等一等再去見二老爺。」賈璉蹙著眉頭,暗中拿了一枚五十兩的銀錠子塞給賴大。
賴大拒不肯收,很有些看不上那五十兩,瞧著賈璉這生疏的籠絡人的手段,心內冷笑,須臾,卻又想那案子是賈璉告的,若是能說服他將狀子撤回來,豈不是輕易就能將金陵的亂子平定了?如此一來顯得他能耐,二來,那三萬兩銀子,他借口打點人送了出去,也能輕輕巧巧地昧下一半。于是故作惶恐地答應了賈璉,護著賈璉上車。
賈璉叫趙天梁、趙天棟看著人,叫賴大的人全部跟上。
三月里,女敕草只微微露出些許女敕芽,城外的楓樹、桃樹光禿禿的枝椏上卡著被東風卷起的蓬草。
賈璉撩開賴大馬車上的簾子,瞥了眼外頭荒涼的景色,放下簾子,看這馬車內靠枕上包裹著的錦繡、矮桌上放著玻璃瓶,便拿了那玻璃瓶去看。
「這是瓶楓露,二爺喜歡只管拿去。」賴大將正座讓給賈璉,自己只斜簽著坐在下首。
賈璉擰開瓶子聞了聞,笑道︰「是點楓露茶用的?」
「正是,如今沒有好水,不好現點了茶湯給二爺喝。」賴大笑道,將馬車里的茶水點心遞到賈璉跟前,便用心良苦地道︰「二爺,那案子不過是自家里的些許小事,二爺看不慣他們,便拿著鞭子打他們一通就是,何必告到衙門里,鬧得人盡皆知?」
「哎,我也不想的。」賈璉手上轉著玻璃瓶,心嘆賈寶玉不肯叫他女乃娘喝的茶到底是什麼樣?若果然就是這楓露點的茶水,那賈寶玉也太小氣了些,賴大手上可都有一瓶呢。
賴大心里一喜,暗道果然有門路,忙哄著他道︰「莫非是大老爺逼著二爺?」
「老爺也不想的。」賈璉又嘆了一聲。
賴大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忙道︰「那是誰逼著二爺、大老爺告了自家下人?」
「還能是誰,上頭的那位。」賈璉胡謅道。
賴大不明所以,須臾回過神來,笑道︰「既然大老爺、二爺都是不肯的,何不將狀子撤回來了事?誰還敢為難咱們賈府不成?」
「你叫我想想。」賈璉沉沉吟一番,又去打听賴大帶了多少銀子。
賴大伸出三根手指,賈璉詫異道︰「二老爺不是說叫老太太送十七萬來嗎?」
賴大笑道︰「二老爺、二爺都是經的事少了,才會被那曲曲兩江總督嚇得慌里慌張給老太太送信。老太太見多識廣,她說三萬兩能辦下的事,一準能辦到。」
「原來如此。」賈璉點了點頭,拿著帕子不住地擦手,半響恍然大悟道︰「看來是我妄自菲薄,忘了自家的能耐,被那上頭人嚇唬兩句,就沒了膽子。」
賴大又要問上頭人是誰,就听外頭趙天梁說到了,于是撩開窗子去看,見馬車已經進了一所莊子,于是先下了馬車,又攙扶賈璉下來,再看這莊子里有兩棵桃樹開滿了深紅淺白的桃花俏生生地立在院子里,正待要附庸風雅地與賈璉說笑兩句,就見忽剌剌地冒出一群人不由分說將隨著他來的幾個小廝按倒在地上。
「二爺,這是怎麼了?」賴大睜大眼楮問。
「沒怎麼,就是賣幾個人而已。」賈璉道。
「賣人?」賴大嘴張了張,又見兩個壯漢向他逼來,忙要逃竄,又被那兩個壯漢狠狠地摁在地上,啃了一口粘著花瓣的黑泥。
「璉二爺,我是老太太派來的……二爺要賣我的人,是不是……」
「不是賣你的人,你們家二爺是要賣你。堵了嘴。」桃花樹後,走出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走到賴大跟前,狠狠地呸了一聲,「好個賴大管家,好個威風八面、腰纏萬貫,你也想不到如今會有人把你賣了吧?」
主就是主,奴就奴。再闊氣的下人,要賣了他又費個什麼事?
賈璉看這中年男子似乎要念叨起跟賴大的舊仇來,不感興趣地扭開頭,待趙天梁、趙天棟將搜來的三萬兩銀子拿給他看,見銀子上頭刻著「榮國府五十兩匠于慶」,登時明白這銀子並非賈母所有,是榮國府公中鑄造藏于府中庫房內的,不禁笑道︰「我家老太太果然藝高人膽大,二老爺信里不知說成怎麼個緊迫模樣,她還那麼氣定神閑。」卻不知她這麼大大方方地拿了銀庫房的銀子,在賬冊上到底是如何登記的。
那中年男子听賈璉這般說,心下詫異,卻對賈家的事不感興趣,只道︰「這賴大昔日為了買地,勾結薛家叫我家幾乎一蹶不振、家破人亡。如今我將他幾個帶去南洋,這些是買人的銀子,若是璉二爺自己個辦事不利,被你家老太太、老爺盯上,跟我可不相干。」
賴大趴在地上嗚嗚了幾聲,認出這中年男子是昔日因一點子小事結下的仇人後,心登時灰了。
「那自是當然。」賈璉張望一番,見紅日已經西斜,對中年男子道︰「放心,契約是從官府弄出來的,蓋著官府印章,放到誰跟前都假不了。只是這賴大心胸狹小,若是你不小心將他放了出來,他又記恨你……也與我不相干。」說罷,叫趙天梁接了賣賴大幾個的銀子,騎馬就向外去。
「二爺,那人可真是恨極了賴大,竟然出了五百兩買他。」趙天梁以為賴大糙皮老肉,五百兩太多了些。
「銀子你們分了,再拿去一些叫金彩打點門房上的人。」賈璉道,回到老宅時,天已經大黑了,進了賈赦院,見賈赦精神稍好一些,正听迎春念書,將這大半日賈赦吃了什麼、喝了什麼細細地問了一通,晚上依舊在賈赦床鋪對面的榻上歇著伺候賈赦起夜,將孝子該干的事一一做了一遍,臥在床上,听趙天梁說賴大已經被裝在船上隨著滔滔江水出海了,抿著嘴輕笑道︰「何知府定下的期限到了,叫人催一催二老爺。」
「是。」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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