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並不追問馮紫英的法子是什麼,但料想他交游廣闊,認識的人多,要整治賈蓉也容易,到傍晚馮家來人催請,馮紫英才回了家去。♀
賈璉記起明日黎碧舟之母、許玉珩之母回江蘇,就叫趙天梁去了一趟許家,將不能去送行的緣由說了一說。
不想第二日黃昏時分,黎碧舟、袁靖風、許玉珩、許玉四人便齊齊地騎馬登門拜訪。
黎碧舟是頗有才名的,袁靖風在翰林院學習了一年有余,許玉珩是年少進學,許玉也是國子監一干太學生中的佼佼者。
這四人來了,李守中不像是對賈家等人那般疏離,一听兒子說有貴客來,立時笑容滿面地坐在外書房等人來見,見黎碧舟溫文爾雅、平易近人;袁靖風持重沉穩,許家兄弟更是靈氣逼人,便笑微微地問︰「哥兒幾個怎有功夫過來?」
眾人多少都在國子監中讀過兩日的書,見了李守中齊齊喊他老師,待李守中請他們坐下後,黎碧舟笑道︰「听說我們的結義兄弟四弟的哥哥病倒了,我們兄弟便結伴來探望探望。」
李守中吃驚地問︰「那賈璉是你們結拜兄弟?」
許玉珩兩只手撐在膝蓋上道︰「老師定是以為我們四弟才疏學淺,不配跟我們結拜吧。老師不知道,四弟很有慧根呢。」
李守中沉默不語,依著他的意思,昔日是寧肯將李紈嫁給這四人中任何一個的,畢竟這四家也是書香門第,兩家也算門當戶對;奈何那會子實在喜歡賈珠,又被賈政迷惑,一時糊涂定下親事來,此時沉吟一番,說道︰「我也听說過賈家璉哥兒要正經讀書的事,只是他們家那樣的行事,雖听說了,不曾眼見,也不肯信罷了。」于是又問袁靖風在翰林院里都做什麼,又催促黎碧舟早些參加科考,又催促許玉珩、許玉兄弟速速參加秋闈速速選官,半日後,見他們要去見賈璉、賈珠,又叫李誠、李謹兄弟陪著同去。
黎碧舟四人辭了李守中,便向李誠打听賈珠病情,待听說賈璉豁出去叫人給賈珠灌了冰鹽水,袁靖風、許玉珩、許玉連聲地稱贊賈璉重情重義,黎碧舟因黎芮素日所說,也覺賈璉行事圓滑、城府極深,此時又听這麼一樁事,便想管他行事如何圓滑呢,行事圓滑的也有好人,心無城府的未必不是歹人。
到了東廂房外,見廂房外廊下暖閣里放著一張簡陋床鋪,看上面的被褥枕席便知道是賈璉夜間守在這邊。
「四弟也太不愛惜自己了。」許玉珩不贊同道。
「正是,還有那冰鹽水……太過冒險了,若是不成,豈不是也害了你自己?」袁靖風訓斥道。
賈璉忙拱手道︰「諸位哥哥遲兩日再教訓我吧,不管怎樣如今珠大哥總算平安無恙。」因听說許玉珩、黎婉婷定了親,連聲道恭喜,心嘆那雙玉手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見許玉珩不尷不尬的,也明白其中緣故,又叫人與房中李紈說一聲,引著黎碧舟、袁靖風、許玉珩、許玉進了房中去見。
房里李紈躲到屏風後,隔著屏風見過了黎碧舟四人。
床上賈珠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好似個玉人一般靜靜地躺在床上,見眾人來,先要勉強起身,被賈璉按回去後,慘淡地笑道︰「失禮了。」
「這會子了,還在乎什麼禮數?你覺得身上怎樣?」黎碧舟年紀最長,進來問候賈珠的事,也該他先開口。
賈珠遲疑一番,開口慢吞吞地道︰「……璉兒不懂這個,請你們幫他替我寫了折子,將工部的差事,辭了吧……」
屏風後響起低低的一聲「唉——」,賈璉心知是那李紈听賈珠說要辭官按捺不住了,俯身對賈珠道︰「珠大哥何苦為難我,這事哪里能由著我做主?」賈政、王夫人原本就巴不得在家中扎他的小人,這事若是由他出頭,那兩口子不得恨不得在他飯里下藥。
賈珠雖病了,但也听見了屏風後李紈的動靜,苦笑道︰「我這身子,還不知道能熬幾年……何苦呢?總歸有二老爺的事,前程有限……不如留下一命,在家中家塾教書育人,倘教導出一二名于家于國有望的,那就是我這輩子的造化了。」這一句話後,微微有些發喘,再說不出旁的來了。
屏風後李紈听出賈珠話里的哀聲,便默默地啜泣起來,原本存著一顆望夫成龍的心,這兩日里險些看著賈珠死在她面前,只覺得那些身外事一概不必苦求了,只求今生晚幾年守寡,這就是她的造化了。
黎碧舟、袁靖風幾人听了,無不替他扼腕。
「如此,先捎話回話,看二叔、二嬸待要如何吧。♀」賈璉琢磨著如今還要賈珠做官,不亞于逼死他,那冰水雖一時救了他性命,也將他體內的五髒六腑冰壞了。
賈珠虛弱地眨了眨眼楮,又連聲地喊李紈。
李紈本不肯出來,此時也揩干了眼淚,款款地從屏風後走出,跪在床前腳踏上,輕聲問︰「大爺是渴了?」
賈珠搖搖頭,指著李紈對賈璉五人道︰「倘若我活不過這幾日了,請你們多多關照你們大嫂子吧,我先謝謝你們了。」
李紈一听這話,眼淚立時滾了下來,趴在床邊痛哭不已。
賈璉笑道︰「大哥快別說這些灰心喪氣話,心若是灰了,無病無災也能消磨死人。我最听不得人家這樣的托付了,大哥若當真疼大嫂子,就憋著一口氣痊愈了吧。不然,若是嬸子怪罪起來,誰能救得了大嫂子?」
李紈哭得越發厲害,賈珠見此,也不忍再發哀聲。
賈璉拉著黎碧舟四人小心地退出去。
「你這大哥倒是個仁義人,只可惜……」袁靖風與賈珠來往不多,此時也不免為他嘆息。
賈璉輕聲道︰「如今,還望珠大哥的心意,家中的二叔二嬸能明白才好。」又見天越發黑了,唯恐犯了夜禁,趕緊送黎碧舟幾人出門,又打發人回榮國府,將賈珠決心罷官的話傳過去。
這話傳到榮國府中,賈母沉吟良久,雖心疼孫子,但眼下賈珠是二房唯一「出息」的一個,也不敢為二房拿主意,就叫了如今管事的鴛鴦來,叫鴛鴦去將這事告訴賈政、王夫人。
天色已晚,鴛鴦並不從大門去王夫人那,穿過穿堂叫兩個小丫頭子挑著燈籠送自己抄近路過去,進了東邊花園子里,就見這邊亂的不成套。
年幼的賈環哇哇大哭,趙姨娘不耐煩地罵女乃娘不盡心,瞧見眼前的探春,又罵探春不長進,直念叨著親孫女還被個外頭來的佷孫女史湘雲壓了一頭。
地方狹窄,鴛鴦原不肯听這些閑話,偏一字不漏地全听進去了,見金釧接了出來,悄聲問︰「趙姨娘這是怎麼了?」
金釧道︰「她能怎樣?听說大爺不好了,恨不得燒香還願似的。老爺如今又不像早先那樣日日在外院跟客人們說話,見她那個樣,少不得罵她兩句。她心里不忿,又掂量著老爺今晚上住在外書房,自然要借機指桑罵槐地發發牢騷。」
「太太不管?」鴛鴦蹙眉。
「罵的又不是太太生的,太太才懶得過問呢。」金釧說著,領著鴛鴦到了王夫人門前,便伸手打起那道紅漆竹簾,請鴛鴦進去。
鴛鴦進去了,望見天這樣晚了,王夫人還在與元春母女二人坐在炕上邊做針線邊說話,見元春不復兩年前的國色天香,如今好似染上了香火氣一般,疲憊得不似個閨中女兒,卻像是個操持家務的少婦。心里想著,就將李家捎來的話說了。
「……老太太是什麼意思?」王夫人忙問。
鴛鴦心道莫非賈母發話不許賈珠辭官,王夫人就心安理得地叫賈珠拼死做官去?「老太太說,她終歸只是祖母,此事該如何定奪,還要看二老爺、二太太的意思。」
元春見鴛鴦離開賈母跟前越發地沉穩干練,又見她穿著件粉藍底子撒花緞面交領長襖、配著條銀灰百褶裙,又俏麗又利落,心道人說這鴛鴦要配給賈璉的女乃兄,她這樣的的人物也肯甘心?笑道︰「勞煩你大晚上的來這一趟,抱琴去送一送你鴛鴦姐姐吧。」含笑望著鴛鴦出去了,嘆道︰「若是昔日叫這鴛鴦隨了大哥,如今該多省事呢。」
王夫人疊著兩只手,並不接這話,雖賈璉不收鴛鴦,但鴛鴦如今也是賈璉那邊的人,哪里是輕易能動的,忙叫人去請了賈政來商議。
元春見此,也起身退了出去。
「怎麼環哥兒又哭個不停?」賈政人還沒進來,不耐煩的聲音已經飄進來了,不等丫鬟打簾子,自己先甩了簾子進來,重重地坐在暖閣炕上。
昔日住著的院子寬大,賈政內外兩個書房哪一個離著後院都有些距離,自然听不見那些瑣碎聲音,如今住得擁擠,隔三差五地听著趙姨娘房里的動靜,也不似早先那般覺得她「本分」了。
王夫人道︰「環哥兒有些受涼了。」忙又將賈珠要辭官的話說給賈政听。
賈政呆住,他全指望賈珠出人頭地,替他出一口氣呢,如今賈珠竟然不肯做官了!忙道︰「竟病成這樣?」想起賈璉的手段,又道︰「莫非是璉哥兒無中生有?」又疑心賈璉早算計著賈珠體弱,才肯將官讓給賈珠做。
「要不,明兒個老爺去看看?」王夫人試探道,賈政自從在金陵出了事,至今不曾出過門,借著這事出門試試看外頭人的態度卻也不錯。
賈政唯恐去了被李守中小看,忙道︰「我哪里出得了門?」
「……可咱們不出門,就只能由著璉哥兒拿捏了。興許珠兒身子骨好端端的,是那璉哥兒有意造謠呢?」
夫婦二人皆知賈珠的身子,受過這次挫折,哪里會好端端的。只是當初分家時許下不能再掛榮國府名頭出外行走,前不久與王家斷了來往連王仁大喜都不能過去,如今已經是將所有都賭在了賈珠的官位上,哪里甘心叫他罷官回家。
賈政思量再三,咬牙點了點頭,因在這屋里尚且能听見趙姨娘房里的哭聲,也不耐煩在這過夜,起身便又回了前院書房。
第二日一早,賈政過王夫人這邊一同商議帶去李家的禮物,就見迎春的丫鬟司棋與鴛鴦二人過來了。
司棋笑道︰「我們姑娘想念三姑娘了,想接三姑娘過去住幾日。」
王夫人瞧一眼鴛鴦,就知道定是鴛鴦昨晚上听見探春在趙姨娘手下受委屈了,告訴了迎春,迎春這才要接人。眼下也顧不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點頭就叫司棋、鴛鴦去請探春去榮禧堂那邊住著。
過一會子,探春穿著身橘黃衣裙,帶著金項圈衣衫整齊地過來,進門後見了賈政夫婦便筆直地跪在地上稚女敕地道︰「老爺、太太,」略回想了一番教引嬤嬤是如何指點的,又接著咬字清晰地說,「如今咱們家里事多,我雖不能為老爺太太大姐姐分憂,但守在這邊也安心。若過去了,那邊必定怕老太太擔心,將上下消息都瞞著,女兒過去了,不得知道大哥哥的事,越發會為大哥哥擔心。」
賈政一怔。
王夫人立時落淚道︰「還是三丫頭懂事,罷了,不去就不去吧,且隨著你大姐姐一處玩吧。」叫了探春到跟前,感慨道︰「三丫頭比寶玉還強一些。」
賈政點了點頭,也覺這會子了探春不像那些眼皮子淺的爭相去大房那趨炎附勢,且看她年紀這樣小,卻在言談間比寶玉老練的不止十倍,也稱贊了她一句「有風骨,不吃嗟來之食」,賞了她兩個上等硯台,叫王夫人打發了司棋、鴛鴦兩個回西邊去。
鴛鴦、司棋心覺沒意思得很,踫了一鼻子灰地回了榮禧堂。只是琥珀、珍珠二人原本已經興沖沖地告訴賈母探春要過來住,此時見她不來,便去問鴛鴦緣故,听說後背地里學給賈母听,賈母听說那句「不吃嗟來之食」,便也歇下了接探春到身邊與迎春、湘雲一起教養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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