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進了十一月下旬,許之安的詩集、李守中的序跋都印了出來,賈珠身子這才能移動。♀
賈政、王夫人立時打發人來接,賈璉便辭了李家四人,先將賈珠送入鋪著層層褥墊的馬車中,又請李紈上了翠幄轎子,便騎馬在前面領著他們夫婦二人回去,待到了賈政一房的油黑大門前,望見宗里幾個年輕子弟過來迎接。
下了馬後,賈璉開口問︰「這幾日,那邊的可又來找麻煩了?」
賈芸沖東邊呸了一聲,笑道︰「他們倒是想呢,只是那邊大太太的喪事辦得太大,銀子流水一樣花了出去。那麼大的陣仗排場,操辦的時候是夠熱鬧的,可事情了了,一算賬,就有人心疼胃疼了。如今珍大叔為了銀子焦頭爛額的,前兒個興頭著要出其不意抄了賴二家,誰知有人給賴二通風報信,賴二又躲到城外道觀。珍大叔氣得咬牙切齒,又拿他沒法子,正關了門在家里審是誰通風報信的呢。」
「又是哪個吃里扒外報得信?」賈璉一面向里走,一面向東邊看去。
賈芸等小子趕緊跟著進來,七嘴八舌地道︰「還能是哪個?蓉哥兒唄。蓉哥兒先前從賴二手上前前後後得了不少銀子,況且珍大叔抄了賴二,得了的銀子也不會由著蓉哥兒使,這麼著,蓉哥兒還不如將這話賣給賴二,總比在珍大叔手上撈得多。只珍大叔不知道這事,還疑心是哪個跟賴二交好的奴才通風報信呢。如今敬老爺捎話來說賴二一家幾代為寧國府賣力,如今發恩叫他們一家自贖。免得京城里有人造謠生事,說他們寧國府眼皮子淺,成日里只盯著奴才家的銀子看。」
賈璉腳步一頓,對賈敬此舉哭笑不得,冷笑道︰「真正有功勞的焦大沒人理睬,倒將個只會阿諛奉承的主當成了有功之人。這會子還有閑情嘲笑我?」搖頭冷笑之後,又對賈芸道︰「盯著瞧,若再有什麼新聞,就來說給我听。」又叫人拿著四五張大氈毯擋著風,慢慢地攙扶著賈珠進了轎子里,又叫人將轎子一徑地抬向後院。
三層儀門外,賈芸幾個自覺地停住腳步,弱不勝衣的李紈也扶著丫鬟從轎子里出來。賈璉依舊在前面領著,直接叫人抬著賈珠進了他們夫婦二人的小院。
只見這小院當真是「小巧玲瓏」,儼然是昔日花園里一處賞花樓圍出來的,寬敞的卷棚下尚留有石桌棋盤,進了樓下雕花游廊下,就見滿頭銀發的賈母被珍珠、琥珀攙扶著翹首以盼,賈赦拄著拐杖、賈政眯著眼楮俱都是焦急模樣。
王夫人蠟黃著臉穿著一身黃櫨色衣裳,看也不看上前討好她的李紈一眼,三兩步走到轎子邊,掀了轎簾,一句話不說先掉下眼淚來,又催著人抬著軟轎子送賈珠回房。
這棟小樓上下各是三間,上面三間不知留作何用,下面三間里,李紈與賈珠住在東間,這東間里還擺著李紈出門前做下的針線、放著賈珠攤開沒看完的書本子。
賈珠才在床上躺下,屋子里立時響起一陣抽泣、哽咽聲。
賈母邊落淚邊罵道︰「你這糊涂鬼,好歹看在我一把年紀的份上,也不該這樣作踐自己。」眼中利芒沖著李紈閃過。
王夫人嘴上並不罵賈珠,但賈珠因這場病丟了好不容易從賈璉那得來的官,她心里如何能不恨李紈?抽噎著不肯叫李紈挨近床邊,「老太太,太醫來了,叫太醫給珠兒瞧瞧吧。」
賈母含淚點頭,與眾人同去西間里等著听太醫如何說。
賈璉立在賈赦身邊同去西間,借此時機將賈政的妾室趙姨娘、周姨娘雙雙瞅了一眼,見這兩個姨娘論起美貌來不相上下,俱都是膚白貌美、盤靚條順的美人,只是在氣質上,那周姨娘老實得太過,中規中矩的了無滋味;趙姨娘雖俗但滿身的煙火氣,一雙眼楮滴溜溜地轉著,不知道在算計什麼。
略等了一盞茶功夫,賈政拿了賈珠的藥方子過來,賈母略瞅了一眼,點了點頭。
「珠兒怎樣了?」王夫人趕緊問。
賈政有些灰心喪氣地道︰「左右不過是靜養罷了。」
王夫人握著帕子擦了擦眼角,暗暗地給賈政遞眼色,叫賈政跟賈赦、賈璉說話,等了半日,不見賈政開口,便自己勉為其難地道︰「璉兒,早先說了要拿著分家換珠兒的官,如今珠兒不做官了,公中那些,是不是該分給我們一些。旁的不說,你元春大姐姐、寶玉兄弟的嫁妝、聘禮,公中是不是該出些力氣?」
元春正拉著寶玉、湘雲兩個玩,聞言面上一紅,登時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苦惱起來。
趙姨娘眼皮子跳個不停,堆笑道︰「太太忘了還有三姑娘、三爺的呢。」
王夫人不吱聲,賈政也琢磨著探春、賈環兩個的事花不了幾個錢,況且前頭元春寶玉開了例子,賈赦、賈璉怎會不管剩下的探春、賈環兩個?
賈赦不久前才知道賈璉背著他跟賈政做了這買賣,此時見賈政又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心里只對賈政幸災樂禍,卻也不惱賈璉。
賈璉一瞧賈赦就是一副要裝病躲過去的模樣,笑道︰「如今是珠大哥身子不好,才不能做官了。並非我不許他的,因此咱們先前的買賣還作數。二嬸子說的這話,我可不能答應。」若是他肯出嫁妝、聘禮,那元春必定又是以榮國府大姑娘的身份出嫁,這麼著,不定會惹來多少麻煩事。
王夫人一噎,越發不甘心了,還待要請賈母替她說項,卻听賈母道︰「別吵到珠兒歇息,璉兒,將莊子上才進的野雞、蓮藕那些個都送些來叫你大哥大嫂子養身子。咱們回去吧。」說著,就從炕上起來,將手扶在琥珀肩頭向外去。
「老太太——」王夫人喚了一聲。
賈母卻不肯答應,只裝聾作啞地問珍珠︰「寶玉、湘雲兩個呢?風大,快叫他們隨著我回去別吹了風。」
寶玉、湘雲兩個原本被元春牽在手上,听到賈母呼喚,立時奔到賈母身邊,嬉笑著擠在賈母轎子里,賈赦、迎春也各自上了轎子。
賈璉隨著這三頂轎子向外走出幾步,偶一回頭,望見那探春還跟著元春目送轎子遠去,心下疑惑分宗了賈母不能領回惜春就罷了,怎地也沒提起過叫探春來一並教養?雖疑惑,到底這事與他不相干。進了榮國府東邊角門,賈璉先送賈母回榮慶堂,望見賈赦並不立時走,心里納罕不已,有意拿著東府的笑話說給賈母、賈赦听。
賈母面上發燒,卻不吭聲。
賈赦連連道︰「這就是奴大欺主了。」虧得賈璉動作快,不然那賴大必然比賴二難收拾。
須臾賈政帶著趙姨娘過來,那趙姨娘懷中又抱了一個滿繡的櫻草色袋子。
「擺桌子吧。」賈母淡淡地道。
賈璉心下越發納罕,略等了等,就見鸚鵡、琥珀等拿了一張鐵梨木的小桌擺在榮慶堂前,又搬了三張交椅、三張矮幾並一個矮凳來,那矮幾上各放著四碟新出爐的雞油小點心,一碟去了皮的瓜子、一碟剝了皮水汪汪的冬桃。
「璉兒留下湊個手吧。」賈政咳嗽一聲,尷尬地道。
「……不了,佷兒先去梨香院瞧瞧那群猴崽子,再去警幻齋里讀書。」賈璉終于看見琥珀抱著一匣子象牙骨牌出來,恍然大悟卻又越發一頭霧水地出來,听見趙姨娘懷中的袋子里發出嘩啦一聲,踩著賈母後院的大石磯出來,轉過一道影壁,恰瞧見鴛鴦與趙嬤嬤有說有笑地親自端著一盆子仔細洗過的大紅冬棗過來,從盆子里拿了一個紅艷艷的棗子,就道︰「當真是山中方一日,人間已百年。老太太素來不喜歡與兩個老爺說話,嫌他們太過拘謹。二老爺更是不愛玩笑的人,怎地如今母子三個能湊在一起打牌了?」
趙嬤嬤笑眯眯地將嘴一呶,「二爺不在的時候,大老爺一時無聊開了賭局。誰知道手氣沒有才上牌桌的二老爺好,輸了兩三百兩銀子。偏沒兩日就傳來大爺要罷官的消息,二老爺眼瞅著家里沒了一筆進項,便有意攛掇著大老爺再來賭。老太太為人母,看出二老爺這麼個心思,不忍戳破,才勉強陪著賭一場。」
鴛鴦低聲笑道︰「二爺不知道,有道是賭場無父子,昨兒個老太太年紀大,手上慢了一步,耽誤了二老爺賺錢。又有趙姨娘沒眼力勁地在那唧唧歪歪地算著那一把二老爺最少能贏個七八十兩。二老爺紅了眼,悶悶地嘟嚷了一句‘會不會玩?’,老太太听了,若是有力氣,恨不得將桌子掀了。」
賈璉咋舌道︰「竟然賭這麼大?」將棗核放到個小丫頭捧著的盤子上,也不去攪局,因賈赦不在,不好穿過賈赦院去梨香院,就一直向後去,進了後頭的花園子,一路看著枯荷敗葉才到西北角的梨香院。
見只有兩個五六歲的小子敢出了梨香院在賈府花園里跑跳,其他的,無不老實規矩地在梨香院十幾間屋子里或休憩或讀書。
此時已近黃昏,賈璉與梨香院的展先生討教了一回文章,請展先生將標點教給學堂里的子弟,又留下吃了飯,正待回去看看今日賈赦、賈政的手氣如何,迎面遇上賈芸幾個草字輩的。
「二叔,你來得巧,正想請你去看好戲呢。」賈芸幾個拉著賈璉的臂膀就拉著他從通街的偏門出去,出了這邊,不必騎馬,只沿著牆角下的陰涼處一路向前,就望見佔了一條街的馬車、騾車緩緩地向東邊去。
「這是……」
「賴二一家自贖了,因是敬老爺開的口,逼著珍大叔不得難為他們,珍大叔不得不撒手。」賈芸艷羨地望著那些車馬,猜測著車中有些什麼矜貴玩意。
賈璉抱著手臂,疑惑道︰「怕這賴二不是臨時起意要自贖,早準備多時了,只是珍大哥就這樣放手了?」才說著,就見對面牆角邊,賈珍面沉如水地背著手領著打扮得清秀倜儻卻又莫名心虛的賈蓉過來了,這父子二人顯然也是親眼來瞧賴二家有多少家財的。
「珍大哥好。」
「珍大叔好。」
賈璉這邊聲音整齊地呼喚道。
「璉二弟好。」
「璉二叔好。」
賈珍那邊顯然是心思不一。
「珍大哥,你瞧那賴二果然是發家有道。」賈璉從腰上的香囊里掏出通靈寶玉,在手上慢慢拋著玩耍。
「哼!」賈珍從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瞪向賴二家車馬的眼神,就好似要將賴二一家生吞活剝一般,「這一窩混賬如今不知是要投靠哪個呢。」
賈蓉唯恐露出痕跡地縮了頭。
「璉哥兒,听說,賴嬤嬤、賴大家的,還有那賴尚榮,如今都坐著牢呢?」賈珍盤算著這賴二一家得了自由,少不得要去救人,他必要搶在前頭,買通官府扣著人不放才是。
賈璉道︰「那賴嬤嬤一家又被打回原籍,如今在柳家里為奴。」
賈珍冷笑著立時對身邊小廝道︰「去那柳家,只說價錢隨便他們出,今晚上就將賴家一家買來。再派人盯著賴二,放出話去,誰敢收留他,就是跟我過不去。」料定那賴二自贖出去後,沒幾日就要再求上他門前。
「是。」
賈珍尚且不知道賈蓉通風報信的事,就已經將氣撒在賈蓉頭上了,揮著一柄手杖向賈蓉面上重重砸去,冷笑道︰「混賬小子,若不是你昔日為那奴幾說話,如今這麼些東西……這些都是咱們自家東西!」忽地想起回頭賈蓉還要見人,這才緊緊地攥著手杖罷了手,又有意對賈璉道︰「鳳大妹妹跟蟠哥兒定親了,薛家出了十二台聘禮,綾羅衣裳、金銀首飾無數。薛家姑媽又許下叫鳳大妹妹進了家門就掌管家里的賬冊鑰匙,還叫蟠哥兒日後樣樣事都听大妹妹的;又唯恐大妹妹離了叔叔嬸子思念,定下新近幾年留在京都不回金陵。」口中嘖嘖出聲,有意地要叫賈璉知道他不肯娶的,有的是人當成寶貝一樣娶回去。
賈璉欣喜地想王熙鳳定親賈家一點風聲都沒有,可見王家人是懶怠跟賈家說呢,只是曾托著薛家請了些掌櫃,如今該悄悄地往薛家送些賀禮。見賈蓉穿著一身淡黃二色金妝緞袍子,系著條月白雙龍搶珠腰帶,越發襯得唇紅齒白。這模樣,竟像是去相親呢。又見天色已經大黑,那賴二家的車隊還沒完,才要再驚嘆一句,就見寧國府的二管家余祿匆匆跑來,在賈珍耳邊嘀咕了一句。
賈珍立時拱了拱手,說道︰「兄弟還有事,先告辭了。」說罷,急匆匆地帶著賈蓉上了馬,只領著四五人就去了,一路急趕著出了城門,到了城外,又隨著人指引,進了一處頗為寒酸的院落。
賈蓉琢磨著院子大約只有三進,心下便已不喜,再有天黑只有兩盞燈籠照路,更顯得這地上骯髒不堪,忽地听見一聲烏鴉啼叫,嚇了一跳,險些撞到在前頭走著的賈珍背上。
「往哪里撞尸呢?」賈珍罵道,見前面也來了個滿臉寒酸的人,知道這就是工部營繕郎秦業了,略一拱手,就一言不發地隨著秦業進了屋子里,進去後見這屋子里也是黑漆漆一片,只點著兩只蠟燭,寥寥地擺著幾張桌椅,明間里又站著一人,細看就是微服的義忠親王府的長史婁渝。
「下官見過賈大爺。」婁渝上前拱手道。
「不敢不敢,不知老千歲怎樣了?」賈珍上前兩步問。
婁渝嘆道︰「實不相瞞,老千歲很是不好。」
「這是為何?林如海告了榮國府,事後查明那幾個犯事的並非榮國府族人,是外省賈姓人。當今便叱責林如海辦事不利、挾私報復,罰了他半年俸祿。如今並沒人再提老千歲的事,老千歲怎反而不好了?」賈珍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似義忠親王府那等赫赫揚揚的人家,能有什麼不好的。
婁渝嘆道︰「老千歲新近越發心緒不寧,只說什麼事事到臨頭再籌劃,都已經晚了。如今先將小主人送出來,不管怎樣,總叫他平安一生。」
「哎!」賈珍面上跟著重重地一嘆,心里以為義忠親王是在杞人憂天,只覺今次幫了義忠親王,日後跟就是義忠親王跟前第一親近之人,又推了推賈蓉,「這是家里蓉哥兒。」
婁渝上前一步,打量著這賈蓉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便滿口稱贊不已,又請賈珍、賈蓉隨著他去東間里。
那一直默不作聲的秦業抬手掀開一道青花布簾子,請他們三人進去。
只見這屋子里也是黑洞洞的,在紅漆斑駁的高幾上點著一支紅燭,昏暗中看不出顏色的粗糙帳幔掩映著一張簡陋的架子床,架子床邊上站著一少女,那少女穿著一身宮制襦裙,梳著飛仙髻,明珠一般,襯得這陋室蓬蓽生輝。
賈珍、賈蓉父子二人乍然望見那具有稀世俊美,鮮艷嫵媚又不失風流裊娜的少女,不禁雙雙呆傻住,看那少女眉眼間有說不出來的韻味,低眉順眼,溫柔和平,卻偏叫人想出「任君采擷」四個叫人陷入欲海情天的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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