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鳳郡這地方,原本便是數代王朝經營屯兵的所在,然而戰事遠非年年滋生。太平的時日久了,來往的商賈也多了,兵營附近漸漸便有了人煙百姓。
再之後,便有了這一座落鳳城。
此處胡漢雜居,民風剽悍,然而土質貧瘠不利耕種,是而鄉民多以放牧為生。便是想種田,愛種田的,也只有那麼些許薄地,種些耐旱黍米。日子不寬裕,飲食中又多肉女乃,這地方的男女便分外直爽好斗。城中多一半的男丁,此刻倒都隨著出征了。剩下的無非老幼,而秦念此時在落鳳城中看到的,連拉車的都是女人。
「這地方有什麼好的?」在駛過街道的馬車上,秦悌的正室林氏問秦念︰「七妹原本在京中,那是何等清貴的好地方。非得到了此處——你看,連風都是野的。時不時還能看到娘子拎了鞭子將郎君打出家門,當真不是個人待的地方。」
秦悌原本輪在落鳳城值守,正是第三年。他的家眷也便皆來了此處,秦念所住的便是他府邸,時日一久,也便和秦悌的正室林氏,良妾寧氏熟絡起來。這兩個婦人算不得什麼大家出身,然而素日里行事無不一板一眼,想來是因了堂兄治家太嚴的緣故。與她們兩個待在一處,秦念生怕行止上露了狐狸尾巴叫她們看輕,也只好拿出阿娘裴氏教育的規矩來。
她的規矩,自然比林氏和寧氏所見到的要嚴謹的多,過不得幾日,兩個婦人的行動便模仿著她的樣子來了,再過數日,整座落鳳城中官員女眷,都尋著理由來將軍府看看京中來的貴女。
秦念這一回來,對外頭只說是為了來探看堂兄堂嫂與小佷兒。只是這大敵當前走親戚的事兒也實在太過蹊蹺,落鳳城的女眷們雖然性子多豪爽直白,作為女性必要的閑言碎語卻也少不了。♀一個二個盤問打听,也不知是誰將秦七娘的未婚夫婿這一回隨同出征的事情講了出去。
這一回,女子們的說法便分了兩派。有人道這位京中來的小娘子好不知事,竟敢跑到這馬上要烽火連天的地方,亦有人死活不信,只說此事太過荒誕,那位小娘子看著知書達理的,怎的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兒來。
她們私底下嚼的舌根,自然是順理成章要叫秦念听的。秦念听了,也是氣不得笑不得。如今想想,她自己也不知曉為何非要跟著來這一趟——只是因為白瑯來了麼?
如若真的只為了白瑯,那麼,她都到了落鳳城,便是偷偷跟出去,也不會比求懇阿爺更難了。可見了他那一眼,她便沒打算再追著出去了。
她為什麼要來這地方?林氏不解,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大概是那時候豬油懵了心,方才鬧著委屈,非要來一趟,實在任性又無理得很。
只是人都已然來了,想回去便是不能。還好落鳳城中還算得是安寧的,除了水咸天干,倒也沒什麼受不了的事兒。此地的人心也簡單,倒是更對她心思,便連秦悌的長子懷郎,也比一般年紀的京中孩兒直率許多,竟能牽著她的手,笑嘻嘻甜潤潤道︰「阿姑莫要為白將軍擔心!我阿娘都不為阿爺擔心的!」
秦念听得這一句,只覺哭笑不得,究竟是誰將這樣的昏話說給這四歲不到的孩兒听?!再者,林氏又怎麼會不為秦悌擔心呢,那閨房中亮到天明的燈,與她這邊兒的交相映著,兩片壓抑的光,浮在夜中的將軍府里,孤獨里隱隱帶著些溫暖。
說來也是奇怪,大軍離開了將近一月,非但沒有勝利的信兒,連回來個人通報一聲的都不見。秦念眼看著林氏由先前的笑意滿面轉為雙眉緊鎖,胸中那一點兒沒來由的慌張便越放越大,抓著心肝兒難安。
她听了不少父親講述的故事,也看過不少的兵書。然而卻不曾听過這軍行千里渺無音信的先例。
城中的女子們多有父兄也隨同出征的,這些日子以來,街上巷里,氣氛亦益發地低沉。
所有的人都在等,但一日日過去,什麼都等不到。
有時候秦念與林氏去城中佛寺听經,也會揭開車簾朝外張望一眼,但見城頭軍旗獵獵,在干烈的風中翻滾,竟顯得肅殺又蕭條。
林氏亦不問她為何來了,只尋她閑聊的次數見多,且還在某一日握了她的手,實心誠意道︰「若不是七妹這一遭兒過來,我心慌都不知曉能尋誰陪著去。」
秦念點點頭,努力叫自己笑得可信些,她反手握住林氏的手,道︰「阿嫂也莫要太著急,軍中若有機宜之事,暫不通傳消息也很是有的。此般情形,沒消息,已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林氏看著她,仿佛並不能卻又不得不信她所言。可秦念此刻如何能想到,消息第二天便來了,還是天大的壞消息。
那一日她剛剛起身,將軍府的婢子正為她挽發,便見得林氏腳步傖浮地沖進來︰「七娘!」
秦念見林氏顏色慘白,心頭便是一沉,道︰「怎麼?阿嫂這……您先坐了,慢慢說……」
「突厥人來了。」林氏卻並不坐,聲音雖然沒有打顫,秦念听著卻覺得浮空得很,一時竟不敢信︰「什麼?!」
「城下全是突厥的騎兵!」林氏道︰「怎麼辦?怎麼辦?」
「怎麼會!」秦念霍然站起,全忘了一頭烏發還在婢子手中握著,這一站,頭發被拽著,疼得她險些落下淚來︰「大軍已然北伐了,突厥兵士如何能到此處來?!」
「天曉得這些賊子從哪兒冒出來的呀!」林氏伸手,緊緊攥著秦念的手,指甲扎得秦念手心兒生疼︰「七娘,怎麼辦?他們,他們……」
「他們如何?」秦念幾乎來不及反應,便道︰「阿嫂莫非是覺得,他們……全軍覆沒了?」
她說出這一句,連自己都被嚇了個寒噤。
林氏說不出話,面色森白,眼淚滾滾而下。
秦念這時簡直後悔之至。她大概並不算是個情深的小娘子,到得這般時候,她自然掛心白瑯,但更著急的卻是自己這身處的一處危城。
城中守軍,不過四百來人,城外的突厥騎兵既然能落鳳城困住,至少需得有兩萬人眾才行得通。
此處是以寡敵眾,那十七萬出征的大軍卻是生死未卜,遠在京中的皇帝未必能及時得知消息——便是知曉了,大抵也來不及遣人相救了。
她千里迢迢來此,只怕並不是為了接受秦悌的教誨,反倒是來以身殉國的。
還有比這更壯烈的法子以求死麼?秦念素來覺得自己那靈光一閃的念頭都很準,可「靈光一閃」地來這處所在,真是眼瞎至極的決定。
她呆呆地坐著,連何時梳好了頭發都不知曉,亦不知何時林氏開始哭起來,等她注意到,林氏臉上的眼淚已然將領口都打濕了。
「阿嫂。」她勉強定了定心思,站起身,握了林氏的手︰「城中守將可認得您?帶我上城牆看看。」
「你可有退敵的法子?」林氏抬眼看她。
「……放信鴿回京。」秦念道︰「旁的能有什麼法子?」
「那你去城牆上作甚啊?」
「不親眼看看,總不能死心的。」秦念道︰「或許,或許那些突厥人不過虛張聲勢呢?或許咱們……還有機會獲勝呢?城中沒有多少男子了,可我看此處的女子們也剽悍,說不定能拖延到援軍趕來……」
林氏看著她,搖著頭,眼神幾近絕望。
「阿嫂!」秦念急了︰「容不得再拖了——您要知曉,若是守住落鳳城,阿兄他們或許還有回來的指望,若是守不住此處,周遭百里之地再也無處可守,他們便再也回不來了!」
林氏的表情依舊是木怔的,卻終于抓著侍婢的手,掙扎著站了起來。
將軍府的馬車一路疾馳至城下,秦念見阿嫂與城頭守將說得幾句,士兵們讓開路來,便忙拽了裙擺,沖上了城樓。這一刻她再顧不得別的——城外突厥人的馬嘶聲聲入耳,那上台階必平步的貴族風儀,如今要了也是累贅!
及至上了城牆,她方喘出一口氣來,心卻猶自提在嗓子眼上。那些突厥人列陣出來的,約莫是一萬人眾,而遠處煙塵滾滾,不知有多少人馬。
秦念是知曉假灶松灰的伎倆的,倘若遠方的煙塵只是突厥人鞭策空背戰馬踏出來的,那麼情形便比她的猜測要好,可若都是軍士,情形便不能更糟了。
城頭之上一片安靜,天軍士卒皆握了弓戒備,然而看著這般人數,秦念只覺心虛得很。
如今突厥大軍方至,守城的校尉們自然是將所有能上城頭的軍士都趕上來了,便如此也只能堪堪站滿垛口。戰端一起,士兵勢必要幾撥兒輪倒,那樣的話,射出去的弓箭只怕稀稀落落得可憐,哪兒能有半分效用?
後方空虛乃是用兵大忌,連秦念都知道,她不信堂兄秦悌不知道!可他們偏就做出了這樣的事,如今的情形,當真是合了「孤城落日斗兵稀」一句了。
她站在城牆上,一句都說不出來,心里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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