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清澄似乎並未注意到從奕的反應，徑自笑道︰「如今英王元服，聖上欲為她選一個德容兼備的正君，叫我留意。消息一經傳出，明光殿熱鬧非凡！官宦人家的主夫們打著各種幌子、走馬燈似的到我這里來說項，都盼著把自家寶貝兒子送入英府。即便當不成正君，作個侍寵的公子也皆願意！瞧瞧，這還沒到侍子大挑的時候，他們就鬧得我頭暈……」
杜獻在旁湊趣問道︰「千歲看哪家的小少爺好？」
「要我看……個個都好！」賀蘭清澄拈了一粒梅子含進口中︰「可有什麼用呢？還是要問英王的意思！從奕啊……從奕？」
從奕怔怔听著，一時恍惚，鳳後叫他第二遍方才听見，急忙收斂情緒恭敬答道︰「在！」
「聖上夸你是個聰明有見識的……」賀蘭清澄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倒是猜猜看，英王會喜歡什麼樣的男子？是蘭心慧質、才氣縱橫的？還是溫柔婉約，素雅嫻靜的？」
從奕暗暗咬住下唇，容色愈發蒼白，沉默良久，方低聲回道︰「奴才……不知……」
賀蘭清澄斜睨了他一陣，聞言唇角略勾，收回了目光︰「我也是一直為難呢！不知道這差事該怎麼辦才妥當？誰想到英王竟然千里迢迢遞上一封密折，說她自己相中了一個人……」
「啊？」內殿眾人驚訝之余，眼光皆是一亮︰英王竟有了中意之人？不知是那位大人府上的千金？茶余飯後可有了新鮮談資了。
從奕並未抬頭，雙手緊蜷在袖中，掌心微有汗意。
賀蘭清澄吐出口中的梅核，拿雪白的帕子輕輕擦了擦櫻唇，方又說道︰「英王說，她解蘆城之圍時，戰于玄龍冠軍侯聶戰之弟。其人懂排兵布陣，可攻城野戰，擅使雙槍，勇武非常。她一見即為之傾心，欲娶為側君！」
「啊！」眾人先是一驚︰怎麼英王心儀之人竟是別國男子！其後又是一喜︰幸好只是娶為側君……
賀蘭清澄搖頭苦笑道︰「要說玄龍聶家，倒也有些名望。只是龍脊山戰後，冠軍侯被戮于市，家下男子皆被官賣為奴。英王所求之人……現為大司馬玄承蔭的色寵！」
「啊！」內殿之中剎時響起一片倒吸氣聲，眾人皆驚得目瞪口呆。從奕猛然抬頭，眼中也顯出不可置信來。
杜獻結結巴巴的說道︰「這……這……這如何使得？」
賀蘭清澄輕嘆了一聲︰「誰說不是呢！我大胤堂堂親王，竟然要娶一個別國的罪奴色侍為側君，這傳出去不成了六國笑柄？可英王心意已決。她說這個叫聶贏的男子不同凡俗……胸懷壯志，月復有良謀，能忍辱負重，忠孝兩全。她還說……」
言到此處，賀蘭清澄瞟了從奕一眼︰「她自己多年來亦飽受世人冷眼，空懷抱負，困居長門。除了父君、皇姐和那幾位總管叔叔，天下無人顧憐。今見聶贏，如蛟龍厄于淺灘，如雛鳳傷于流矢，如明珠埋于瓦礫，令人不勝欷歔。嘆而惜之，惜而愛之，愛而護之！故雖人言可畏，奈何心有所屬……」
從奕呆呆听著，眸光一寸寸黯淡了下來，指尖不住的輕顫著。
賀蘭清澄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才又說道︰「聖上說能為英王愛重的男子必非俗類，故已允其請！不日將遣使赴玄龍，以國禮聘求！」
正說到此處，忽見小內監進來稟報︰「千歲！聖上宣從尚書入懋章殿西暖閣擬旨。」
「知道了！」賀蘭清澄笑意盈盈的看著從奕︰「召你去就是為這事。聖上說過，為英王求親的旨意從內廷發出。你滿月復才學可有了用武之地了。快去吧！」
從奕辭出，腳步略有踉蹌。
杜獻見他走了，方湊近鳳後低聲問道︰「千歲！往日您都不搭理他的，怎麼今天竟說了這麼多話！」
賀蘭清澄微微冷笑︰「當年我作內廷尚書之時，貴寧侯的正夫也視我如不見。偏偏那一日在鐵後跟前，他竟洋洋灑灑說了好大一篇子話……」
杜獻原本還想問一問︰聖上因何要派從奕去到英王軍中。此時見鳳後面有慍色，且語氣不善，稍一細思，趕緊低頭噤口，將後面的話全咽回了肚中。許久才又听鳳後說道︰「從奕倒是和他眼楮長到天上的爹娘不一樣，嫻雅溫順，有才情格調，是個讓人憐愛的好男子！若恭王不曾覬覦，以聖上之慈心，英王之大度，也就放過他了，可惜……他長得太美，又出身無功受祿的貴戚之家，這輩子注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
從奕隨著小內監向懋章殿行來，一路想著鳳後的話，惝恍難安。剛走上夾道，迎面見抬來一頂小轎，從奕只道是哪位貴人、御侍伺駕方歸，便避到一旁。誰知那轎子行到他面前竟然落下，一個峨冠博帶的女人撩起邊簾沉聲笑道︰「從尚書？」
從奕一愣，立時垂頭斂目，躬身行禮︰「參見恭王！」
「免禮！」紫雲昂含著笑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幾日未見，可還好？」
「謝恭王垂問。」從奕被她看得一陣慌亂。恭王身為御妹，獲準于內廷三殿行走，已幾次在懋章殿和他撞上。而內官于宮中、駕前不許遮擋顏面，任他再是彎腰低頭，也被瞧得一清二楚。
紫雲昂見他面帶窘迫，俊顏泛紅，不由輕聲一笑︰「過兩日是貴寧侯生辰，我會過府拜壽。麻煩你給帶個話！」
「是！」
「還有……」紫雲昂向兩邊看看，故意將聲音壓得極低︰「這里不便，改日我再和你細說……」
「……」從奕心頭一緊。卻見邊簾放下，轎子重又抬起，急忙和內監們一起行禮︰「恭送恭王！」
等進了西暖閣，听御前內監宣讀了聖上口諭，果然是命他擬旨，為英王求娶玄龍已故冠軍侯之弟聶贏。
從奕坐在案前，先拿起英王上奏的折子細細看了一遍，不等放下，心中已是酸澀難言︰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會親筆擬這樣一道國書，替紫雲瞳－這個幼時曾許諾會迎娶自己的女人，去向另一個男人求親……
那一年從太後玉體違和，想與娘家人團聚說話，先皇便召父親和他入宮侍疾。太後很喜歡他，不讓拘束，命宮人帶著他和皇子們一起，在御苑四處游玩。躲貓貓時他藏進了一處廢舊的亭台，看見一只凶悍咆哮的大白貓撲住了一只有著美麗翅膀的小白鴿。他抱起一塊大石頭向貓砸去，救下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鴿子。
「你是誰啊？」白貓的主人氣急敗壞的躥了出來，卻是一個有著絕美面孔的瘦弱小女孩，和她豢養的寵物一般張牙舞爪。「干嘛欺負我的貓！」
「你的貓恃強凌弱，傷了小鴿子……」他很是生氣︰「還想著要吃掉它！」
「毛毛餓了！」女孩怒瞪著他︰「不吃鴿子吃什麼？」
「可以吃這個……」他將柔弱的小白鴿護在懷里，隨手掏出荷包里的幾塊點心。
女孩眼瞳一亮，不由分說就搶在手里，三下兩下都吞進肚去，抹抹嘴看著他︰「真好吃！還有麼？」
他一愣，又掏出幾塊遞過去。女孩吃得狼吞虎咽，都噎得打起隔來。旁邊那只大白貓「喵喵」叫著，極度不滿的用爪子撓她的褲腳。
「你那鴿子翅膀傷了，飛不動。我可以幫你給它治好！」女孩把最後一塊點心都塞進嘴里，砸吧著滋味，朝他邪邪一笑︰「你明天再多帶些吃食過來。咱倆交換！怎麼樣？」
「那……你得保證……」他看著那雙狡黠的黝黑眼瞳，又瞧瞧閃著貪婪眸光的大白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答應這樣的提議。
「保證不讓我的貓吃了你的鴿子！行了吧……」女孩似乎得逞了什麼，又問他︰「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他臉色一紅，爹爹說男孩兒的閨名不可以隨便告人。
「不會就叫小白鴿吧？」女孩促狹一笑︰「小白鴿，我叫眸眸，咱們就算認識了！」
「嗯……」她的眼楮晶晶亮亮，笑容燦爛無比，自己看著看著，居然就點了頭。
太後病勢沉重，一連數日，慈寧宮都是混亂不堪。他被領去九皇子宮夜宿，皇子還小，保父們不錯眼珠的盯著，並不太在意他會去哪里貓著。鬼使神差，他又去了那處廢苑，和女孩偷偷見面，避著人玩鬧在一起。
他送她點心蜜餞，她帶他爬樹上牆。他和她分擔寂寞，她向他傾訴委屈。他們說了很多很多的悄悄話，有了很多很多別人不知道的小秘密……
「小白鴿，以後你每天都來陪我吧？」女孩摟著他坐在高高的枝頭，迎著風，雙腳蕩來蕩去。
「不行呢！我听爹爹說就快要回去了。」他有些黯然。
「那……怎樣才能每天都待在一起呢？」她眨著美麗的大眼楮問道。
「……」他想到那個答案，低著頭，微微紅了臉龐。
「哦！我知道了！」女孩忽然笑道︰「我把你娶回家，你就能一直陪著我了！小白鴿，我娶你好不好？」
「……」
「不說話就是同意了！那咱們拉鉤！」女孩不由分說，勾起他的小指，晃了幾下︰「不許反悔！誰反悔誰就是癩皮狗！」
……
從奕以手覆眼，指間滑下了一顆晶瑩的淚滴。眸眸，我沒有反悔呢！可你……掉落在案的奏折上，寫著紫雲瞳龍飛鳳舞的大字︰彼玄龍聶氏，臣心所屬，乞娶為側君，永伴朝夕……從奕呆呆的看著，拿指尖輕輕劃過那個「聶」字，忽然間，腦海里想起鳳後所問︰「你也猜猜看，英王中意什麼樣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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