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說,她知道你受苦了……」
聶贏一下子頓住,怔怔看著謝晴瑤,連避禮和回謝都顧不上,腦海里一片空白。
她是什麼意思……她為何……,眼前的謝晴瑤似乎變作了紫雲瞳的模樣,她不同往日神采飛揚,而是秀眉緊蹙,眸光深沉,滿帶憐惜,伸出雙臂像是要將自己擁進懷中︰阿贏!你受苦了……
玄承蔭狠盯著聶贏,見他自听到那句話後,身子便一動不動,長睫也一瞬不瞬,鳳眸含著恍惚,似在看謝晴瑤,又似根本沒有看見她……身在何處?魂在何處?皆茫然不知……
玄承蔭猛然握緊手中的龍頭拐杖,接連砸向地面。大聲怒喝︰「聶贏!爾安敢受英王一躬?」
聲如炸雷,在安靜的大殿上回音陣陣,眾臣都被駭了一跳。
聶贏卻痴立未覺。
玄承蔭氣急敗壞,大踏步走過來,橫起拐杖就朝他背上狠狠打去。「聶贏!爾安敢在御前放肆!」
「大司馬……」周維明等人都立時出聲喝止。
「玄承蔭……」謝晴瑤又驚又怒。見她還要再打聶贏,不及細想,一把就搶過那拐杖,「嗖」的一下,直接投出了殿外,就听「啪啦」兩聲脆響,拐杖撞上玉階,斷成三截。
玄承蔭被那股沖力推著趔趄數步,一**摔倒在地。「謝晴瑤……你……」
眾臣驚得目瞪口呆。
這都是誰在御前放肆?玄承璧恨恨想著,看看謝晴瑤,又瞧瞧玄承蔭,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怒拍龍案︰「聶贏……你在蘆城對大胤英王不敬,你可知罪?」
聶贏挨了那一仗,肺腑劇痛,唇角已溢出了鮮血,也沒顧得上擦去,便朝御案方向直直跪倒。雙膝重重落地的一瞬,他攥緊了微微顫抖的指尖,收回遐思,拋開一直閃現腦中的紫雲瞳的影子,低頭閉目,無聲一嘆︰原來召我上殿就是為此!這一揖之後便會要我性命吧!我已墜入塵埃,仍不為世所容!總要斬盡殺絕,她在這世上沒了對手,才能安心!也罷……
謝晴瑤見他一臉灰敗之色,心頭驟痛。回身向玄承璧一拜︰「臣方才失儀了!請陛下寬諒!冒犯大司馬也屬事出有因……」說著,從懷中又取出一份金封玉冊,捧在頭頂,大聲說道︰「這是我大胤皇帝為御妹英親王求娶龍國聶贏為側君的國書,請陛下御覽!」
一言方出,大殿之上萬息俱止。
聶贏猛地抬起頭來,不敢置信的盯著那份金玉寶冊。
玄承蔭才從地上爬起來,聞言大驚,腿彎一軟,又摔回了地面。
謝晴瑤在四面八方澎湃著的震驚之中泰然自若,忽覺有一束目光不同眾人,似乎驚訝之余,還帶了些許怨惱之氣……除了玄承蔭,還有誰會如此?謝晴瑤微微皺眉,余光掃去,但見御座右下,那位端然穩坐的大祭司仍如高僧入定般,未曾一動。只是不同方才,他頭頂垂下的白紗有些散亂,似在輕輕晃動……
殿上眾人皆是呆若木雞。半晌玄承璧還沒回過神來,偏頭結結巴巴的問旁邊的鄭易︰「紫胤英王……說要娶……娶誰……」
鄭易趕緊下去接過國書,置于案上打開,小聲回稟道︰「奴才听著……好像是……」伸出小指頭尖,悄悄指了指聶贏。
「陛下!」謝晴瑤朗聲言道︰「英王有數言命臣代稟︰聶氏系龍國名門。精誠報國,孤忠血勇,滿門英烈,她欽仰已久!昔在燕川,聶贏之母飄萍為救國主御駕,孤軍誘敵,馬陷泥潭,身中數箭,猶不肯降,竟以劍刎。其時黑雲驟聚,暴雨傾盆,天地同為之哭,神鬼共為之泣……」
聶贏听到此處,死死咬住了下唇。
眾臣皆生謂嘆。
玄承璧有些不安的動了動身軀︰「飄萍殉國,先帝亦曾為之垂淚。朕每念于此,都是……都是……」
謝晴瑤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昔在龍脊山,英王設伏,戰于三國。赤鳳皇女司煬棄位先逃,全軍敗績;青麒梁王被斬陣前,整師覆亡。唯玄龍有半數人馬逃出生天,完歸故里,陛下可知何故?
因聶贏之姐冠軍侯聶戰以己身為餌,引英王重兵圍剿,無暇她顧!其時落馬坡前,冠軍侯戰至一人一騎,猶與英王纏斗不休,自月沉而日升,通宵達旦!後因力竭,被傅臨將軍射中馬腿,落于坡下,方才成擒。
英王深惜其才,良言勸慰,欲收服身側。然冠軍侯恪守庭訓,心懷故國,一意請歸!威權重刑不足移其志,高官厚祿不足動其心,錚錚鐵骨,耿耿忠心!輝于日月!英王生惺惺之意,不忍相害!親出百里,送其歸國。林中亭下,依依話別,期能再見,不想……」
謝晴瑤說到此處,眸中陡升怒火︰「聶戰歸國,橫遭污蔑,竟系冤獄,不審而殺……英王請問陛下︰聶戰保全半師何謂無功?一生奮戰疆場何謂懈懶?心憂家國,效以孤忠,歷萬險歸來,何由加罪?」
「這……這……」玄承璧張口結舌,尷尬萬端。這師出無功,掌軍懈懶都是當時安給聶戰的罪名,現在被英王當殿質問,如何解釋?忽然一眼瞥見玄承蔭,急忙詰道︰「大司馬,你當時是怎麼跟朕說的……」
玄承蔭目光躲閃,幾度開口都說不下去︰「臣……臣言……」
「莫非……」御座之側,碧落大祭司突然開口︰「聶戰被俘釋歸,大司馬擔心她與紫胤有甚勾結,禍及龍國?」
聶贏全身一震。
大祭司向玄承璧微微側頭,冷冰冰言道︰「我是妄猜,陛下勿怪!」
「大祭司所料不差……她當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玄承璧一經提醒,立刻點頭︰「朕還問有無實據?大司馬言︰此等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莫須有,即可定罪!」
「莫須有……」謝晴瑤驚怒交加,厲聲問道︰「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這……」玄承璧有些驚慌,看了一眼左手三公。
周維明臉色也是難看之極,眼見國主受窘,只得出列替她解圍︰「貴使!這是御前,還請慎言……」
謝晴瑤壓下火氣,冷笑一聲︰「聶戰被戮于市,尸骨不全,听說被蒙蔽視听的龍國百姓還曾拍手稱快……消息傳回大胤,英王痛悔不已,命三軍圍素一日,遍奏金鼓,為其祭奠!又于落馬坡一芳草淒淒之地,葬其衣冠,建冢立碑!英王親書碑頭五字……」說到此處,她環視大殿群臣,緩緩念出︰「大龍……冠軍侯!」
聶贏一把捂住口鼻,閉緊通紅的雙眼,伏首在地,極力控制之下,兩肩仍是陣陣顫抖。
殿中無一人敢說話。
謝晴瑤抬袖抹了抹眼角,半晌才道︰「英王有言︰此稱于聶戰,可明其志,可慰其心,可獎其忠!英王請于陛下︰聶戰無罪而死,令人婉嘆!若龍國不能見容,大胤願為之正名!」
玄承璧默默擦去額頭的汗滴,看了一眼滿朝重臣︰「大司徒!擬旨︰立刻尋回冠軍侯遺骨,重禮厚葬!朕要親去致祭!」
「是!」周維明答道。
「謝陛下恩典!」謝晴瑤躬身一拜!
聶贏方一愣神,還不及謝恩,就听玄承蔭出班急喝道「陛下!臣以為此舉不妥……」
「閉嘴!」玄承璧大怒︰不妥個屁!你都老糊涂了,之前亂出什麼餿主意,害得朕今日大丟顏面。朕不為聶戰平反,紫胤就要為其正名,這傳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話!朕不追究你前事胡為,便是開恩了。現在還敢來攪合,真是膽大包天,豈有此理!
「陛下聖明!」大祭司輕飄飄、冷冰冰的聲音適時響了起來。「聶氏忠勇,享譽六國,神山亦有耳聞!前冠軍侯被戮,風雲為之變色,草木為之含悲,四方百姓皆道︰必是其人深懷冤屈!今胤使傳英王之言,細說原委,果然如是!陛下能為其昭雪冤枉,安葬骸骨,恢復聲譽,可謂至明至善!陛下之慈心正舉,傳之五國,必人人稱贊。玄龍國運昌明,必長長久久!我等先賀陛下!」說罷起身略略頷首。
玄承璧心懷大暢︰哎呀呀!原來五國皆曉得聶戰之冤,唯有朕被蒙在鼓里。今不過改下一道聖旨,便在天下贏得賢名。此舉大是合算啊!
大祭司坐下後卻繼續說道︰「方才路過聶家舊宅,我見其中隱有戾氣升騰,便停步細觀,原來是已為她人侵佔,聶家先烈魂有不甘!更兼此一場冤獄,家產籍沒,子孫流散,爵位被削,名節遭陷,怨氣橫生,恨情長在……實有礙于大龍昌運!」
「啊……」玄承璧大驚。「大祭司,這該如何化解?」
「散去戾氣,轉為鴻運!」大祭司聲音還是一點起伏沒有,似乎只是在傳達神諭︰「當安撫忠良之心!」
「哦……」玄承璧恍然大悟,立刻又叫周維明︰「貼出告示,昭雪聶氏之冤,嘉獎聶氏之功!將聶飄萍之名重新刻入賢良祠,加刻聶戰。聶家如有後嗣,待其成年,承繼冠軍侯之爵!聶家府第一並賞還,家下男女妥為安置!所需銀兩,一律由官中承付。」
「謝……陛下隆恩……」聶贏完全沒想到會听見這道聖旨,連連叩首。心懷激蕩,哽塞難言,渾身顫抖不休!
玄承璧見他激動得把額頭都磕出血來了,心中暗道︰這算是忠良之心安撫定了吧!至于這份國書……
她剛拿起來看了一眼,就听玄承蔭在旁冷笑道︰「尊使!貴國求娶聶贏,這是笑話吧!難道大胤皇帝和英王不知,其人在我府上,身為色奴,承歡侍宴,已近一載!聶贏?你自己說說看,這一年來,你可曾閑度**,空置鴛床?又曾向多少人獻媚邀寵,侍奉帷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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