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大哥從邊境來信了,素素小心地展開信件為我念著︰「阿墨,可有想念大哥?這些日子高麗偶有進犯,均被大哥漂漂亮亮地打了回去。♀怎麼樣,大哥厲害吧?對了,上回說到那名探路時遇到的漂亮女子,硬是要留在城里纏著我,可叫我好生煩悶,阿墨你鬼點子最多,快給大哥想想法子……」
我撲哧一聲笑了,高興地道︰「原來大哥這般只耍別人,沒有別人耍他的人也有今天!哈哈,看來是桃花運在即了!」
碧香捧月復大笑起來,眼楮彎成了月牙︰「小姐,你還拿世子打趣!」
素素忍俊不禁,卻是平和的聲音不改,接著念道︰「大哥我最近結識了一位來此經商的江南人,長得很是俊美如玉,言談間風度溫雅,敢來此戰亂之地也甚有勇氣,是個不錯的人才。他似是對你頗有興趣,若有機會我定要給你引薦引薦……」
「打住,打住!」我擺手打斷素素,沒好氣地道︰「我就知道大哥一腦子歪點子!」
素素捂嘴笑,碧香指著我捶捶桌子︰「世子想給小姐牽紅線……咳咳」笑岔了氣。
我瞪她一眼,隨即自己也笑了。
素素忙給碧香撫氣,「好了,別鬧了。」說著秋水眸子轉向我,笑道,「小姐,三殿下也來信了,可要看看?」
我一撫額頭,這匹美艷狼,隔三差五就要送封信來,盡說些梁京的事情,末尾還總不忘阿墨阿墨地戲弄我幾句。不過也拜他所賜,我知曉了不少帝都的事情。
我朝素素點點頭,「拿來給我吧,我等會兒看了就回信。」
素素的眸子里泛起笑意,頷首應了便去取信。碧香這廂卻桃腮帶笑,一雙水靈眼珠羨慕地盯著我,我一看就知道這丫頭在想什麼。
「三殿下對咱小姐可真好,一直惦記著呢!」瞧,果然說出來了。我兩眼望天,這丫頭真是被人家美貌迷了心竅,辨不著東西南北了。
這時,素素回來了,還領進門一位個頭不大的布衣男子,容貌平平,一雙眸子卻烏黑透亮,藏著狡黠之光。
「沈三,又見面了。」我朝他微笑著。這男子便是當年茶社門口賣畫冊的小男孩,不過後來我得知,沈三其實比我還大上幾歲,只是看著身量矮小,讓我誤以為他是個小弟弟。
「我去拿信的路上听見有人求見小姐,便領了進來。」素素望向了我,柔聲解釋道。
我頷首,原也是我吩咐過讓沈三這幾日過來,沒想到來得這樣早。
沈三向我行了個禮節,眸中閃著亮光,直截了當道︰「墨小姐提議之事,沈三應允!」字字有力,比之六年前,更多了沉穩和老道。
我審視著沈三,自打讓素素告之他我的身份,他一直不卑不亢,似是從未被汝南王府這四個字震懾到,即使如今親身到了汝南王府,仍舊從容自如。
至于我提議之事……我眼神示意素素,素素會意地端出一盒首飾,神情嚴肅道︰「這是小姐收藏的首飾,每件都價值連城,你拿去變賣,可得到一筆相當豐厚的資產。大興之大,隨你而去,但不論成敗,每三年要回稟一次去向。」
沈三沒有立即接過首飾盒,黑眸變得幽深,面帶禮節性的微笑,對我拱手道︰「墨小姐如此厚待沈三,沈三將如何回報?」
果然是聰明人。我會意地笑了,向沈三伸出兩個手指頭,認真道︰「我只有兩個要求︰第一,從此之後,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我的身份和行蹤;第二,若有一日我需要,你當歸還三倍于此的錢財。如此可好?」
沈三透亮的眸子凝視著我,似是審查我的確只有這兩個條件。良久,他微笑起來,一甩布袖,道︰「請拿筆來,以契為證。」
碧香呈上筆墨,沈三很快寫好了兩份,一一按上手印。我仔細看了,沒有什麼大問題,想了想,嘻嘻一笑,寫上「yezhuomo」,遞給了沈三。
沈三接過契約,黑眸里閃過疑惑,沒有說什麼便好生收進了懷里,這才接過首飾盒。
「還有一事,懇請墨小姐幫忙。」沈三的眸子里第一次斂去精光,染上了些憂慮,「裴淵和方家小姐的事,方家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如今要將方小姐嫁與他人,還請墨小姐能出面相幫!」
我聞言一驚,嚴厲而責備地瞥向素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素素秀眉微皺,低聲道︰「小姐,這件事我們著實不便插手。」
听得素素如此說,我明白了。方家畢竟是縣令,一旦為官都和朝政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無論何事汝南王府都不宜妄加干涉,何況我還只是一介女子。這事怨不得素素,剛才是我一時氣憤了。
我沉了口氣,堅決說道︰「素素,這事我不能不管!去準備馬車!」
素素擔憂地看了我一眼,還是出去了。碧香立即為我換上衣服,戴上金飾。我一向淡妝素顏,第一次以汝南王府二小姐的身份正式打扮,如今看向鏡中的我,竟是顯得貴氣無比。
我滿意地頷首,疾步邁出房門,臨走前見到沈三在門口靜候,便低聲道︰「你不必跟著我,從偏門出去即可。從此天下之大,任你來往。」聰明如沈三,自是應該知道他不便隨我去方家,最好就此拜別。
沈三的黑眸閃了閃,終是垂了眼瞼,慎重地向我作揖︰「裴淵的事情拜托了,二小姐保重!」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點頭離去,只留在沈三一人在園子里的身影變得模糊,終不可見。也許,我和沈三此生都不會再見,此舉不過是以防不測,也算是給予經商之人的一個難逢之機。但是天意從來高難問,誰又真的說得準呢?
馬車一路疾馳,趕馬的葉圓葉扁似是感應到我的心情,加緊了速度。♀兩個時辰的功夫,我們便到了青石縣。這是一個小縣城,房子零星錯落,街道也不如安陵寬闊,顯得些許冷清。
不一會兒,馬車停在了縣衙門前。葉圓為我撩開車簾,我身著一身長裙,端莊而高貴地下了馬車。縣衙張燈結彩,門匾上系著紅綢,張揚地告訴我們這里正要舉辦的喜事。正門口跪著一個男子,一身墨綠長衫,清瘦的背影滿是傷痕,仍倔強地堅挺著,是裴淵!
我走近他,厲聲說道︰「站起來,跟我去搶回方小姐!」
裴淵震驚地仰頭看向我,一向溫和的眸子里浸滿了憂傷,「墨小姐,你……」
我看著他,目光堅定,緩緩地扶著他站了起來。
這時,縣衙的大門打開,十幾個手拿棍棒的家丁一擁而出,當先一人嚷嚷道︰「姓裴的,別給臉不要臉,咱方家小姐是你要得起得嗎?先前給你一條命已經算是客氣了!老爺命令了,往死里打!」
「慢著,你們吃了豹子膽不成?不看看誰在這里!」素素上前,厲聲喝道,「這是汝南王府的二小姐,還不快快通報方縣令!」葉圓葉扁也應聲上前,持劍直立,頗為威武。
家丁們面面相覷,當頭的那個溜進了大門。不一會兒,一身官服的方縣令迎了出來。
「原是汝南王府來人,失敬失敬!」方縣令年近五旬,說話間花白長須一吹一吹的,看起來極為奉承。他躬身彎腰地將我迎進了門。葉扁收起劍,扶著傷痕累累的裴淵,也進來了。
甫一入縣令的廳堂,我一甩長袖,杏眸緊盯方縣令,不緊不慢地說道︰「方縣令當得可真是威武,光天化日之下竟當街動用私刑,還當沒有王法了不成?」
方縣令听得臉色變白,立馬哆嗦地解釋道︰「小姐有所不知,下官的小女已許配給了他人,不日便要完婚,是這窮酸小子死纏爛打,平白玷污小女名聲啊!」
裴淵掙扎著月兌離葉扁的攙扶,挺直了腰脊說道︰「方老爺,我和靜如是真心相愛,您為何要說是我玷污了靜如……」
「混賬!」方縣令小眼一瞪,花白長須吹了起來,「你是什麼東西?靜如如何看得上你!」
我眉頭皺起,聲音冷了下來︰「哦?方縣令的意思是裴淵配不上你方家的大小姐?」
方縣令微愣,老眼楮精明地轉了轉,察覺我語氣中的不對,轉而陪笑道︰「不不不,下官並無此意,只是小女早已許配人家,此事必定惹來非議……」
我心中冷笑,語氣一轉,威嚴道︰「若我說,裴淵是我汝南王府的人,你又待如何?」
「這這這……」方縣令不料我這般說,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我沉眉觀察,心知還需再加上斤兩,道︰「我已打算向父王舉薦此人,以裴淵之才,自是前途不可限量。方小姐跟了裴淵,日後莫說她,便是方府也定然風光無限。方縣令當真不考慮考慮?」
方縣令面色稍動,老眼楮轉了起來。我心知他是在 里啪啦地打著算盤,便靜待他回應。
這時,一個粉衣丫鬟闖進門來,慌張地喊著︰「老爺,老爺,不好了!」
靠近門的裴淵最先反應過來,一把抓住粉衣丫鬟,急著道︰「小桃,怎麼了?可是靜如出了什麼事?」
「裴公子——」名喚小桃的丫鬟一愣,當即緊緊攥住裴淵,哭喊道︰「裴公子快去救救小姐,小姐服毒了!」
裴淵的臉色狠狠一震,廳堂中的我們也吃驚不已。
「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救小姐!」方老爺神色慌亂,當即向後院趕去。
一行人匆匆來到方靜如的房門口,只見房門上鎖,四下無人,明顯是這方縣令給方靜如下了禁足令。裴淵瘋也似地沖上去拍打著門板,喊道︰「靜如!靜如!你在里面嗎?我是裴淵啊!」
一群下人沖上前拉下了裴淵,方老爺命人迅速打開房門鎖鏈,正欲進去,小桃當即拉住方老爺,下跪著懇求道︰「老爺,讓裴公子進去吧!裴公子醫術高超,許還有一線生機!」
方老爺神情動了動,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便一頭鑽進了女兒閨房。
房內光線昏暗,空氣有些污濁,可憐方靜如堂堂小姐,竟是被關了好些時日。床上躺著一個文弱女子,容顏憔悴,臉色發白,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她將手顫巍巍地伸出床外,眼角劃著淚水,喃喃念著︰「淵……淵……」
裴淵沖到床邊,雙手緊緊握住方靜如的手,顫抖著道︰「靜如,是我,我來了……」
方靜如的神色動了動,扭過頭來,即將渙散的目光匯聚了起來,迸發出驚喜︰「淵,我終于見到你了!我是……死了嗎?不然如何見得到你……」
「不,你還活著!听我說,你會活得好好的!」裴淵迅速地探向她的脈搏,不斷地鼓勵著︰「你爹已經答應了我們的婚事,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裴淵的聲音突然停頓,他沉默地放下方靜如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擁住方靜如,呢喃著︰「為何?為何是絕情散……靜如,你怎麼能這麼傻!」
方靜如卻是似乎沒有听見他的話,目光凝聚在裴淵的臉上,似是要將他的一切深深地映入眼里心里,絮絮地念著著︰「我一日一日地服著絕情散,想著若是爹爹發現了,定然會讓你來治我……可如今七日了,你都沒有出現,我該怎麼辦……不過終究,你還是來了……」
在一旁的方老爺震顫起來,指著裴淵尖聲道︰「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快救我女兒!」
我搖頭嘆息,上前拉住方老爺。素素小聲解釋道︰「這絕情散是數一數二的烈性毒藥,一旦服下則每日需服,然毒性與日劇增,最多七日,便無可救藥。眼下,就算是裴公子也束手無策了……」
方老爺顫抖地收了手。素素閉上眼楮,瞥過了頭,碧香和小桃捂住嘴嚶嚶地哭了起來。
裴淵小心翼翼地佣著方靜如,就像捧著一個易碎的夢,然而方靜如的目光終又渙散開來。她微笑著,眼角劃過淚水,輕聲道︰「淵……能再見你一面……真是……太好了……」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有風溫柔地吹起,吹過床簾,吹響隔間的珠簾,吹過窗外的青草綠樹,吹到了天邊。
裴淵溫柔地將方靜如扶著躺好,蓋好被子,轉過身來茫茫然地離開房間。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眸子失了溫潤,盡是蒼涼。
「靜如!我的女兒啊!」方老爺哭喊著奔到了床邊,沖著裴淵的背影淒厲地叫道︰「裴淵,你害死了我的女兒,我方家絕不會輕饒你!」
我默默地隨裴淵出了縣衙,大門口的牌匾紅綢依舊,在獵獵的風中刺眼奪目,一身墨綠的裴淵站在牌匾下是那樣地蕭索。他回頭,蒼涼的眸子似是看著我,又似是看向遠方。
「靜如生性文靜溫婉,卻在最後一刻如此壯烈決絕。可我裴淵呢?我空有一身醫術,卻連最心愛的女人都救不了,此生何用!」裴淵神色悲憤,抬起的右手中捏緊了一顆毒藥。
「葉扁!」我急聲叫道,葉扁立即上前擒住了裴淵的雙手,令其不得有所動作。
裴淵的眸子看向了我,依舊毫無生氣,「墨小姐,謝謝你今日為我所做的一切,但裴某無以為報。」
我冷笑,「無以為報?若我定要你報呢?」
裴淵沉默了下來。我杏眸盯住他,接著道︰「從今日起,我要你每三日救下一人,什麼時候救了一千人,你就算還清了我的人情!」狠話放了出來,我的眼神溫柔起來,「我相信,善良的方小姐也會希望你用醫術救人。」
裴淵的眸子閃了閃,終是有了些神色。他悲涼地扯出一個笑,道︰「好。」
我示意葉扁放開了他。松了禁錮的裴淵再未多說一言,轉身離開。道上的秋風卷起枯黃的落葉,吹散著寥落的墨綠身影,消失在青石街道的盡頭。
碧香望著裴淵的離去,擔憂地扯扯我的衣角︰「小姐……」
我眨眨干澀的眼楮,沖她安慰地笑笑︰「沒事的,他既答應了我,便不會再輕生。只是……」碧香疑惑地看著我,我卻沒再說下去,仰頭看著陰沉的天空,壓抑得有些絕望。
只是今日我能救得了裴淵,若有一日,我如裴淵一般無力掙扎,又有誰能救我呢?汝南王府必有一女嫁入皇家,呵呵,多麼可笑!我讀了那麼多史書,難道不知,自葉酌墨作為汝南王的女兒出生起,就被擺到了政治的棋盤上,被他人凌駕著命運。
我心中悲涼,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轉向素素,「你不是去取了三皇子的信麼?拿來我去回信。」
素素的秋水眸里有那麼一絲復雜,斂目應了。
「還有,將我房里的燕青墨硯一並送去梁京,就說是感謝三殿下這一年來的照顧。」獵獵的風中回蕩著我這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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