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一半,傅霜梓無以為繼,但接下去的言語,已一切盡在不言中。♀
葉雲晚心中微動,因從他這處望去,恰好能望見傅霜梓低垂著的、小扇一般濃密的睫毛,其下雙眸濕潤,盈盈點點,似是下一刻便要墜下淚來。那模樣惹得葉雲晚一下就酥了心,也跟著站起,復握住傅霜梓的手,將人摟進懷中,言辭鑿鑿道︰「霜梓!你別擔心,我有辦法的,莫怕!」
說著,便從從衣襟中掏出了一份東西,讓傅霜梓驟然變了臉色。
待傅霜梓看清了葉雲晚拿出來的東西,她雙眉一挑,訝道︰「這是?!」
葉雲晚不答,放開傅霜梓,將手中的一疊紙展開給她看,卻小心翼翼地,並不將這東西全然交給她。
想來葉雲晚這麼仔細也是有道理的,因這幾張紙並不是普通的書信,而是借據,數目有大有小,零零總總加起來整整有五千兩之多,且落款均是傅儒松。
葉雲晚解釋道︰「霜梓,你家中的事你大概知曉得並不清楚。現下你我如此……也不妨與你說了。
傅伯伯去年秋天的時候從我爹那處借了兩千兩,這事兒是他們兩位私下商議的,沒經我的手。之後听說他為了打點傅宴樓的事,欠了王家、蔣家和齊家幾筆錢,年前又在瓷窯那里賒了一千兩。♀
直到傅伯伯去世後,我爹想著幫襯幫襯,又怕債主見傅伯伯不在了,上門鬧起來一發不可收拾,便決定暗地里幫你們把錢先墊進去。我爹將借據都過繼過來後,才把這事統統與我說了。
如今借據在我手中,一共是五千三百二十兩。雖說數目不小,但你也不用急,葉家的事情我也是做得了主的,寬限個幾年沒有問題。這趟我回來,便打算專程同老夫人談談這件事。若老夫人執意要將你嫁去太守府,那這事便不好說了。」
傅霜梓垂下頭,雙眸緊緊盯著葉雲晚手中這一疊紙,因此葉雲晚沒見著她臉上不同尋常的凝重之色。
就這薄薄的幾張紙,系著傅家如今岌岌可危的命脈。
傅家鼎盛時,區區五千兩比起傅家全部家產,算不得什麼。雖然對平日周轉來說確實有些多,但堂堂傅家,卻也不是捧了這五千兩出來就要倒了的。但如今不一樣。
前一世,傅家就是被這五千兩銀子給拖垮的。傅霜梓嫁去太守府,不僅讓傅家成功攀上白家,還賣了個好價錢。
白家彩禮真真給得不少,老夫人全拿去填了債,卻還剩下一半,自此不得不開始變賣家產,整整一年後才將借款還清,也害得傅家元氣大傷,讓老夫人等一干坐吃山空的親戚開始打她和白家的主意。♀
十五年歲月,一身是病地殘喘至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模樣,一朝出閨,還換不回這幾張紙。但如今這幾張紙就赫赫然地出現在她面前,還被葉雲晚用來安她的心,傅霜梓真覺著有些可笑了。
五千兩白銀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如果她此時趁葉雲晚不備,將他手里的東西奪過來銷毀殆盡,那傅家的問題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傅家不用還債,等于白得了這五千兩,再咬咬牙抽些錢出來打點上下,還怕傅宴樓不能解封?等傅宴樓重新開張,她就不用嫁去白家,將上一世的錯誤重蹈覆轍了!
倘若她真如此做了,那她與葉雲晚、傅家與葉家,就再也沒有回轉的余地了。
她不清楚撕了借據死無對證,老夫人會如何,可她料定傅家要是全數賴賬,也不會怕葉家生事的。葉家不會如此做的,反倒是什麼也不能說。因著葉家老爺素來是打的樂善好施、有情有義的招牌,在傅家危難之時逼迫世交還債落井下石,葉家不會這般自毀名聲。
再加上外頭根本不知道傅家問葉家借了錢,上一世那些討債的人找上門時葉家都未出現,因此連著傅霜梓也是此刻葉雲晚同她說了才知曉葉家才是傅家最大的債主!
雖說她隱隱猜到父親會向葉家借錢,卻不知道葉家連帶父親向王家、蔣家、齊家和瓷窯借的這筆錢也承接下來了。她當然不會以為葉家多義氣,不然也不會任由她這個葉家大少訂下的正房妻子嫁去白家了。葉家這是何意?傅霜梓想不明白。但這會兒傅儒松一死,大概除了傅老夫人,誰也不知道傅家的銀子是從葉家借的了。
就算傅家不賴,沒了白紙黑字,何時還、還多少、幾時還清,那都不好說了。
傅霜梓眯著眼睇著借據。毀了這兩份東西,夠傅家多喘個兩三年的氣了罷!可她為什麼要替傅家背上這罵名?
她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兩眼盯著望得久了,忽地注意到一事。
雖說都是借據,幾份東西的材質卻大有不同。傅霜梓數了數,一共五張,其中有四張是樂城較為常見的羅紋紙,並無異常,上頭寫的是入秋時候傅儒松私下問葉家借的兩千兩和欠另外三家的賠償金共計四千多兩白銀。
問題卻是出在最後一張上。最後一張數目並沒有葉家那張大,只有一千兩,是傅儒松寫給瓷窯主人的。當時傅儒松不知受了誰的唆使,決定買下瓷窯,可傅家已千瘡百孔,一時籌不出那許多錢來,他便立了這張借據,為期兩月。這一千兩銀子,包括了傅儒松買瓷窯、請工匠、買料材等等的全部費用,最後還余了三五百兩打算去滄州打點各路,結果還未進滄州城,就被流寇給搶去了。
可傅霜梓注意到的並不是借據上的內容,而是這借據的用紙。紙是灑金的素箋,望去便知金貴得很,上下還用素花的紋樣瓖了邊,絕對不是樂城產的紙。一個據說是在樂城立根傳承了百年才沒落的瓷窯,怎會用別處的紙箋來寫借據?
這事當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上一世的傅霜梓是在嫁去太守府、傅家家道中落後才漸漸從別人口中知曉傅家當年的事,一個大家族的敗落,也成了市井鄉里茶余飯後幾月不衰的談資。及笄前的兩日傅霜梓臥床靜養時就在思忖,從傅宴樓出事被封、各家上門討要賠償,到傅儒松買下瓷窯北上身死,這一樁樁的事看著理所當然,卻冥冥中仿佛一環扣一環,有雙看不見的手在背後推動,她卻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誰。
傅霜梓偷偷瞥了一眼葉雲晚,這一切會與葉家有關嗎?畢竟傅家敗落,最大的得益者便是葉家。況且葉家就算不去填下瓷窯和其他幾家的債,傅家也還欠了葉家三千兩呢。上一世想來也是如此,債主如約上門,逼得老夫人差點犯病,葉家卻從未出現,不免有些教人懷疑了。
葉雲晚察覺傅霜梓的神色有些奇怪,只當她是被借據上寫的數目驚著了,于是撫了撫傅霜梓的背,出聲安慰道︰「我不會讓你嫁去白家的,白承硯不是個好東西。」
葉雲晚話至此突地頓住了,欲言又止。他望著立于身前的傅霜梓,傅霜梓也恰好抬頭望他,與他目光相撞,又羞澀地岔了開去,口中喃喃道︰「霜梓不管旁人如何,就算白承硯再好,也非霜梓屬意之人。」
葉雲晚聞言心中喟嘆不已,又听傅霜梓接著道︰「父親新喪,霜梓實不該多想這些兒女情長,為父守孝才是孝女當做的。可老夫人非要逼霜梓嫁人……若真讓霜梓選的話,定不是選那白三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