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這場及笄宴一直從禮畢持續到月上高天,賓主盡歡。♀
院內掛起了昏黃紗燈。家僕們往來收拾,因著時辰已不早,皆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主廳內偶有杯盤踫撞之聲叮當作響,大體是靜了下來,寒風吹過,嗚嗚聲縈繞于耳。
在家主新喪期間大擺筵席,排場甚至比往日更奢華,極盡鋪張之能事,少不得被人鄙夷。便似落日時林間回光返照,傅家已孤注一擲了。
傅霜梓因病養成了久睡的習慣,午間休息了幾個時辰。晚膳用得晚,吃過後籽兒去換暖爐中的炭,又去給她熬藥炖補品,不在房中。她覺著有些憋悶,便打算獨自出來走走。想來此時賓客們也散盡了,她便踏出了院門。
今日是她及笄,她這個主角卻被吩咐呆在屋內,不要輕易出門。沒有人記得今日除了及笄,也是她的生辰,卻是連一碗長壽面也沒人為她做。
傅霜梓提著燈出了院門,隨心地晃蕩。冬日夜涼,呵氣成霧,月一如舊時般皎潔高懸。這一世沒了香兒的看管,自在許多,可憐上一世還以為是女乃女乃體恤她大病初愈,特意遣香兒來照看她。
傅霜梓住的院子本就偏些,後院就在院子北邊不遠處,穿過後院再往北便是宅子後門了。她幼時十分喜歡在後院戲耍,等稍大些離了娘親睡之後,爹爹便將她安置在了這座懷瑾院中,與主院遙遙相隔,美其名曰僻靜的地方利于養病,也不知真是如此想的,還是覺著眼不見為淨。♀
此刻院外靜謐得很,因著冬日天寒,蟲鳴都听不見一絲。傅霜梓憑著平日的印象,不知不覺漫步至後院靠近後門處的一頂小亭子中。
她將手中的燈小心擱在石桌上,就著狐裘坐下,靜靜從宅子最深處望著整座傅家大宅。
主宅遠遠地透出些光亮,只是那處燈火闌珊皆仿似與她無關。哪處是叔佷們的住處、哪處是祠堂、哪處是廳堂、哪處是爹娘院落,她一一在心里盤算過,因著重生一世,將各房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心里卻想,無論是此刻大權在握的老夫人,還是入贅傅家一世窩囊的老太爺,或是她英年早逝的親爹也好,哪個不是困在這宅子里的籠中鳥?
人要站穩腳跟,要爬上高處,就要冷血,要心狠手辣,經過上一世,她深諳此道。但對著這座大宅中絲毫不知未來如何的至親們,免不得有些心軟。
忽又覺得這份心軟簡直可笑。他們啊,卻是沒人似她如今時這般孑然一身的,身邊總還有人能沆瀣一氣。而自己呢,怕是還沒到真正要與他們對立的那一天,他們就先把她啃得骨血不剩了。與其悲天憫人,還是想想她答應了老夫人的事吧!
冷風絲絲,吹得人分外清醒,傅霜梓沉思了一陣,忽地被一牆之隔外傳來的動靜驚了一跳。
那是一陣低沉的歌聲。從院外某處飄渺而起,隱隱約約,斷斷續續,越過高牆青瓦,入得耳中,听不大真切。
傅霜梓心下微動,直覺歌聲十分耳熟,于是出了亭子步下台階,循著歌聲往院牆邊走去。
聲音是從外頭傳來的。再往外便出了宅子了。傅霜梓在牆根處站定,抬手撫上後門。兩扇開的木質後門上掛著銅鎖,鑰匙就墜在上頭,只消開了鎖拉開插銷往外一推,便能出得門去。可是此刻夜已深了,她有些害怕,不敢貿然出去,便倚在門邊側耳細听。
牆外的人似乎感知到傅霜梓的靠近,輕哼的語調頓了頓,再響起時,又帶了指尖輕擊瓷碗的和聲。清脆的聲音在這靜謐的夜里,仿似一聲一聲打在人心口上。
開口吟唱的是個男人的聲音,雖並未配詞,傅霜梓也早就辨出是幼時她娘親常唱的曲子。
她知道這首歌,幼時便耳熟能詳。待大了些稍通音律,就發覺這樣空靈飄渺的調子在大周不常有。大周音律講究華、實、厚重、肅穆,兩相一比,這歌倒似從外邦傳來。
她還記得那詞應是——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傅霜梓張了張口,忍不住要這般和道。
究竟是誰在夜里用曲子引她出來,又和她娘親有何淵源?心里的好奇終是勝過了猶疑和那點後怕,傅霜梓扯下銅鎖一把拉開沉重的後門,木門吱呀一聲露出了縫隙,宅子外小道赫然出現在她面前,傅霜梓抬腿跨過高高的門檻探出身去四下尋找,竟是空無一人。
那聲音剛才明明還在耳邊,推門出來卻見不到一個人難不成……是鬼?
傅霜梓後頸一涼,腳步一顫,剛想躲回宅子里,腳邊突地一陣叮當作響,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她緩緩低頭,在她腳邊打著轉而停下的,是一只帶著缺口的瓷碗,里頭滿滿一碗撒著蔥花、冒著熱氣的長壽面,此刻已盡數被她踢翻,撒了一地的醬汁。
傅霜梓驚慌失措地旋身即走, 地一聲重重帶上門見鬼似地頭也不回地往自個兒院內跑,連著先前提著的蓮花燈也落在了亭中未記得帶回。
門外羊腸小道的轉角處蜷縮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因著夜色籠罩,讓人難以察覺。他听到宅內響動,緩緩轉過頭去,一雙清亮的眸子向著門內衣袂翩飛處淡淡地望了一眼。
傅霜梓跑回院內,覺著喘得厲害,倚著院門稍作歇息,與匆匆忙忙從屋內出來尋她的籽兒撞個滿懷。
「大小姐你去哪兒了?怎的整天亂跑呀,快急死籽兒了!」籽兒扶穩搖搖欲墜的傅霜梓,面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倒把傅霜梓逗樂了。
見到籽兒,先前的異樣一掃而空,傅霜梓按了按太陽穴,安下心來,篤定自己方才是被髒東西魘著了,連拉著籽兒進屋。
「小姐你真是!比豆豆還要能跑,可豆豆都知道餓了回來吃飯,晚上不能亂竄,小姐真是比豆豆還厲害!我記得小姐從前不是這樣的呀,難道中邪了?壞了壞了這可不好,真是……」才豆蔻年華的籽兒說起話簡直堪比裹腳老太。
「就……出去走走罷了。夠了啊,籽兒。」傅霜梓實在受不了籽兒的嘮叨,開口道。
白天還是她教訓籽兒,現下輪到籽兒教訓她了,竟還把她比作廚房養的狸花貓。傅霜梓沒好氣地心道,又忽地被屋內一股香氣吸引。
籽兒注意到傅霜梓的怔愣,眉眼一彎,拉傅霜梓坐下,喜滋滋地掀開桌上食盒的蓋子。
見到籽兒從食盒中取出來的吃食,傅霜梓心下一緊。
碗是天青色素瓷蓮花樣的溫碗,小巧別致,盛了滿滿一碗切得寬寬的手 面,看著便知薄軟柔滑又勁道,再配上幾朵碧綠蔥花點綴其間,和著籽兒獨門特調的濃湯醬汁,熱氣氤氳,香氣撲鼻。
又是一碗長壽面。
「今兒小姐生辰,又漲一歲啦。願老祖宗在天之靈保佑小姐平順安康,事事如意。」籽兒口中道著吉利的話,將象牙白的筷子交到傅霜梓手中,催促她動筷。
傅霜梓抬頭望了一眼笑得合不攏嘴的籽兒,忽地心中一酸。她執起筷子將面條送入口中,慢慢嚼了兩下,而後停下動作,按了按眼角。
「怎麼了小姐?不好吃?」籽兒有些著急。
「好吃。」傅霜梓笑。
雖說不算太餓,她還是慢慢將這一小碗面條給吃光了。
吃下這碗長壽面,才覺真是增了一歲。傅霜梓擱下食具,讓籽兒帶走。臨見她跨出門檻,傅霜梓忽地想起一事,叫住籽兒道︰「院門外的面是你放下的?」
籽兒轉身點頭,「啊小姐你不說我還忘了呢!籽兒先前下了一鍋有點糊,我就端給後門那乞丐去吃了。就有點糊而已,還是能吃的!」
想起自個兒先前的糗事,傅霜梓瞬間泄氣,嗔了籽兒一眼,心道真真要被這丫頭嚇到魂魄離體。看來方才在門外的定是那救了自己一命的乞丐了,只是他是怎麼會唱那曲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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