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其道而為之,可得一人命。♀」
「一人?」
「嗯。」
「那其他人呢?其他那麼多人都要死,都要死去嗎?」
「是。」
「可是大祭司,我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宿命如刀,眾生應運而歷劫。即使我們……也不得隨意干涉。」
……
槐安落,
五月末,
槐安,終于開始下雨了, 、 的雨水簡直是砸下來的,砸得槐安的天一直灰蒙蒙黑乎乎的。槐安鎮上的那些人被雨水沖刷得似乎是清醒了一些,縮回了脖子一個個又重新躺回了自己原來的老巢里。
梁灼開心地和許清池講,「看吧,這不是立馬回頭是岸了……」
許清池還是沒有說話,這一次梁灼連續跑回自己屋子十來次,許清池卻再也沒有像上回一樣突然冒句話。雨水一直在下,天黑黑的,雨水似乎也是黑 的,許清池也變得越來越嚴肅和難以接近。整整幾天,梁灼都沒有任何辦法讓許清池放她進去,後來梁灼徹底放棄的時候,許清池卻突然神出鬼沒的把她叫了進去,左右瞅了瞅她,在她眉心處點了個淡藍色的梅花封印,就立刻恢復常態擺擺手示意她出去。
後來,就再也沒有那樣的好事了。
槐安的雨水下了很久了,很久很久。在那樣的雨水里,槐安的天就好像再也沒有藍過,也不可能會藍了。
梁灼縮在被窩里,翻著火傾城以前給她的舊書的時候,看著那些黑乎乎的雨水想,會不會是洪澇要來了,可是水經注上顯示槐安並沒有此等跡象。
雨水太大了,也不能夠跑出去玩,也好久都曬不了太陽了。梁灼整天躺在被窩里啃那些從火傾城那拐騙來的寶貝,突然有些想他們了,想青菱了。
夜里,睡著的時候,梁灼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夢,夢里大祭司一個勁地沖她笑,笑得她毛骨悚然,醒來以後頓然醒悟,是的,夢都是相反的,別說讓大祭司對她笑了,這些天了,他竟然都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梁灼覺得自己簡直都快要發霉了。
離來鴻米店的那個伙計大發橫財,大約過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雨還是沒有停,不過,鎮上的人依舊該干嘛干嘛,除了天稍微有點黑了點以外,梁灼覺得其他的也都還能接受。
當然還得除了許清池那個木疙瘩——梁灼敲了他半個月的門,一聲回應都沒有。
雨還在下,
天陰沉著,
不知道是天黑的緣故,還是因為雨水是黑的,總之槐安的天再也沒亮起來過。那些雨下啊下啊,起初淅淅瀝瀝綿綿不絕,接著越來越濃,
吧、嗒、
吧、嗒
吧嗒吧嗒……
落下來——像是天上滴下來的,黑色的血。♀
天黑,雨大,心情差。
所以鎮上的人都沒有什麼心情去養家賺錢,反正那些落下來的飛禽走獸下雨天也賣不出去,當時下了那麼多,槐安鎮每家每戶的存儲估計也夠吃上個三年五載的,所以吃喝不愁,大家也漸漸散漫下來,懶得再去辛苦,大家都休息下來,天天找樂子,就好像這場大雨是老天爺特意給放的假。
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在來鴻米店外的通天閣里听書搓麻將,突然人群中有一個人發出一聲十分淒厲的尖叫聲,
接著,整個通天閣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片死寂,只剩下呼吸聲此起彼落……
起初尖叫的那個人,全身打篩子般哆哆嗦嗦,張著嘴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通天閣外,來鴻米店的那個伙計仰首泡在雨水里,整個人被泡得發脹,眼楮瞪得大大的,青白的眼球隨時有掙出來的可能……
他的嘴,
張得大大的,向上揚著,似乎還在笑——
那些美麗的黑色的野天鵝一只接著一只,活月兌月兌地從伙計的嘴里爬出來,那些天鵝太大,伙計的嘴巴被撐得鼓鼓地,像一朵飽脹地馬上就要裂開的花。
裂開了,
裂開來,
又裂出一道口子,「刺啦」一聲……
最後,那伙計的嘴巴從嘴角兩邊被撕開來,像剪刀沿著布匹游走,只要剪刀在布上剪出一個口子,接著便呼啦一下順理成章地一直撕裂下去……
血淋淋的肉一直開到耳朵邊上,一只野天鵝灰稜稜的頭正不急不緩地從伙計的嘴里面爬出來,朝暮色潮濕的天空飛去……
一只、
兩只、
三只、
四只、
五只、
……
來鴻店里的掌櫃,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壺「當」地一聲掉到了桌子上,目光之中充滿了驚恐之色,呆望著那些野天鵝,喃喃道,
「二十四」
「二十五」
……
「四十五」
「四十六」
「四十七」
「四十八」
……
四十八、整整好四十八,一只不多,一只不少。
通天閣里的人,怔了怔,面色慘變。
接下來,槐安鎮的人又瘋了,將家里的那些存儲的飛禽走獸全部都扔了,扔到相思湖里,扔啊扔啊,到處是一些人在奔跑著,十萬火急地扔掉那些起初珍之若寶的東西……
更有甚者,直接就瘋了,在集市上又哭又叫,「不要從我的嘴里出來!不要從我的嘴里出來!」說著用案板上使的菜刀將自己的嘴搗得血肉模糊。♀
雨還在下,沒有停過。
那個伙計的死法,槐安鎮上再沒有出現過第二例,可是人心依舊惶惶不可終日。
……
僅僅幾日,
槐安,再也見不到,見不到除了人以外的任何一個牲畜,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都沒有。
……
還是沒有人死去……
一天、兩天
三、
四、
五、
即使沒有人死,人們還是感到恐慌,每一天都過的膽戰心驚。甚至,有的人想逃到別的地方去。
不過,那些想逃的人都死了。
一個,接著一個……
留下來的人愈發恐慌,他們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會不會是自己。
……
雨,沒有停。
只是第五天的時候,有人發現天上開始落下來一些紅蟲子,小小的,雨點子一般大小,樣子類似于七星瓢蟲……
人們只好將門窗緊閉,連門縫都用布條堵住。一般也不會有人出門,即使出門也蒙著臉面,裹好全身不露出一點點肉。
梁灼站在屋頂之上俯視整個槐安,猛然發現,槐安就像一座死城,遠遠望去,家家戶戶,一排又一排的房子,門窗緊閉,沒有燈,也沒有光,沒有人哭,也沒有人笑,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落在雨中,任雨水覆蓋。
天,黑,更加黑了。
有的老人甚至覺得這是世界盡頭要來了,于是夜里起來偷偷地在屋梁之上拴了個繩子抹脖子上吊。
也有的大漢,受不了了,逃不出去,又一時半會死不了,撲通一聲跳進了門前那口老井里頭,了結殘生。
梁灼也有些害怕,不是怕死,她知道只要大祭司在,她一定會沒事,她只是怕黑。她去找許清池,一趟一趟,他的門前設下了很強的結界,她進不去。
……
後來,那些雨點子一夜之間,從白天到黑夜,趁著大家熟睡的時候,鋪天蓋地而來,無孔不入,疙疤在窗戶上,粘著屋檐上,結在菜苗上,衣服上,等等等,無孔不入。
第二天到來時,整個槐安鎮的人都沒有動靜。
第三天、
第四天、
終于有人忍不住了,「受不了了,我……我!」那個人打開門剛喊了一聲,就被外面蜂擁而至的血蟲子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那樣淒厲地慘叫聲,在槐安黑色的天空上回蕩,再一次鞭笞了一下人們早已脆弱不堪的內心。
槐安,成了一座死城,所有的人都門窗緊閉,即使是白天,也不敢開門,不敢生火……
他們躲在家里,苟延殘喘著……
一開始還有點糧食可以吃,後來糧食越來越少了,就只好少吃一點,再後來,糧食就吃得干干淨淨了……
餓啊,
太餓了,
那些人就開始啃板凳,咬土塊,然後板凳土塊也不夠分了,慢慢地就人吃起人,啃自己的食指、腳趾頭……
又或者直接沖出去淪為血蟲子的食物……
梁灼看得觸目驚心,她知道,大祭司說過,這是人間的事情,她作為靈界的庚生子,不能隨便插手他們的宿命。
可是……可是……
雨水不停地下,槐安的天發了霉似的黑,黑得發臭。
梁灼躲在屋子里,不想再出去。可是偶爾還是會听到那些令人後背發涼的聲音……
咦,奇怪?
梁灼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躺在床上,目瞪口呆的看著書上右上方那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紅蝴蝶?吸血的紅蝴蝶?上一個甲子年竟然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梁灼心里一愣,眼楮立馬放起光來,捧著書嗷嗷嗷地在床上又蹦又跳。
許清池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低聲輕輕嘆了一口氣……
接下來,梁灼忙得可謂是馬不停歇,光照著書上的記載去找那些花花草草就找了兩天兩夜。外面的天又黑,又下著雨,山里的路也就變得格外的滑,加上那些血蟲子在耳邊嗡嗡嗡地聒噪個不停,梁灼這兩天只臉上就掛彩不少,身上的傷更是不計其數。
「咦,這個馬齒莧去哪了?」梁灼手里捧住書,將采回來的那些草對著書一一對照,嘴里念念有詞道,「馬蹄蓮四兩一錢、秋牡丹二兩十錢、還魂草末三兩三錢……」
……
夜深了,梁灼在自己的小屋子忙得團團轉,一會對藥,一會生火,一會親自試藥,一會失敗了又要重新來一遍。
……
終于——
梁灼對著那一小撮紫色的粉末,激動地啪啪拍掌,大吼大叫道,「哇哇哇,成功了!」。
風吹過,
許清池的耳邊回蕩著梁灼的哈哈大笑聲,他怔了一下,心中一動,不由得眉心緊蹙,變得憂心忡忡……
過了片刻,眼眸微垂,低下眼去,又是一副泯然入定的樣子,輕輕道,「一切諸眾生,身心皆如幻,身相屬四大,心性歸六塵。」
……
如夢逍遙散配制好了,梁灼心里激動不已,立刻跑到鎮上挨家挨戶找那些被血蟲子啃得還留有白骨的尸體,將那紫色的如夢逍遙散細細地灑在上面,一會,
又過了一會,
那白骨上竟然重新生出肉來,
慢慢地、
慢慢地、
那個死去的人竟然又重新活了過來,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了點,和生前並沒有什麼兩樣。
「我活過來了!我竟然又活過來了!」那人興奮地在大街上瘋狂地大喊著,那樣的聲音,那樣響亮的聲音,響亮的一個人活生生的跳動的聲音——
在槐安,梁灼已經很久沒有再听到過了。
那個重新活過來的人,在大雨里手舞足蹈,高聲歡賀,血蟲子在他周圍躥動、涌動,卻再也不能傷他一絲一毫。
梁灼伸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激動地眼眶有些濕潤。
很快,一具又一具的尸體陸陸續續送了過來,那些白森森的尸骨,那些殘缺不全的骨骸在如夢逍遙散下,一個一個奇跡般的一一生還。
鎮上的人,喜之如狂,紛紛奔出家門,向梁灼這里洶涌而來……
梁灼忙得團團轉,眼下的黑眼圈越來越重,可是她不覺得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活了過來。
偶爾,還是會有人死于血蟲子之下,變成白骨。
可是只要將尸骨運來,稍稍撒上點如夢逍遙散,那便又可宛若生時。
……
槐安,一下子復活過來了……
燈火繁盛,人聲鼎沸……
人們比以前更加瘋狂,那種經歷過死亡之後肆意揮霍的瘋狂,人們飲酒作樂,通宵暢飲……
槐安鎮上,掛滿了闢邪所用的大紅燈籠,那些紅燈籠擠在那些依舊如火如荼的血蟲子之間,囂張而跋扈。
天,紅透了,那些血蟲子也越來越紅。
夜深了,槐安的人,依舊載歌載舞,高聲歡唱……
「大祭司大祭司,你看,槐安又熱鬧起來了呢。」梁灼看著外面鑼鼓喧天熱鬧非凡的場景,心里忍不住覺得喜悅, 瞪地跑到許清池的房門口,對著他大聲喊道。
「你……」許清池淡淡的吐出了一個字,聲音冷冷的,沉吟了一會,聲音陡然響起,咬牙切齒般,
「白骨生肉,死而復生……」
這八個字擲地有聲,砸在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凌厲而尖銳,梁灼身體忍不住抖了一下,只看見許清池不知什麼時候人已經走到了門邊上,孤絕冷傲的背影在橘黃的燈光中微微晃動,
「 當——」
門突然猛地一下打開了,
當一下,
那木頭門在風中又咯吱咯吱晃動了兩下,才緩緩停下來。
許清池雙手負背,踱著步子不緊不緩地向梁灼走來,
一步、
一步,
臉上帶著一種梁灼從來沒見過的表情,不是憤怒、不是淡漠,不是嚴厲,如果真要有什麼的話,那是一點凜然赴死的決絕,他,走過來,對著梁灼的耳邊輕輕說,
「你知不知道,你已釀下大禍!」
說完便拂袖而去,只見到一襲青色的袍角在黑雨之中翩然羽飛,點滴不沾……
釀下大禍?
梁灼站在雨中,渾身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大腦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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