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早年的一次初冬,平陽巷口的雪積了厚厚的一層,天冷,路也不好走,稍稍不注意就容易腳底打滑摔了個底朝天。♀就她,周家的大小姐,周家的小美人,穿著一件夾竹桃色的綢緞襖子,嘻嘻笑著,天不怕地不怕地跑到那個巷口里頭去玩。
其實,周安安從來也都是不安分的,活潑好動、精靈古怪。只是可惜,她活了這麼久,最終在別人眼中,她始終都是一副嬌楚依依恭儉溫良的小家碧玉樣板,像是無論如何也逃不出這樣的路子了。雖然,有時周安安還真的特別想暴露暴露自己內心火爆的一面,可是時光流轉,歲月匆匆,過去了許多年,周安安也始終都沒有機會。
許多事情往往都是如此,叫如花的不一定就長得真的如花似玉,叫周安安的也並非別人傳言的那麼賢妻良母,也因此,一條巷子你不能因為它前面揣著平安兩個字,你就真的以為它平安了……
天冷,但周安安穿的很暖和。地冷,但周安安的繡鞋還是很暖和,她的小肚子也撐得鼓鼓的,所以她才不能體會出一群餓極了的人會有怎樣恐怖的心理。
皇帝昏庸,百姓遭殃,蘇杭八百里以外的流域涌現出了大量的流民,這些人大多數離鄉背井、親人早逝,他們永遠都掙扎在生死線上,他們的胃也總是吃不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發生這樣的事,很多時候恰恰因為是該到了它必須發生的時候。
人定勝天,但不要逆天。
周安安淺淺的笑著,她在那群人之中看見一雙深褐色的眼楮,宛若深褐色的貓眼兒,漂亮極了。周安安從懷里掏出一兩金子,就像一個孩子輕而易舉地掏出一塊泥巴來似的,慢慢走過去,塞到了那個孩子的手里,周安安的聲音很輕,但很美,在一個人即將餓死的時候,饋贈黃金無疑便是世間上最美的事,周安安彎下腰,盯著那雙眼楮,柔聲道,「別再挨餓了,快去買些吃的吧……」
話說完,冒出一大團一大團雪白的霧氣,如同早春湖面上瑩瑩雪白的冰面……
隱藏的流民,雙眼冒著光,像一匹匹餓狼,嗅到了盯梢者的訊息,快速地、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流水般的、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周安安甚至還來不及大叫一聲,眼前一黑,就被一群轟隆隆的物體給撲倒了,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手,那些手在她身上四處探索,蛇似的一一蠕動,滑膩膩的順帶起可怖的觸覺。
就在這時候,周安安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在乍現的光明里,瞧見了那一雙深褐色的眼楮,眼楮大大的、撲閃撲閃的。
深褐色的眼楮屬于一個小男孩,小男孩臉上灰撲撲的,圓圓的臉上都是被手指抓破的血痕,倒扣下來的碗蓋似的碎發稀稀落落的,沒長齊的門牙一般在冷風里跑著風,跑著跑著嘻嘻笑開了。♀
「你叫什麼名字?」周安安問他。四周的流民都不見了,只是這個小男孩的腳上有點傷,腳踝處還咕咕地冒著血……
周安安想象不出他到底是如何做到一下子將那些流民都趕走的,她只是覺得新奇,就像嬰兒睜開眼第一次見到這個世界。
「你叫什麼名字?」周安安又問了一遍。
「我知道……你叫、安安。」小男孩咬著舌頭一般蹦出來一句話,撲閃著眼楮直看著周安安,眼楮里似乎含著笑意。
「是,我是叫周安安。可是,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呢?」周安安滿懷著笑意的盯著這個小男孩。這個小男孩繞過了另一個流域闖入了周安安的世界,撞開了周安安封閉的世界,撞開了另一扇別樣的天地,就像是平安巷口一望無際的長街雪,待日出以後,便要慢慢融解,然後迎來嶄新的春天。
周安安彎下腰,蹲在小男孩的腳邊,用她稚女敕的眼楮和滾燙的心腸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撫模著他腳踝上的傷口,沉默了一會,心疼的說,「好多血呢,要不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回家去……」
說完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拉小男孩的手。
「回家?」小男孩愣了片刻,手本能地往後縮了縮,羞澀萬分道,「我不去。」
後來陽光有沒有出來,周安安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平安巷口的雪雪白雪白的,如同上好的白綾,一路鋪陳著,華麗而淒美的了結了人的性命。
小男孩始終也不肯告訴周安安他的名字,但是他願意和周安安說話。哪怕腳踝上的傷口一直在疼,一直在流血,哪怕肚子一直在挨著餓。
小男孩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這個女孩身上的衣服光鮮璀璨,簡直像是冬日里的陽光。小女孩臉上的笑容是那麼清澈無暇,完全沒有被任何痛苦迫害過的痕跡……
那一年,風泊畫,十一歲。周安安,七歲。
那時候的風泊畫倔強的認為,自己總有一天也會和周安安一樣衣著光鮮笑容明朗……
他要穿最干淨的白色,他要穿平安巷口那年春雪的顏色,他要一塵不染的來到周安安身邊,就像周安安當年驚為天人的降臨到他身邊一樣。
……
十一歲的他極力掩飾著,掩飾著自己的衣衫襤褸,掩飾著自己的驚惶無措……
周安安心里也明白,作為一個小男子漢,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不願意被一個小女孩目睹到他的狼狽和落魄,他的淒涼和沒用。這一點,周安安明白,所以周安安也沒再問。
或許是賢妻良母久了,菩薩現世久了,成了一種習慣,在那個男孩淒惶地轉過身,露出一個瑟瑟發抖的背影的時候,周安安的心底微微顫動了一下,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對著他莞爾一笑,女敕著小小的童聲道,「大哥哥,你在安安的心里就是英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那個人神色一凜,全身驟然顫抖了一下,如同被雷剛剛劈過一般,他滿懷感激地看著周安安,或者這樣說,他滿懷著對自己的所有希望凝視著周安安一字一句道,「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你眼中的大英雄,可以披荊斬棘的過來保護你!到了那一天,我會來找你!」
這樣的話,多麼大氣磅礡,多麼纏綿悱惻。可惜,周安安自小智商就高,她相信她那時候對任何一個男人說那樣的話,他們也會感動的淌眼抹淚一會,但沖動之後能夠化為行動的究竟有幾個,她實在是忍不住會笑。
只是,她偶爾還是會想起他。她看著那些花想,這些年也說過好些個那樣的話,也不知不覺間為她自己造成了頗多困擾。她仔細地嗅了嗅那些花兒,不知道為什麼心里竟希望送花的人會是他。哪怕他真的沒辦法做成大英雄也好。
婚事漸漸逼近了,開春以後的事情,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這種事情周安安既不排斥也不歡喜。一來她也沒什麼愛慕的郎君,自然是嫁給誰都無所謂的。而且她也相信她爹爹總是不會虧待她的。無論嫁到誰家去,能有周大官人這樣一個爹和周宅子里的這些個金銀也總是差不到哪去的……
所以,阿貓也好,阿狗也好,她都不關心。甚至,她一點也不關心未來夫君的樣貌、品行、家底……
也因此,宅子里的姨娘們逢人便又多了一項夸她的由頭,夸來夸去無非是周安安如何孝順爹娘,自己的婚事全憑父母做主,不像現在的年輕人年紀輕輕的翅膀就硬了,這樣賢惠的女子到哪兒去找啊……
這些話,相似的、類似的,從小到大,周安安已經听得夠多了,就是讓她自己背上個十筐二十籮筐也是小事一件,她已經產生了抗體,一概笑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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