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村長劉大絕對是大柳樹村里上得了牌面的人物,他的發跡史就是這個村子口口相傳的勵志故事。劉家祖上只傳下幾畝貧地,劉大年少時在縣城里做學徒,識得些許字,靠著自己的努力鑽營結識了幾個體面人物,一路走來,坐上大柳樹村長的位置,置辦幾十畝良田,蓋了漂漂亮亮的幾間青磚綠瓦的大房子,看的一村人眼熱不已。
所謂「貧居鬧世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劉大家富貴起來,這七姑八大姨的雞毛蒜皮事兒也就多起來了,旁的不說,就這大柳樹村的劉姓就有四五戶,個個連著親。陳大可不是泥人性子,從來都是他剝別人皮,哪能被別人佔了絲毫便宜,最後請了族長出面,定下種種規矩,這才消停下來。而劉香桂,就是那時的遺留問題。
此時,香桂正站在荷花身後,手持一柄桃木梳,輕輕將荷花的長發梳通,又抹上桂花油,靈巧的擰到一側,仔細將每一縷頭發都收拾妥帖了,最後又在妝盒里撿出一對蝶追花鎏金發釵插戴上。這才輕聲道︰「也就是荷花姐姐頭發這般黑亮濃密,梳起隨雲髻也不用任何添發,真讓人羨慕。」
過了年,荷花已經能算是十五姑娘了,這隨雲髻正好相稱豐腴的荷花,她對著銅鏡左顧右盼,喜滋滋道︰「真好看,南邊才有的梳法吧,我從來沒見人梳過呢。」
你一介村姑又見識過什麼,香桂心底暗暗譏諷,又想到自己身世,難免傷懷。她曾經住過的繡樓,穿過的華服美裳,來往如梭的婢僕,還有爹、娘……
香桂垂下眼簾,將那些懷念、不甘、傷痛都遮掩下來,她現在就是個以半僕身份寄居在鄉下親戚家的罪官之女,討好她的「主子」才是她每時每刻要做的事情。香桂帶著一如既往的淺笑,「那也是荷花姐姐長得好,真真是風流靈動。」
「果真?」荷花將信將疑,追問道︰「比那小碗如何?我爹總說我不如她呢。」
「怎能和小碗比呢,她只是個干粗活的干癟小丫頭罷了,伯父是拿你說笑呢。」香桂和荷花處的久了,她那點心思自然是猜的通透,順著她的心意接著道︰「那些胡話,不過是長舌的婆子們亂傳,陳家大郎那樣的人物,哪里需要什麼童養媳。荷花姐姐這樣的明艷,就怕有些人看在眼里,就拔不出來了呢。」
「哎呀,不要再說了。」少女荷花嬌嗔地一跺腳,捂著臉想那情境,又吃吃笑,「還是香桂你貼心,我要你服侍我一輩子,才不去伺候那老太婆。」
香桂還沒來得及為前半句暗生惱怒,就被後一句驚了,臉上的笑頓時掛不住了,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嗎?她緊緊的攥住手里的帕子,急切地問︰「什麼老太婆?可是伯父說了什麼?」
「啊,什麼呀,沒什麼。」荷花自知失言,遮遮掩掩著背過身去,直到經不住香桂雙目含淚苦苦哀求,才支支吾吾地說道,「我就听我爹提過那麼一句,好像是之前修房子那家住進了一個老太婆,要找人照顧罷了,你不要這麼大驚小怪的。」
大驚小怪?連荷花都知道了,竟然還瞞著她!香桂睜大雙目,淚珠兒頃刻間就順著臉頰滾落下來,「荷花姐姐,幫我求求伯父吧,我哪兒也不想去,我就在這里伺候你……我還會好多新發式,還能給你繡花做衣服……求求你……」
「好啦,好啦,我就說了一句話,你哭什麼啊,我這就去說還不行。♀」荷花終于有些不耐煩,敷衍地支應著,拎起裙腳就往外跑。
香桂盯著荷花的背影進了上房,想想還是心緒不寧,拿帕子三兩下擦干眼淚,偷偷跟了過去。等到了正屋門口,猶豫了片刻,咬咬牙,看著四下無人,就繞到了窗戶下面,趴在窗邊,支著耳朵細細听。
話說荷花進了正屋,見爹娘都盤坐在炕上,就一股腦的踢掉繡鞋,嬉笑著爬上炕就往母親王氏懷里撲。
王氏趕快把手里的針放下,佯怒道︰「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麼莽撞的,看人家香桂斯斯文文的。」
「我們荷花干嘛要跟個犯人的閨女比。」陳大不以為然,繼續打他的算盤,這年終要結算的賬目可不少,自從打荷花出生,陳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現在幾個大的早已成家立業,他就稀罕這個小閨女。
「就是,娘你還說她就會躲懶,一身大小姐毛病吶。」荷花著惱了,她最不喜歡她娘拿別人跟她比,這別人一個是小碗,一個是香桂。說到香桂,她就想到自己的來意,就湊到自家爹爹跟前︰「爹,你看我這頭發梳的好看不?別的不說,香桂手還挺巧,你把她給人,我還舍不得哩。」
「是啊,老頭子,香桂養在咱們家,可也算親戚了,這不合適吧。」王氏也有顧慮。
「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陳大不以為然,給他們娘倆指出其中門道,「王管事可是說了,這次住進來的可曾經是貴人身邊伺候的嬤嬤,現在身子不便,癱在床上,算是被榮養的。這嬤嬤對丫頭的要求可高,一般的姑娘根本看不上眼,都換了好幾撥人了。王管事現在為這事兒頭痛的很,我可是在他跟前打了包票,一定給他找個好的。咱們這種鄉下地方,要找個知根知底的,聰明有眼力勁兒,會女紅,還得識字的丫頭可不容易,正巧咱家有香桂,樣樣符合,這不就是緣分嘛。」
「可是,到底算是咱家親戚,這,不大好吧?」王氏還有些猶豫。
「又不是推她進火坑,咱們白養她那麼些年,吃的用的可比咱村里其他姑娘好上不少,如今讓她出點力,旁人有什麼閑話好說。再說了,香桂那丫頭機靈的很,到時候有事再應變就是了。」劉大心道,香桂那心眼,比自家婆子和閨女加起來還得多好幾番,想當年自己還被她陰了一道。
她回來有那麼多去處,非得選他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大門跪,這不是看著就他們家富裕些,逼著收下她嘛。要不是為了村長這個名頭,他何苦吃這個癟。
這事兒當初王氏也是很懊惱的,鄉下人過日子哪家不是緊巴巴,恨不得一個錢掰成兩半花,香桂使了計進了劉家還不說,什麼活兒都不干,還帶的荷花學些酸腐奢侈的樣子。
劉大看閨女一臉不以為然,笑道︰「荷花,你留著她不就是想要個會梳妝打扮的小丫鬟嘛,爹爹給你買個就是。」
「老頭子,說什麼渾話,鄉下丫頭哪有使喚丫鬟的。」王氏最心疼銀子。
「現在不是當初了,我劉大的閨女怎麼不能用丫鬟,既然要用,就用正正經經買來的。」劉大看的更長遠。
「可是,我答應香桂了啊……」荷花這話說的底氣不足。
劉大搓著下巴嘿嘿一笑,不接話,反倒是問了別的,「丫頭,你可還是惦記著秋哥兒那小子?」
「我可不答應!我閨女怎麼能說給那窮得叮當響的人家。」王氏無視一臉驚喜羞澀的閨女,怒瞪著自家老頭。
「話不能這麼說,你當年嫁到我家的時候,家里不也是一窮二白嘛,你看現在。」劉大不緊不慢地說道,「莫欺少年窮。我可是跟學館的夫子打听過,秋哥兒的今年定能取中秀才,來年考個舉人也不在話下,若是好好栽培,過幾年興許咱們村就能出個官老爺啦。」
王氏一臉驚喜,「荷花他爹,若是真的,要不,咱們就拖人說親去?」
看那娘倆興奮急迫的表情,劉大笑著搖頭,「不急不急,我心中有數。等秋哥中了秀才再說,上桿子的不是買賣。」
「爹爹——」荷花又羞又喜,扭著自己的衣角。
「所以說,這香桂留不得,難道你這未來的官太太,還要用個貪官女兒做丫鬟不成。明兒王管事可就要見人,到時候你們娘倆可別又拖後腿。」
「嗯,我全都听爹爹的。」荷花嬌羞地依偎在父親身旁。
一窗之隔,這邊是溫暖和樂,這邊卻是冰冷孤寒,香桂雙手緊攥,指甲深深的嵌進肉里,雙目只剩一片冰寒。
她渾渾噩噩地離開劉大家,沿著村里的小路漫無目的走著,一直走到小河邊。
寒冬數九天,河水結了厚厚的冰,只在河邊有些冰窟窿,是村婦們砸出來洗衣用的。
此時河邊只有三三兩兩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半大丫頭,穿著打著補丁的薄棉襖,拖著笨重的洗衣棍棒錘打衣裳,浸在刺骨河水里的小手紅腫粗糙,這人正是小碗。
香桂默默地注視著這個同樣寄人籬下的孤女,難道,自己也要過上這樣艱辛粗鄙的日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