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碗舉起笨重的棒槌,一下一下用力捶打衣裳,原本被冷風、冰水刺得生疼的雙手,在一次次的敲擊中逐漸麻木。♀忽然間,就覺得有道視線釘在自己背後,她回頭去看,頓時嚇了一跳。
只見香桂直愣愣地盯著她,大冷天里就單穿著掐腰襖裙,面色青白,不知怎的,小碗竟從中看出幾分猙獰之色。
「香桂?」這位「真」大小姐不是一直不屑跟他們這等村女說話的嗎?今天又要演哪出……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香桂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嘶啞。
「……」這麼明顯的問題,還要問嗎?大冬天的,難道是拿棒槌打衣服玩?小碗無言以對。
「憑什麼讓你來洗衣服?」
「……」
「陳家,呵呵,一丘之貉,道貌岸然!」
不等小碗開口,香桂一連串激烈的質問月兌口而出,「為什麼是你?春丫呢?其他人呢?為什麼每次都是你干這種遭罪的活?就因為你沒爹沒娘,所以任人作賤、任人侵凌嗎?」
因為春丫太小,還沒棒槌高,也不是每次都是她來洗衣好嘛,舅母今天是在忙別的,所以才輪到她吧。突然發作什麼的,不要來找她好不好,她好怕怕……
「怎麼不說話?不敢承認嗎?」香桂嗓音突然尖利起來,步步緊逼。
「等等,等等,香桂,你冷靜點。」小碗目瞪口呆,心里發毛,好像事情不妙。
「你以為這樣賣命,就能討他們歡心嗎?你以為他們把你當成一家人嗎?」香桂臉上露出惡意的笑,「吳嬸防著你呢,你一個孤女竟然妄想當她家的媳婦,做夢!」
「香桂!」小碗大聲呵斥,這個時代,女人的名節可是要命的。不管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香桂說的話已經是太過了。
香桂壓低聲音,對小碗耳語,口中吐出的氣息就像蛇信子絲絲作響,「你家秋實早有人惦記上了,你再怎麼埋頭做苦工也沒用。你不想前功盡棄吧,我可以教你怎麼做哦,以後做了官太太,威風八面的人可就是你了。」
「香桂,你暈頭了吧,趕快回去。」小碗聲音也冷了下來,衣服也不洗了,端起盆子就要走。
「你不苦嗎?不想報復他們嗎?」香桂急了,死死抓住小碗的胳膊。
「不、想。」小碗面無表情,一字一頓的吐出這兩個字,那其中的不屑和冷漠,終于喚回香桂的神志,同時再次刺痛了她的神經。
連小碗都看不起她,現在連小碗都能看不起她了!好,很好,董小碗,我就要看看,你能驕傲到什麼時候……
「小碗妹妹,放手,求你了!」香桂突然放聲高喊,猛地撲到她身上。就在小碗反射性要推開她時,香桂順勢往旁邊一倒,掉進了冰窟窿……
***
小碗被舅舅陳順、舅母吳氏壓著,跪在劉大家正房中央的時候,魂還沒回來。
這是個什麼神展開啊,她只覺得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從香桂突然出現,然後自顧自的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她到現在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其實她都沒回話好嘛,好嘛!
她也想咆哮了,她就看著香桂那麼撲通掉進去,她抓住了香桂的衣服,有人幫她把香桂從冰水里拖了出來,鄉鄰們一臉指責的望著她,舅舅、舅母嘴巴一開一合的對著她說了什麼,然後呢,然後她就跪在這里了。
「老弟,別著急,別著急,人已經救回來了,先听大夫說什麼吧。♀」劉大的拉住急得團團轉的陳順。
「死丫頭,你……你鬼迷了心竅啦?香桂那麼個斯斯文文的丫頭,你怎麼給人家推河里了,你。」吳氏氣急了,指著小碗的手指頭都開始發抖。
「小碗,快……快給你劉叔道歉……你……唉。」老實巴交的陳順越急越是說不出話來,最後一聲嘆氣,這孩子,要是出了點什麼事兒,他怎麼給死去的妹妹交代啊。
「兩個小丫頭斗嘴而已,哪有那麼嚴重。說不定是香桂的不是呢,若是這樣,等她醒過來,我還得教訓她呢。」
小碗卻從陳大的客套話里听出了不一樣的意思。
劉大的老婆王氏從後頭打開簾子走了進來,拿起帕子擦擦額際的汗,「大夫給把了脈了,還好無大礙,只是受涼又受了驚嚇,可是得好好將養一陣子,好藥好飯的伺候著。」特別是好藥好飯這幾個字,說得意味深長,又朝陳順那邊看,一副等著他回話的樣子。
陳順听到人無大礙,頓時松了一口氣,二話沒說就一口應下︰「她嬸子,人沒事兒就好,這藥錢飯前你看需要多少,我這就回家拿去。」
吳氏一听這話,立刻眉頭緊鎖,但這話已經說出口,又是自家理虧,也只能咬牙認了。
王氏這才道︰「這養身子的藥,里面可以要有參須的,十四副藥下來,前前後後統共得十兩銀子。」
什麼?!十兩銀子,陳順和吳氏都傻了,怎麼這麼多啊,土地里一年的出息也就才這個數,家里剛剛攢了點錢,可秋哥兒馬上要考秀才了,難道要挪那筆錢?兩口子都想到這個關節,陳順剛要開口,就被吳氏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錢都是小事兒,咱們都是一個村的,別人我不知道,可你陳順,我劉大是信的過的。只不過,」劉大嘆了口氣,一臉的愁苦,「實話告訴你,我現在愁的是,我答應王管事的事兒,恐怕難辦了。」
王管事陳順也是見過的,穿著綢緞,大月復便便,很是氣派的樣子,听說是杭州府里大官家的管事。就是劉大這種在大柳樹村說一不二的人物,到了王管事身邊,也都是低頭哈腰,小心逢迎的。
陳順听著,心里一緊,怎麼又牽扯到貴人身上了?
劉大看火候差不多了,才道︰「老弟啊,也是哥哥我命不好,才會有這糟禍事。王管事想替他們家榮養的嬤嬤,聘一個能照顧她起居的人。那嬤嬤雖然手腳有些不方便,可真不是一般人,那以前可是在大官家的內院管事的,什麼沒見過,什麼不知道啊。我想著,要是能跟著這嬤嬤一段時間,那肯定是大有長進。要是再能提攜一把,指不定有什麼好前途呢。
我就想讓我家荷花去,可惜呀,那嬤嬤指定要個能干機靈的姑娘,還得是識字的才行。你也知道,荷花腦子笨,大字也不識一個,我又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指了香桂,這我都跟王管事說好了的,本來明天就要帶去,可現在……好事變壞事,我怎麼跟王管事交代啊,人家拔根汗毛都比我這腰粗。」
陳順听了也是心焦,這可怎麼好,怎麼就惹到那等人物了?急得團團直轉,不知如何是好。
聞弦歌而知雅意,小碗跪在下頭听出了劉大的意思,她抬起頭直直看向劉大,「劉伯,您說,還有什麼法子?」
「你這丫頭,大人說話插什麼嘴。」吳氏瞪過來。
「唉,弟妹,消消氣。」劉大嘴里打著圓場,眼楮卻看向小碗,「別說,我還真有個好主意。要說機靈能干、識文斷字的,咱們村除了香桂,那就只有一個了。」
陳順這才犯過想來,感覺擋住劉大的視線,「這可不行,小碗才十歲,什麼都不懂,不行不行,可使不得。」
「怎麼不行,我看好得很呦。」劉大笑呵呵的,「小碗雖說年紀小一些,可輪聰明能干,你說咱們村誰家姑娘能比得了?再說了,又不是什麼壞事兒,那嬤嬤見多識廣可不是一般婦道人家,能跟在她身邊也是小碗的福分。就當是拜了師父,弟子服侍師父不是天經地義的。老弟,甭耽誤孩子前程啊。」
這話說的好听,陳順不像剛才那麼堅定了,可總覺得有什麼說不過去地方。
吳氏忽然開口,「工錢怎麼算?香桂的湯藥錢怎麼算?」
「一個月兩錢,這可是大戶人家丫鬟的份例。至于湯藥錢——」劉大捋過短須,笑著道,「不著急,只要小碗能留下,解了王管事的心事兒,也就了了我的煩惱,湯藥錢就等秋哥兒過了院試再說。」
听到這里,把舅舅、舅母的神情看在眼底,小碗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她的雙手緊了緊,事到臨頭,不如坦然面對,遂挺直起身子,正色道︰「我願意去。」不光必須得去,還務必要留下。
「你這孩子!」陳順感激跟劉大解釋,「她小,口無遮攔的,你不用理會。這事兒我還得想想。」
「舅舅,讓我去吧。不過是雇我去城里照顧個老婆婆罷了,不就是干些家務活嘛,我都做慣了的,不辛苦。」小碗露出淺淺的笑,「若是能像劉伯說的,能跟著學點東西,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讓我去吧。」
吳氏暗暗點頭,也跟著道︰「是呀,小碗打小就跟村里丫頭不一樣,是個心氣高的,去了說不定是好事呢。」
陳順想想,也有道理,小碗打小就愛問些古怪的問題,還纏著秋哥兒學識字,人小主意大,既然她自己也想去——
「好吧。」陳順終于答應了,「你先去看看,若是活多太辛苦,或是那嬤嬤不好相處,你就趕緊回來,舅舅家里不指望你賺錢,千萬別委屈自己。」
這話听在小碗的耳朵里,熨貼在她心里,這些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媽媽曾對遠行的她說過的話。之前受到的委屈和驚嚇,在此時此刻全部消融,這份溫暖牢牢記在她的心底。
如此這般,小碗開始了她的半個婢女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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