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晚餐遠沒有中午吃飯時候和樂的氣氛,先是何嬸為了玉蘭的事情,私下里拉著小碗拼命道歉,不管小碗怎麼說,她都再也恢復不了以前的態度,一直小心翼翼看著小碗臉色。再來就是何家拿出的酒水不合崔子卿的心意,剛開始還勉強喝了兩口,再後來崔子卿干脆摔了杯子,飯也不吃了,陰沉著臉就離了桌,弄得何家上下都如驚弓之鳥一般,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對,惹怒了這位大爺。
小碗心情也很壓抑,事情越來越接近她的猜測了。
她跟在崔子卿後頭回了小院,還沒進門,就看到他急匆匆的走了出來,兩人差點撞個滿懷。
「你沒事吧?」崔子卿一把攬住小碗的腰,愧疚地上下檢查了一遍,生怕把她撞出個好歹來。
「沒事,又不是泥捏的。」小碗反握住崔子卿的手,關切地看著他,「你到底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嗎?」
崔子卿焦躁地抿抿唇,「你說得對,今天確實太倉促了,什麼也沒準備,鄉下地方住著渾身都不舒服,趁著天還沒黑,咱們回去吧,下次我再帶你出來。」
小碗的心頓時一沉,果然……
「子卿,好容易出來一次,就住一夜吧,小院里頭就咱們兩個,頭一次那麼清淨,不好嗎?」小碗豁出去了,試圖說服他。
崔子卿果然動搖了,他使勁兒握住小碗的手,嘴角已經露出笑意,可眼底越發煩躁起來,他再次舌忝舌忝唇,「你真的想留下來嗎?非得今天嗎?」他不自覺地用上了祈求的口吻。
小碗輕嘆一聲,柔聲道︰「沒關系,你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樣子,咱們下次再來也是一樣的。」該明白的她已經明白了,多留無意,趕緊回崔府她才好有下一步的動作。
崔子卿頓時松了一口,使勁點點頭,迫不及待地拉住小碗就走,「龍雀腳力快,咱們快馬加鞭的,說不定一個時辰不到就能趕回府,回去就好了。」
是的,有什麼帳回去再算,在崔子卿看不到的角度,小碗眼角閃過一絲厲色。
***
回去之後,小碗即刻行動起來,她沒有直接停掉崔子卿的酒水,而是先將紫藤閣里頭所有酒水控制起來,每日少量供應。然後她找到五色,吩咐他嚴格監視李金寶的一舉一動,看他日常往來有何異常,還有他鋪子里酒水的售賣、釀制情況,以及那個釀酒師的來歷等等。
五色機警,看小碗神情異常嚴肅,也沒有多問,立即應下後就開始親自查辦。
可這邊還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崔府西角門上正起了一陣騷動。
「親家老爺?對不住了,咱們府上可沒有什麼親家,您是尋錯地方了吧。」角門上守門的小廝話說得客氣,可臉上的譏諷勁兒一點沒掩飾。
「行政使崔大人家的門房就是這樣當差的?還真真是膽大包天的,也不怕慢待了貴客,丟盡崔家的臉面。罷了,今日老夫也無心與你這等小人計較,去,拿著我的帖子遞給你家老爺。」這說話文縐縐的人竟然是任知坤,他頭戴烏角巾,身著石青色平素綃圓領薄衫,乍一看去,還跟平日里一樣,可仔細瞧去,那袖口處已看出污痕,袍角處亦有褶皺。
也不怨任老爺形容狼狽,他能在經歷天翻地覆的大禍之後,還保持住這幅文人雅士的姿容,實在是要夸上一句心里素質過硬了。
話說十天之前,任老爺任知坤被御史參了,罪名是貪縱營私。這本是小事常事,哪個身在肥差上的官員一年不被參上幾次?可這次不同,任知坤還沒來得及上下打點一番,那邊就收到朝廷降旨,將其革職查辦。這消息真如晴天霹靂一般,要知道他可是宰相門生,這些年做官也是順風順水,可這一朝出事,就是翻天覆地,雖然沒有牢獄之災,但消籍為民讓他一夜之間從官身變成白身,積累了大半輩子的財富被查抄殆盡。
當他帶著夫人被驅離府邸的時候,他還像做夢一般。想他任知坤耕讀人家出身,自小聰穎好學,十來年伏案苦讀才換來的錦繡前程,讓他就這麼認了,他如何甘心。況且事出突然,竟沒有給他反應的時機,越想其中越是有蹊蹺。可他常年外放,他對京城里頭的情況了解甚少,如今出了事,竟連個問詢的人都沒有。再想著杭州府上還有一門背景頗深的姻親,于是收拾了不多的細軟,帶著尤夫人和幾個忠僕,就坐上了去杭州府的小馬車,心里還盤算著何時再能東山再起。
听了任老爺居高臨下、明褒暗貶的一番話,那門房譏諷地撇撇嘴角,漫不經心伸出兩只手指夾住帖子一角,打個呵欠就要合起門。
「這位小哥還請留步。」
從路旁一輛小馬車傳來一道輕柔又和氣的女聲,緊接著上面下來來一個保養得宜的圓臉盤中年婦人,正是尤太太。只見她穿著靛藍色暗花藤紋織錦比甲,頭上帶著一只赤金珠釵,看起來就跟普通商戶人家的太太一般,面上帶著和煦的笑,朝著角門出走來。
「夫人,你怎麼下來了。這里人來人往的,趕緊回去。」任知坤嚇了一跳,他這夫人最是循規蹈矩的,怎麼在街上也不帶著帷帽,就這麼拋頭露面的下來了。
「這個時候哪有那麼多講究。」尤太太輕輕搖頭,不去看任老爺的臉色,而是朝著守門的小廝親切地笑笑,「叨擾了,還請這位小哥再听老身說幾句。」說著就從袖子里模出一個鼓囊的石青色金絲銀線嵌珠的荷包遞上去。
那小廝眼神頓時就亮了,立刻停下關門的動作,伸出手將那圓滾的荷包接了過來,拿在手里捏捏,態度立刻就來個大反轉。他抱拳施禮,笑得殷勤又恭謹,「給這位太太請安。您一看就知道是個通事理的,明人不說暗話,您有什麼要問的?但凡小的知道的,能說的,也不會藏著掖著。」
那邊任知坤頭上就要冒青筋,被尤太太一把摁住,她依舊是那副不緊不慢地聲調︰「不知道大女乃女乃的陪房,馬婆子一家住在何處?還請這位小哥把她叫出來。」
那小廝沒說話,上下打量了尤太太一番。
尤太太也不生氣,心平氣和站在原處由著他打量。
那小廝的笑容收斂了一些,深吸一口,上嘴皮子踫下嘴皮,一串話就這麼不帶喘氣的禿嚕出來,「那我也不跟您拐彎抹角的了,前些日子大女乃女乃,哦,不對,應該叫任氏,她已經帶著嫁妝和陪嫁出府了,你要是想見她,直接上三合里巷子找去。對了,可別說是我透露的消息,行了,好走不送。」說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干脆利落地關上門。
留下一臉震驚地任知坤和面色陰沉的尤太太。
「什麼?!那姓崔的是什麼意思,他怎麼敢?」半晌任知坤才終于弄明白那小廝是什麼意思,剛反過神來就一跳三丈高,再也維持不住那點官老爺的架勢,擼起袖子就要去砸門。
尤太太眼疾手快把他一把拉住,沉著臉低聲道︰「老爺,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別慌,瑤娘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會有事的。咱們先去找她,先把事情問清楚了,才能再說其他。老爺說不定哪天還要起復的,咱們犯不著跟這些卑賤之人計較,傷了您的身子可就不好了。」
最後一句話說到了任知坤的心坎上,到底還是听了夫人的勸,兩人相攜登上馬車,往三合里巷子駛去。
尤太太的心情卻不如她嘴上說得那麼輕松輕巧,相反的,愈發往下頭沉。女兒搬出去,自己竟然沒有接到消息,怕正是任家出事的,兩廂錯過了。可怎麼這麼巧合?她都不用去問女兒緣由,心里已經隱隱有了底,老爺想找親家幫忙,希望再起復的想法恐怕要落空了。這崔家怕是早就知道任老爺要出事了,趕在那之前,要早早擺月兌瑤娘這個累贅呢。若她的猜測是正確的,那老爺就是被高宰相拋棄的一顆棋子,還是顆不準備再用的廢棋了,尤夫人的心蕩到了谷底。
等到了那間布置雅致的四合院,見到了歡歡喜喜的女兒任書瑤,看到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尤太太剛才還有些彷徨動搖的心一下子又堅定起來。不管怎樣,只要人還在,一家人能夠生活在一起,就比什麼都好了。
她笑著拉住女兒的手,心里還是為還在京城的兒孫打算起來,回老爺的老家海寧吧,那里還有幾百畝良田,老宅子再修繕一下就能住進去。老爺和兒子的仕途可能不能指望了,不過再過十來年,到時候孫子也大了,任家的希望還在後頭呢……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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