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霜止是真的沒有想到,居然能夠在這里遇到傅恆的兩位公子。
富察氏•傅恆,孝賢純皇後之弟,保和殿大學士,同時也是軍機大臣,可以說是位高權重,乃是英廉所遠遠不及。他有四子,福靈安,福隆安,福康安,福長安。
現在馮霜止遇到的乃是傅恆家的二公子福隆安和三公子福康安,福隆安已經成年男子模樣,可福康安看上去絕對比馮霜止要小。
就這麼一個小屁孩忽然說出這一句話來,簡直讓人覺得有些啼笑皆非。
還好這里的人不算是很多,不然這話要是傳開了,馮霜止怕是要成為話題人物了。
現在她額頭疼,手肘疼,不想多說,倒是喜桃,恨不能直接一把將那福康安拍走。
一匹高頭大馬堵在路上,這邊還有一駕馬車,原本狹窄的路,便再也沒有辦法過一輛馬車了。
偏巧這時候,真的來了這樣一輛馬車,看上去還相當地簡陋寒酸。
眼見著走不動了,便有一只手伸出來,將那車簾子一掀,緊接著走出一個眼楮還紅著的婦人來,當路便罵道︰「什麼人在這里攔著路不走啊?沒見到別人還要過的嗎?!」
這一罵,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時之間,大家都轉頭去看她了。
也許他們的架勢,在普通人看來已經算是富貴之家了,可是無論是傅恆府還是英廉府,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所以一點也不驚亂。
馮霜止看了那婦人一眼,那婦人看上去還很年輕,豎著兩把頭,掛著紅珊瑚的耳環,只不過手臂上掛著白,是個未亡人的打扮,想必是個寡婦。
「馮忠,牽馬讓路。」擋路畢竟是他們理虧,所以馮霜止也懶得廢話。
出門遇到這樣的禍事,除了點皮外傷,沒遇到別的已經是大幸了。
馮忠二話不說立刻去牽馬,二小姐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可是福隆安與福康安那邊就不一樣了,這婦人說話太過無禮,太過粗俗,這邊兩位公子哪一位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誰能受得了這個氣?
福隆安拽著韁繩,轉過眼去看來人。
原來除了那車里的寡婦之外,竟然還有兩名少年。♀一個跟福康安差不多的年紀,另一個卻是有十歲的模樣,瘦瘦高高地,眼楮很大很有神,嘴唇也很薄,一臉的文氣,像是個書生,只不過看打扮,卻是標準的旗人子弟,尤其是這馬車,像是原來福建副都統常保家的。
常保今年方才去世,這一家子想必是他的親人了吧?
福隆安心里轉著念頭,本不想仗勢欺人,奈何那婦人不顧自己身邊那少年的阻攔,竟然又開口罵道︰「看什麼看?沒看過寡婦嗎?!速速給我讓開了路,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和珅不過十歲少年,拉馬佳氏不住,听她說出了話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忙下來,朝著福隆安一抱拳︰「二公子見諒,阿瑪去離世,額娘過于悲痛,近日頗多胡言亂語,還望二公子寬宥則個。」
這一開口,就跟之前的那婦人完全不同了。
這邊馮忠還在牽馬,因為車轅壞了,只能重新拆下來。
馮忠道︰「小姐還是去旁邊的茶棚坐著吧,喜桃去問問找不找得到傷藥,先給小姐看看,奴才這邊忙著,立刻就來。」
馮霜止眼看著那邊福隆安已經開始跟那出來的瘦弱少年說話,就已經不想再留在這里,生怕卷進是非之中,也不說話,一點頭就走了。
清明時節,出來祭掃的人多,所以沿路也有店家設些簡陋的茶棚供人坐下來休憩。
喜桃扶著馮霜止找了一家看上去干淨點的,又問店家有沒有藥,店家只是搖頭。
馮霜止抬手按住喜桃道︰「先坐下吧。」
她抽了帕子,壓了壓額上的傷口,已經沒有流血了,手肘上也是擦傷,只是想得有些狼狽,傷是真的不深,也就是難受而已。
現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喜桃只能點頭。
馮霜止于是坐在了茶棚的簾子後面,店家端了一壺茶過來,喜桃接過,沒讓別人近身,給馮霜止倒了茶,「出來祭掃也遇到這種事情,小姐……」
「該來的躲不過。」馮霜止略略一閉眼,看著自己手中的粗糙青瓷茶碗,這東西跟府里的沒法比。♀
是真的躲不過。
在听到那婦人的罵聲的時候,馮霜止就知道——又開始了。
之前在祭掃結束的時候,就听到的那婦人的聲音,方才又听到,她便知道是什麼人來了。
此刻,透過竹簾,馮霜止能夠隱約看見外面的情形。
福隆安是京城里出名的美男子,還是傅相家的二公子,向來讓京城名嬡趨之若鶩。福康安年紀雖小,可也已經看得出未來傾倒眾生的模樣了。
只不過,馮霜止的關注點,並不在他們的身上。
她看到的,是那姿態謙卑甚至可以說是卑微的少年——鈕祜祿•善保,現在應該也可以叫他和珅。
和珅跟他弟弟和琳是陪著繼母來掃墓的,乾隆二十五年也就是今年,他阿瑪常保病故,留下一大家子人。
和珅兄弟差點被繼母掃地出門,日子過得頗為艱難。
現在和珅出面給福隆安認錯,乃是放下了姿態的——事實上,即便是常保沒死,他們家也沒有跟福隆安叫板的實力。
只可惜他繼母不明白,只以為是和珅折了她的面子,便要發作。
福隆安現在也是懶得理會那頭發長的女人,甩著馬鞭子看和珅,忽然問了一句道︰「你就是報了咸安學宮的那個和珅吧?」
和珅一愣,「在下是報了學宮,不過還未過遴選。」
「過了。」福隆安像是想起了點什麼,竟然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麼兩個字。
站在他腳邊上的福康安只覺得無聊,看了和珅一眼,竟然生出幾分敵意來,哼聲道︰「看他的樣子,還像是不知道,騙誰呢!」
這一番話,尤其是這兄弟倆的這幾句,直接將和珅繞暈了,他怔忡︰「不知二位公子,此番話是何意?」
福康安人小,翻了個白眼,直接從福隆安身邊竄出去,竟然到了馮霜止所在的茶棚里,探頭探腦一找,便瞧見了馮霜止,于是立刻邁開他那短胳膊短腿過來,坐到了馮霜止面前。
馮霜止才是頭大了,直到福康安坐在自己的面前,才反應過來,「三公子——」
福康安不給馮霜止說話的機會,手托著自己的下巴,一臉的天真模樣︰「你比我看過的別的女人好看多了。」
一旁的喜桃忽然就目瞪口呆了——不管是在什麼年代,七歲,真的只能算是個孩子。
看到這麼一半大孩子坐在這里,還說這種類似調戲的話,簡直是——毀人三觀。
馮霜止原本就頭大,一听這話更加頭大。
她原本是一直在關注外面的情形,這時候只能將目光轉回來︰「三公子,您這樣隨便跑,一會兒你二哥會生氣的。」
這算是一種小小的恐嚇,只可惜福康安一點也不受影響,輕蔑地一哼︰「誰敢說我?」
誰敢說我?
這話倒是霸氣了。
馮霜止听說過一些傳言——比如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
她無心了解這些宮闈秘事,也不再說話了,根本不想搭理這小屁孩。好歹馮霜止也是個心理年齡不小的人,跟府里的人玩宅斗還好,鍛煉智商,跟小屁孩說話實在是可能對情商造成負面影響。
見馮霜止不理會自己,福康安反倒是覺得有趣,他也不說話了,自己端起一只茶碗來,想要自己給自己倒茶。
喜桃看不慣這福康安,見自家小姐不搭理他,她也權當是沒看到。
只不過馮霜止這時候又看見了,隨意一瞥,便看到福康安的嘴唇已經是起了皮,像是趕路沒喝水,之前那福隆安一路都在趕,也許是為了什麼事兒。
好歹福康安也是傅恆的三公子,甚至是從小養在宮里的,嬌生慣養,若是出了什麼差錯,馮霜止怕是自己吃不了兜著走,這小祖宗,吃罪不起的。便叫喜桃道︰「喜桃,為三公子倒茶。」
喜桃真心沒明白自家小姐跳躍的思維,心里嘀咕著給福康安倒了茶,放到他面前。
福康安的目光一直在馮霜止的身上,不曾離開,像是小孩子忽然看到了玩具。
而馮霜止,之後卻是將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轉回了外面。
福隆安像是對和珅又說了什麼,之後牽著馬,攜了和珅,竟然一起往茶棚來。
馮忠那邊已經讓開了路,給那匹馬套上馬鞍,馮忠先讓馬夫騎馬回去報信,而後也往茶棚這邊來。他是英廉府上的下人,不敢走在前面,只能等兩位爺在前面進去了才敢進去。
福隆安進來就找福康安,這時候福康安直接從自己的位置上跳起來,喊道︰「二哥,我在這里!咦,你怎麼帶著他來了?」
「什麼他不他的,和公子可是作得一手好文章,你懂什麼?」這個時候的福隆安似乎很好講道理,他笑著走過來,卻也不走近了,向著福康安一招手,「你速速過來,別攪擾了英大人家二小姐。」
這稱呼可以說是相當生疏的,可見英廉與傅恆之間並沒有多深的交情。
馮霜止也就放下了心,她看著馮忠後面跟著進來了,這才站起來,想要出去。
豈料福隆安忽然道︰「小姐身上還帶著傷,此番福隆安莽撞,讓小姐出事,回頭家父必定訓斥,小姐的傷……」
他語氣之中帶了些猶豫,大概是在想怎麼用詞。
和珅就站在後面小半步,這個時候卻道︰「二公子,家僕隨身帶著傷藥,若不嫌棄——」
「郊外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大夫跟傷藥,和公子既然有,便是再好不過了。」畢竟這事兒也是福隆安惹出來的,若是不能善了,怕是家規森嚴的傅恆,便要罰他了。
福康安清楚得很,拍手笑道︰「二哥定然是怕阿瑪的責罰,定然是!」
和珅回身,往外面走了兩步,喊道︰「劉全兒,去取傷藥來。」
正經的一口京片子,那「兒」化的卷舌音也是地地道道,馮霜止一听就暗嘆了一聲,想說不必麻煩,可是又知道是于事無補,對她來說,最大的麻煩永遠不是身上的傷,而是心中的糾結。
她終于抬眼,看向了和珅,正正經經地看。
站在茶棚邊上的少年,嘴唇淡而薄,鼻梁直而挺,看上去文質彬彬,那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里也是無比溫潤的,可是馮霜止老覺得他這眼楮底下藏著還沒露出來的凌厲與狠辣。她忽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按了一下右手手腕,定了定神,不讓自己用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
和珅接過了那精瘦僕人劉全遞上來的小藥瓶,手背上看得見青色的血脈,手指修長,一身藍色的舊袍子,在這邊傅恆家兩位公子華服的比較之下,寒酸得不像樣。也許這少年此刻擁有的,只有那一身骨氣和滿腔抱負吧?
脊背挺得很直的少年,誰能想得到,他會是很多年以後遺臭萬年的貪官和珅?
忽然覺得這面目有些眼熟——她想起來了,許氏出殯的那一天,臥在髒雪之中的那個……
馮霜止收回目光,也收拾了思緒,這個時候,和珅將那藥瓶遞上去,于是馮忠接過,道了聲謝,和珅卻拱手躬身道︰「是和珅該謝過小姐當日出言相救之恩才是。」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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