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凡抬頭望月,低頭看水。
夜空上的明月依舊皎潔,水波中的月影則隨著水波支離破碎
頭頂的明月巋然不動,所以它應是真實存在的。
水中的月影支離破碎,所以它只能是影子,是虛假的
而那虛假的月影,之所以會出現,正是因為明月當空。
「何為虛?‘虛’,是‘真’的倒影,因‘真’而生這就是我數日之中的感悟。明悟到這一點,我對虛字的領悟可以算是真正達到了窺虛級別只是」
水波漸漸平靜,寧凡立著橋上,低下頭,看著腳下流水中重新凝聚的月影,看著他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他看著自己的倒影,倒影同樣看著他,彼此目光交匯。
只一個瞬間,寧凡腦袋一轟,驟然抬起頭,似明悟了什麼,又無法看透。
寧凡回過頭,看著自己的身後。月色皎潔,漁火輝煌,照在他身上,在身後的橋面留下一個漆黑影子。
水中的倒影是虛假的,但身後的影子卻又是真實存在的
「虛影真影」
他平復心情,重新看這水鄉夜色,卻已不帶任何思索的情緒,眼中只有淡淡的茫然。
「何為虛」
他再一次輕輕問出了這個問題。
但這一次自問,卻已與第一個問題的涵義迥然不同。
第一次自問何為虛,問的是何為虛假之物,而寧凡給自己的答案。是所有由真實之物產生的倒影都是虛假。
但當他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卻一時茫然。而看到身後的影子,卻愈加困惑,再次發出第二問。
這第二問,仍然是自問何為虛,但所問的卻不是虛,而是真。
當寧凡與水中倒影目光交匯之時,他心中陡然升起萬千心思。
「你站在橋上看流水。水中倒影也在看你。你以為他是你的影子,他卻以為你是他的影子」
「你在思索倒影是否為虛假,倒影或許也在思索你的真實性。」
「你投下一顆鵝暖石,驚動了湖水,湖水起了柔波,碎了倒影,所以你以為倒影乃是虛假。」
「但在倒影的角度。他亦投下一顆鵝卵石,投碎了他腳下的流水在那倒影的眼中,你的身影是否也投映在湖面,隨波碎散」
「那虛影,真的是虛假麼」
「而我所立身的世界,又真的是真實存在麼」
「誰是誰的倒影!」
「誰是誰的真虛!」
「誰才是影子!」
寧凡立在小橋流水,望著重重夜色。心中百感交織。
他漸漸有些分不清自己與倒影誰是客觀存在,但正因如此,他對虛的感悟驟然提升了一大截!
每個人出生于天地,都想當然以為自己是客觀的、真實的,自己的影子則是虛假。
這便是先入為主的思想。
可從未有人想過,會不會自己才是影子,而鏡子中、湖水中的另一端世界,才是真實存在。
寧凡的第二問,觸及到的感悟太過深奧,其中包含的道真至理絕非如今的他可以看透。
寧凡並不知曉。他的這第二次自問,已經觸模到了天道級數的問題,而這絕非如今的他可以參悟
他回憶起師從紫斗仙皇的往事當年的他,想當然以為紫斗仙皇所處的世界是一場幻夢,是一個幻境,是一個存在于虛幻的虛假世界。♀
所以,他也把與母親、紙鶴共同生活的日子,當成了一場幻夢。
但如今想來。會不會紫斗所處的幻界才是真實,而他所處的四天九界才是幻夢
寧凡輕輕一嘆,這些問題他想得到,卻看不透。
他隱隱有些明白。為何修道第一步的七境修士追求長生,而第二步修士明明已經獲得了長生不死的仙人壽命,卻仍然苦苦追求道真了
修道第一步的修士,渴望長生不死。
修道第二步的修士,渴望得到道真,或許唯有如此,才能夠擺月兌淪為倒影的宿命!
「窺虛,看虛是虛問虛,看虛不是虛」
寧凡喃喃自語,他無法給出第二問的答案,但他的虛空感悟,已因為看虛非虛,而真正達到了問虛級別,不似星宮那次,只是偶然敲開了問虛瓶頸的大門,掌控了一絲虛空脈絡。
不靠任何機遇和偶然,亦不靠任何感悟虛力的丹藥,只靠一雙眼、一顆心,去感悟虛的脈絡。
這一刻的寧凡,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他的眼光深邃到仿佛可撕裂空間,仿佛可看到其下的虛無空間。
每一絲虛空之力,都有著獨特的脈絡。
感知著每一份不同的脈絡,便可自如操控虛空之力。
沿著每一道不同的虛空脈絡,將數以百萬道虛空之力串連起來,便可凝出虛空之海。
而若法力足夠,則踏立虛空之海的那一刻,成為突破成為一名沖虛修士
「沖虛!」此刻,寧凡的虛空感悟雖然沒有達到沖虛,但已經看到了通往沖虛的道路。
只要沿著這條路一路悟虛,終有一日,寧凡可以突破沖虛境界!
「這位兄台的眼神,真是不錯,看來已模到沖虛大道了。小弟柳皓月,來自樹界,不知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不知何時,寧凡的身後已出現一個別著松簪、垂著長發的青衫男子,笑如春風,儀容瀟灑非凡,向寧凡客氣抱拳。
寧凡停止感悟,眼神微微動容。轉身向這青衫男子微一抱拳。心中卻驚訝不小。
萬萬想不到,他會在皇墓外域遇到一名外來修士。
且這名修士竟然不是雨界之人,而是其他界面的修士!
「雨界,寧凡!」
寧凡細細打量著青衫青年,這青衫青年自然也是一縷分魂進入皇墓,分魂同樣只有闢脈修為的樣子。
但從此人談吐判斷,寧凡確定此人本尊的修為起碼不低于煉虛境界。
而再看此人氣息,分明是一只柳樹成精的魔類。
樹木不但可以修成樹妖。也可修成樹魔,而這柳皓月,便是一只樹魔!來自于九界之一樹界!
「原來兄台來自于雨界,幸會幸會,柳某還以為,寧兄與柳某一樣,都是偶然得到雷玉令。才得以跨越諸界、進入這雷皇的隕落之墓。」
「原來柳兄的雷玉令是偶然所得不知柳兄找上寧某,有何指教?」寧凡思索著對方的來意。
「我見寧兄**木橋,一站便是數日,竟是在悟虛,心中嘆服,便生了結交之心,想與寧兄坐而論道。♀實不相瞞。柳某之所以進入皇墓,也僅是為了悟虛而已。」柳皓月笑容恭謙有禮,是一位真正的謙謙君子。
「道友想論何道?」
「何為虛!」柳皓月忽然提問,雙目有如皓月一般,閃爍著奇輝。
他提出此問只是,正抬頭看那一輪夜月,露出迷惑之色。
寧凡會意,知道柳皓月問的是他第一次自問的問題何為虛假。
「虛是真的影,因真故生虛。因有光明,故有黑暗。因有真實。故有虛假。恰若寧某立于河面之上,那河中的倒影,便是我的虛!而我,應是真。這本是我思索數日的答案,但如今我對這答案又有了不同的觀點。」
「哦?願聞其詳?」柳皓月原本對寧凡的觀點大感贊賞,他可是第一次听說有人將虛比作真的影子,這就算在樹界的煉虛之中也沒有幾人有這種精闢見解。
只是听聞寧凡還另有高見,柳皓月立刻豎耳傾听。生怕漏掉一個字。
「虛是真的影,真,未必不是虛的影。誰是誰的影,無法說清。至少以寧某如今的境界,還無法看透柳兄且看腳下的流水,你看著那水中倒影,你真能篤定,你就是真實,而它是虛假麼?」
「誰是誰的影竟無法說清!」
柳皓月听了寧凡的話,腦袋轟得一聲,生生怔在那里,望著腳下的流水和倒影,眼中的迷惑越來越多。
他本見到寧凡悟虛,故而生了結交之心。
雖然提出問題,也沒想到寧凡的答案會這麼驚世駭俗。
寧凡不但將虛比作真的影子,更斷言真與虛之間真假難辨。這種論斷倒是柳皓月生平第一次听說。
他不由順著寧凡的思路去思索,會不會他柳皓月是一個影子,而那水中倒影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
如此一想,柳皓月心中一震,只覺一生對虛字感悟,都只是一場空談。他從未想過自己本身就是虛假的,這種可能性真的存在麼
「道友見解獨到,皓月自愧弗如。不過皓月還有第二問何為虛!」柳皓月抱拳第二問,眼中露出真正的恭敬之色。
他問出第二個問題只是,目光不看明月,而看流水。
寧凡會意,知道他所問的第二個問題,恰是自己之前思考的那個問題。
「柳兄這第二個問題,問的不是虛,而是真。」
「寧凡可有答案?」柳皓月目露期待之色,希望再次從寧凡那里得到驚世駭俗的答案。
「抱歉,我也不知何為真。但我曾師從一名強者,他曾說過一句話世間真假,何須分辨,眼見的不一定就是真,耳听的不一定就是虛!真虛只在一念間!」
柳皓月起初听聞寧凡不知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先是一嘆。
待听聞寧凡後半句之後,驀然間神魂一震,猶如醍醐灌頂一般,似有所悟。
「真虛只在一念間好一個真虛只在一念間!寧兄雖未回答我第二個問題,卻給了我一個不錯的答案。不過柳某還有第三個問題何為虛!」
柳皓月問出第三個問題之時,看得不是明月。也不是流水,而是在看蒼茫的夜色,目光滄桑。
寧凡沉吟不語,他知道,柳皓月這第三個問題,問得不是真,也不是虛,而是大道
「柳兄著相了。大道蒼茫。便是那些真仙,也要窮盡一生去探索,寧某又如何知道答案。與其思索那飄渺如煙的大道,不如活在當下。待明夕回頭之時,你我走過的道路,便是我等的道!」
「走過的路便是大道」柳皓月迷惑的目光漸漸清明,再次望向寧凡之時。露出嘆息不已的表情。
「寧兄才智卓絕,接連回答三問,柳某佩服。他日寧兄若來樹界,務必前往雪柳魔殿,柳某必定掃榻相迎!此乃柳某的‘神識令’,憑此令,寧兄可隨便出入雪柳魔殿。無人會阻攔!告辭!」
柳皓月再次恭敬抱拳,搖身一晃,將一縷分魂抽離皇墓而去。
寧凡望著柳皓月離去的遁光,若有所思。細細端詳掌心的一枚神識令。
這種令牌是一些大能修士以神念之力所凝,用以證明身份。
這種令牌可收容在識海之中,存放方便。另一個好處,便是可以從皇墓之中帶出。
那神識令上只有四個字,但這四個字卻讓寧凡深深一震。
‘雪柳魔皇’!
那柳皓月,赫然竟是樹界大名鼎鼎的三大魔皇之一雪柳魔皇,乃是一名真正的碎虛皇者!
「想不到我竟意外地與一名樹界碎虛建立交情了」寧凡搖頭輕笑。屈指一點神識令,那令牌立刻化作光芒、沒入其分魂識海之中。
目光掃過重重夜色,寧凡沉默少許,走下小橋流水,穿行于水鄉的夜色中。
河道兩岸,傳來烏篷船上鼓樂與嬉笑聲。
鼻息間,是濕潤而飄浮的呼吸,帶著油菜花的香氣。
夜色散去。晨光熹微。
寧凡走在細細編織的薄瓦之下,望著腳下青磚的印,望著巷口陶缸中飄著的萍花。
持著一桿羌笛,走過一片片蘆葦遮掩的明湖。走過一個個堂屋明瓦,走過一簇簇拘謹的修竹。
一日,二日,三日
寧凡一路行走,一路遇到些靈獸精怪,則通通隨手滅殺,不惹心情。
時光一日日流逝,他分魂修為也一絲絲攀升。
闢脈六層,七層十層。
寧凡立在一處山巔,回憶起當年突破融靈的場景。
當年的他,憑一枚金丹道果突破融靈那些在七梅的時光,通通一去不復返
吼!
山巔之上,幾只巨熊精怪各個有著闢脈十層的修為,朝寧凡嘶吼殺來。
寧凡頭也不回,只隨手祭出羌笛,隨意收割了幾個熊怪的性命。
吞服下熊怪的闢脈雷果,這一具弱小的分魂之身,在這一刻突破了融靈!
「融靈了就像當年一樣」
寧凡眼中愈加追思,一步飛下山巔。融靈之後,他這一縷分魂已可飛天遁地。
他施展多年未曾使用的踏雪訣,一如當年躡步橫行于天際。
他高飛在九天之上,直奔中域而去,一路驚動了不少隱世不出的外域凶獸。
這些凶獸之中,有融靈初期、中期、後期乃至巔峰,但只要金丹之下,便無一人可擋寧凡羌笛索命!
嗤!嗤!嗤!
那一管羌笛落在寧凡手中,變成了絕頂法寶。
寧凡一路殺戮,擊殺了數萬融靈凶獸,修為也一路攀升。
融靈初期,融靈中期,融靈後期,融靈巔峰
臨近突破金丹,寧凡回想起當年為突破金丹的一路血海殺戮。
想起了火雲老祖的情深,想起了大晉的受辱,想起了外海的一次次廝殺
想起了當年一句句豪言!
不求長生,不求縱橫,只求擺正你的倒影!
「金丹了」他精光一閃,氣勢大現,已然突破金丹!
好似一道流光沖入了中域,立刻驚動了無數中域亡靈!
中域之中,大多數亡靈都有修為在身,一個個修為更是不低,不乏金丹元嬰,甚至有化神。
寧凡偏偏向著窮山惡水遁去,每行走一域,必受到一域亡靈的圍攻,亦必屠盡一域亡靈修士!
每斬殺一名亡靈,便可獲得一枚雷果
修為一步步提升,達到金丹中期、後期、巔峰又一次接近元嬰期!
夜色下,寧凡踏著尸山血海,走出一片亡靈山谷,望著頭頂明月,回憶起當年結嬰之時的決然!
想起了那不舍斬殺紙鶴的柔情,想起了那困厄多年的心魔
你是我一世也斬不掉的心魔
「元嬰了」寧凡服下無數雷果,修為在這一刻突破元嬰。
中域之中雖有元嬰、化神的亡靈,卻也並不是大範圍存在。
寧凡無法像突破前幾重境界一樣,通過大規模殺戮,獲得雷果晉入化神、煉虛
他直接飛躍中域,不再殺戮,一直飛到臨近神域的地方。
他不再掩飾煞氣,沿途所遇的亡靈,一個個感知到寧凡逼人的氣勢,皆是匍匐戰栗,不敢再攻擊寧凡。
寧凡立在神域之外,感知著神域中不同尋常的凶煞之氣,輕輕收住腳步。
他不準備進入神域,若神域中真有雷皇的亡靈存在,他一縷分魂進入神域只有被滅的下場。
進入皇墓已有數月,外界的本尊傷勢應該已好得差不多了。
寧凡一縷分魂進入皇墓,從外域一路穿過中域,行至神域外圍。他初步探索皇墓的目標,基本已經達成了。
接下來,是該離開皇墓了
立在那山巔之上,望著夜色微茫,寧凡已心如止水。
真也好,虛也罷,他本不在乎這些。
他在乎的,只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執念
回手凡塵如煙,一笑淡了明月。他目光平靜看著一縷月色,此刻的心情卻接近大道。
他忽然升起一種沖動,要拾起那些回憶,點燃那抹月光!
月光飄渺難尋,更不可能點燃
但寧凡卻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只要他想,他便可點燃月光!
這一路悟虛,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寧凡獲得了足夠多的感悟,而這些感悟,足以令他再次自創一式法術!
他望著那看似虛無的月光,忽然傲立山巔,十指掐訣。
「或許我可以在離去之前,自創一式‘燃虛之術’」寧凡淡然一笑,若將這一路感悟融入道此術之中他可以做到點燃月色!點燃虛無!
他尚未意識到,自己隨手創出的法術,將會是何等可怕的神通。
而又會有怎樣一名碎虛強者,幾乎被此術嚇死
巨魔族外,一個一臉傲氣的灰衣老者,帶著雨皇一道敕令,驟然降臨。
「老夫雲道枯,奉令前來傳達雨皇旨意。周明何在,速速出來接旨!」
他聲音不大,但卻融入了碎虛一重天的氣勢,震驚了整個巨魔族!
他眼神暗藏一絲冷意,听說被他所扶植的赤妖王是死在寧凡手中赤妖王留著,本來還有些用的,現在卻死了
今日似乎需要稍稍教訓一下寧凡了!
「周明何在!」雲道枯冷喝一聲,一重重北涼風雪被他一言喝散,山河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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