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渺渺傳來閑情逸致時方有人吹奏的短笛曲,回蕩在廊檐內,顧君寒的腳步隨之遲緩下來,輕快地曲調更使得他心煩意亂。♀
他不曾答話。
宋傾雪快過他一步方側過臉,眼睫輕輕地撲閃了一下,顯得有些好奇。
「我們不是夫妻嗎?」
那麼身為丈夫的你,為什麼不了解我,不能馬上回答出這個問題?
這個隱藏的問句,他接收到之後便覺得空氣隱隱有些窒悶。
冷風吹過漏窗刮在他臉上,稜角分明的下頷弧線仿佛愈加冷峻,他的腳步停佇,待在原地思考這個問題,卻發現當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他對她曾經的印象,就是汲汲營營、不擇手段的女人。為了嫁給自己,不惜借一件小事攀上祖父,花言巧語勸得祖父同意,才能嫁給他做正妻。
若如此就罷了,嫁給他之後她也從沒消停過,人前倒是一副溫婉柔順的模樣,但是私下里,無論是柳嫣還是珠兒,但凡與他接觸的女人,她總會不停歇地去對付她們,攪得顧府不得安寧。著實讓他心煩氣躁。
盡管如今發現有一些事是他誤解了她……
宋傾雪彎指將吹亂的發絲捋到耳後,不再追問他,只是說︰「若是說不出,便就算了。」
顧君寒面龐僵了僵,濃眉緊緊地皺了起來。
她不勉強再好不過,但是他卻反而覺得難堪起來,他本是不想讓她尷尬,現在倒顯得他做丈夫的不稱職,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的性格為人。
一時不虞地開口,就將藏在心里的話盡數倒出。
他自覺已經說得很客觀,但身邊的女人仍是沒了笑意,變得平靜漠然。
她堅定地否認,「不會,那不是我。」
身為一個大男人,顧君寒著實不該和女人較這份真,可是對方明明沒有記憶卻篤定的態度,又讓他十分著惱。♀一兩件事誤解了她,難道還能件件誤解了她不成?
這豈不是在質疑他識人不清,冤枉了她!
「遠的不說,單只你失憶這件事。原先是我的錯,因著心情不佳就發泄在你身上……」他態度尚算端正,而後黑眸微沉,「你到底是顧家的長孫媳婦,我,不是想討我憐惜,何必如此?」
「祖父賦閑在家諸事不管,偏偏那日就問起了你,末了還給你請太醫。」
他冷笑一聲,「我倒是不想把人往壞了想,但你不覺得可操縱的余地太大了嗎?你若當真把自己凍了半日也算豁得出去,說不準就是躲在哪里,等人出來找的時候才突然出現在半路。就是請求祖父收買了太醫都不無可能。」
「這麼說起來,就是失憶這件事——」他看她得目光有些奇異,隱約還流露出些許輕松。
「都難說是真是假。」
「顧君寒……」
她幽幽地喚了他一聲。
他終于頓住。
「我現在知道為什麼自己不肯想起來了。」她自嘲而釋然地一笑。
顧君寒的心髒猛烈地一縮,而後一陣鈍疼襲卷,就在他蹙眉按住胸膛的時候,她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氣,將他從回廊上推了下去,自扶著柱沿,緩緩直起腰身。
噗通。
池塘里的浮冰被破開,細碎的冰晶濺起宛如一朵瑩透的冰花。
寒水刺骨。
顧君寒束在後面的頭發狼狽的散開,冷冰冰的池水一波接一波地沖刷在身上,讓他肌肉瞬間繃緊,咬牙抵住寒氣帶來的顫抖。
「你!」
怒氣洶涌而來,他狠厲的目光直刺她而去,才想質問,但她笑起時那彎下的唇角,冰涼的眼神,突如其來地闖入了腦海里,他竟是滯了口問不出來。♀
她就這麼靜靜地和他對視,亦不開口。
「這是唱得什麼戲?」
顧君玨這時才驚訝地從紅柱後頭旋出身來,輕笑一聲打破了沉寂,他手中攜著一管玉笛,步履輕然地走近。
笛尾垂下的紅流蘇一躍,他彎身將玉笛伸過去,不顧自家大哥狼狽側開的臉,笑了笑道︰「上來?」
顧君寒沒去抓笛身。
顧君玨本也有幾分打趣的意思,畢竟對方能否上來,有沒有借力的物品並不重要。
「大哥做得過分了。」他自如地將玉笛收回,想起听來的那段對話,笑容微斂,「這等憑空而來的懷疑,你怎麼能信誓旦旦地安在嫂子頭上?」
並沒有掩飾自己無意中听到的事實。
「我……」
顧君寒倉促地張口。
「嫂子病倒那一晚,我記得祖父曾讓你細心照顧。她倘若裝病,憑大哥的洞察力,不會看不出來。」說得直白而犀利。
看出來了卻還如此猜疑,未免太過不公。
顧君寒徹底喪失了言語的能力,神情復雜難辨地看向旁邊的人兒。
她依舊不曾說一個辯駁的字,是的,她沒了記憶,想辯也無從辯起。即使要說,也不過是「我不會這麼做」,可他不會信。
宋傾雪又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顧君玨蹙眉望了她的背影一眼,又看了看自家大哥陷入陰影的面孔,嘆了口氣,跟著走了。
四周一片安靜,顧君寒整個身子就這麼浸在寒水里,就像在自我折磨。到了此時此刻,才仿佛有一盆涼水澆頭,冷得他渾身一個機靈,思維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敏銳。
以往地一幕幕迅速地從腦袋里劃過。
最後一幕,黑暗里浮現的是走之前她看他的那一眼,眸光漠然,可瑩玉的臉龐上隱約可見一滴淚從眼眶里落下來。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流淚。
可那滑下的淚珠猶如一滴滾水,融在冰冷寂然地心口,「哧」地灼傷了他。
他唇色發紫,面容蒼白地閉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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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上的積雪多已被下人掃走,但上面化開的濕痕像交錯的蛛網遍布,若有不注意,很容易失了腳滑到。
遠遠地,顧君玨扶著白薇一路緩步慢行地走過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白薇自知,他是因為見到力竭的自己身形搖搖欲墜,所以才跟過來相扶,沒有其他的意思。
正走著,一只小孤燕引起了她的注意。
它羽毛黑亮,額前頸上泛著金屬光澤的藍,但眼下看來只透出頹喪灰敗的氣息,就這麼拖著翅膀摔在地上,再沒掙扎起來。
過冬的燕子早在秋分就都飛去了南方,這一只沒去,多半是身有殘疾。
顧君玨發現身旁女子慢下來的腳步,不由度她神色,側頭問︰「想救?」
「嗯。」
她挪步走過去。
他腦中一瞬想起她前些日子的話,等回過神,發現她正回頭和他對視。顧君玨頓了頓,才發現剛剛不知不覺間就將話訴諸于口了,但眉宇間亦無慌色,一笑而問︰「瞧著是救不起來的,結果既定,何須多此一舉?」
她像是被他堵了口,沒有回答。
直到叫來侍弄花鳥的小廝,叫他替受傷的燕子處理好傷口,眼見它灰敗的小眼楮里添了一分神采,她才抿唇笑起來,彎著眼兒和他道︰「我贏了。」
冬日的陽光照著她細膩白皙的臉,她細長的眼彎似明月,說不出的清婉動人。然而她雙手捧著一只包扎過傷口的小燕子,一人一燕用近乎相同的表情看著他。
就像在獻寶一般,十分有趣可愛。
一直看著她失憶後淡漠的樣子,卻不知骨子里卻藏著小孩子脾氣。听到那句「我贏了」,他才驀然明白過來,她還記著上回攪了他們的「戰局」,以至于她功敗垂成的事。
或許是一個人失去了記憶,就會讓她重新變成白紙一般地孩童吧。
他無聲低笑,眼神微微放柔,但話中清冷如舊,「傷口能治得好,但假如不能去南方過冬,它還是會死。」
這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真相就像被戳破的皮球,讓她也跟著一下子泄了氣。她漠然「哦」了一聲,瞧著像是妥協了。但他卻能從那目光里看出幾分不滿地委屈,還有那微嘟的朱唇。
他終于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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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還是讓她贏了。
他將小燕子接過來,笑著說︰「要是傾雪不介意,我叫人來養著它,倘若溫度適宜,或許能存活下來。」
她這樣的性子情緒,那一聲充滿敬意的「嫂子」他還真有些喚不出口,便稍稍一轉,徑自喚了她的名字,自然的神態,仿佛和她是早就熟識的好友。
「好。」她欣喜地模了模小燕子的羽毛,立即答應下來。
卻不全是為了所謂的輸贏。
顧君玨的視線投注在她來回撫動的指尖上,她這會兒靠的很近,在冰天雪地的包圍下,使得她從氅衣里流動出的溫熱的體息格外明顯,淡淡的藥香在呼吸間時而拂至他的鼻端。
他呼吸稍稍一滯,剎那間又再次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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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間,白薇身披錦被,烏發如瀑披散,縴柔地斜倚著燻籠昏昏欲睡。
模糊地對話聲忽而從燈影里飄來。
「嫣姑娘,您怎麼來了?」
「是君寒叫我來的。」女子的嗓音嬌媚。
外頭的丫鬟疑惑了,「這,大公子吩咐咱們不能擾了夫人歇息,哎,嫣姑娘等等,您不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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