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心知大概和自己這段日子的作為有關,口中卻道︰「學生愚鈍。♀」
李熙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默然許久,像是忘了方才的話一般,問道︰「朕記得你記事起便住在江南,那地方如何?」
林楠道︰「江南好。」
「哦?」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南風光之旖旎,天下少有。」
李熙動容道:「磐兒說你隨口便能成詩,朕原還將信將疑,原來竟真的出口成章。難怪你父親他總是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模樣。」
林楠低頭不語。
李熙嘆道:「江南好,也難怪他會流連忘返。」
又道:「你來京前,你父親可有什麼交代?」
林楠回道:「父親說,讓我在國子學好好念書,盡快考個狀元或是榜眼出來。」
李熙沉默下來,道:「你父親是要讓你彌補他當年的遺憾?」
林楠老實道:「不是,父親希望我考個功名,有了立身之本,他好安心告老還鄉……」
李熙失聲道:「告老還鄉?」
三十出頭就告老還鄉的話,這朝上只怕一個官兒都沒了。
林楠道:「父親為人懶散,比起屹立朝堂,他更喜歡遨游于湖海之中。」
李熙嘆道:「是朕拘了他。」
林楠道:「陛下不需如此,父親不喜將自身的際遇委過于人,這些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否則掛冠而去在本朝乃是佳話。」
李熙陷入沉默之中,半晌才道:「你父親手中有秘折直奏之權,風物人情,家長里短,盡可言說,但這些年,他的秘折中從無半句私事,只除了數月之前,他說了你的事。」
「他說你被陷入獄險死還生,以致性情大變,讓他痛悔不已,又說給你教書的先生頻出意外,不得已準備送你進京,讀書上進什麼的都在其次,只要你平平安安他就再無他求。」
頓了頓,又道︰「你父親向不與我說家事,此刻說起你的事,不無托付之意,是以不管你願不願意,朕都要將你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話到此刻,才終于說到正題,林楠一時無語,早知如此,他折騰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麼啊,直接讓林如海寫信,點醒這位責任感爆滿的皇帝陛下不就好了?
口中道:「當初江南事了之後,父親曾嘆息,若非皇上隆恩,也不會容他這般胡鬧。」
李熙默然不語。
林楠道:「听說國子學招收生員考核甚嚴,許是父親擔心學生不學無術被拒之門外,想讓陛下通融一……」
李熙搖頭失笑,打斷道:「你性情大變之前是什麼模樣兒?」
林楠微微一愣,這話讓他怎麼回答才好?無奈道:「說實話,學生並不覺得自己變了多少……」
李熙頷首道:「朕也覺得應該如此……你的性情和模樣兒都像極了你父親……」
笑道︰「一曰獨善其身,二曰不到黃河心不死。♀」
林楠頓時黑了一張臉,知道今天自己只怕是難以如願了,果然只听李熙道:「你在京里鬧出的事兒,朕已盡知。喝花酒也好,冰嬉也罷,你的意思朕明白,但是朕卻不能由著你的心意來。」
林楠張張嘴又閉上,這位雖然態度隨和,但畢竟是一國之君,手握生殺予奪大權,誰知道他和自己父親到底有多大的交情,能容忍他到什麼地步?
再說,皇權在上,和皇帝談交情,那是嫌命長……林如海之所以這些年躲得遠遠的,只怕也是為了避免和這位皇帝陛下論所謂的「布衣之交」。
人常說遠的香,近的臭,這句話卻是話糙理不糙。
只听李熙繼續道︰「朕有六子,長子即太子已經過世兩年,剩下五子。二子為穎妃所出,四子的母妃是貴妃張氏,還有三子皆在皇後名下……朕額外加恩,許你任選一人,為其伴讀。」
林楠不假思索道︰「陛下,殿下們學習的,乃是治國為君之道,只怕于學生無用,學生還想要金榜題名呢!」六個皇子中選一個?他又不是嫌命長了……
李熙搖頭失笑,林楠的拒絕早在他預料之中,只是想不到這小子說的這般煞有其事,仿佛真擔心做皇子的伴讀耽擱了他的學業一般,笑道︰「罷了,你既不願和他們參合,我也不強人所難,你便去和磐兒作伴就是。」
輕嘆一聲,道︰「磐兒是我的長孫,故太子的獨子。我原對他們父子都寄予厚望,但是天有不測風雲,誰想到竟會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一天。磐兒一夜之間,父母雙亡,性情也變得孤僻,連話也不願和人說……在他父親死後,我尚是首次听他主動提起別人,難得你能和了他的眼緣。」
見林楠低頭不語,又道︰「放心,你既想好好念書,我自不會耽擱你,這里有封帖子,你拿著它,明兒去時博文的府上,拜他為師。」
林楠一愣,這時博文,是原太子太傅,林如海曾多次提起,說他的學問在當今世上是數一數二的。自太子去世之後,時博文便幽居在家,多位皇子欲從師與他,都被婉言拒絕,不想李熙竟將他搬了出來。
若林楠想的果真是金榜題名,定會對李熙感激涕零,此刻卻只怕牛皮戳穿,唯有苦笑:「學生惶恐。」
李熙道:「以後不要自稱學生了,今兒朕便封你做侍講,日後教負責教磐兒讀書。」
林楠呆了呆,道:「學生惶恐。」這次卻是當真惶恐了……
李熙道:「你無需如此,你是如海教出來的,他的人品和學識,朕都是放心的。何況磐兒另有師傅,侍講也不只一個。朕現在對他也沒有旁的期望,只求他能平安喜樂……你看著他高興學什麼,便教點什麼就是,不然教他練字也行。」
林楠松了口氣,原來就是個陪玩的。
他的性格雖正如李熙所言,不到黃河心不死,卻絕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李熙既然安排的這麼周詳,又說了這麼多,豈容他不知好歹?何況做個毫無帝位指望的受寵皇孫的陪玩,比做什麼皇子的伴讀更合他的心意,當下領旨謝恩。♀
果然李熙龍心大悅,帶林楠下樓,只見李磐正在樓下等著,見二人下來,先對李熙行了禮,便眼巴巴瞅著林楠。
林楠月復誹一聲,自己今天一天,跪的比之前十幾年還多,正欲行禮,卻被李熙揮手阻止,道:「磐兒,林楠和你父親是同門,算起來你應該叫他一聲師叔,林楠不管是詩才還是書法,都已堪稱大家,因與你父親是同門,才勉為其難願意屈居侍講之位,教你讀書。若不是他年紀太小,便是做你的師傅都是綽綽有余的,你切不可輕慢,當以師禮待之。」
林楠愕然,但李磐臉上卻不見半點不滿,躬身道:「師傅。」
林楠忙道「不敢」,一面拿眼去看李熙,李熙道:「你們兩個年紀相差不大,年輕人不要太過拘泥于身份輩分,林楠你便喚他一聲磐兒便好,磐兒你也直呼姓名就是。」
李磐當先應了,林楠只好跟著應是。
又交代了幾句,李熙便打發李磐去回去歇著,又讓從人退下,方對一頭霧水的林楠道:「太子和太子妃伉儷情深,他不願立側妃朕也由得他,誰想他們夫妻一同遭難,府中竟連一個做主的人都沒了。在那府里,磐兒上無尊長,下無兄弟姊妹,一個人孤孤單單,怎能不越發孤僻?老三向來和太子交好,太子過世之後,便想將磐兒接過去教養,朕原都準了,不想另幾個听說了,烏眼雞似的來搶……磐兒知道後,連老三府里也不願去了。」
嘆了口氣道:「朕也想過將他放在身邊,只是一則騰不出手來,二則怕反而害了他,甚至東宮也不敢讓他久住,太子過世三個月就將他遷了出來,只是這般卻讓他對我也存了芥蒂,只當這世上再無一個人對他好——皇後特特的將身邊的大宮女和總管送去照看他,倒更讓他反感。」
林楠月復誹,太子是先皇後所出,現在的皇後又不是李磐的親祖母,這麼急慌慌將他身邊熟悉的人換掉,他不反感才怪。
只听李熙繼續道:「朕也是看他巴巴的守在下面等消息,知道他果真看重你,才臨時起意……你日後多照看他些,便是帶他玩耍嬉鬧也是無妨,只不要讓他學壞,能開朗些最好。」
林楠明白他的意思了,敢情是因為李磐身邊沒有讓他認可的長輩,于是生安白造給他弄一個湊合,林楠正好榮幸中獎。
幸好李熙的要求不高,林楠也沒有每日給人磕頭的嗜好,有個這樣的身份也不錯,做出惶恐姿態應了。
李熙欣然點頭,道︰「你委實不需太過小心,你父親既然將你托付給我,我怎的也不會讓他失望……我的那幾個皇兒,少有省心的,便是找到你頭上,也不必擔心,萬事有朕呢。」
這才令宮人帶林楠回杏園。
林楠到時,宴會已然開始。除了以李旭為首的幾個皇子,被李熙趕回去休息的李磐也豁然在列,杏園中的案子雖擺放的錯落零散,但是李旭等一落座倒顯出規律來了,各人的陣容一目了然,唯有李磐身側空空蕩蕩。
此刻正有一個少年在場中表演琴藝,林楠等琴彈完才上前,先告了罪,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李磐身邊最近的位置坐下,宮女們忙送了酒菜上來將他選的條案填滿。
林楠對四面投來的目光視若無睹,對李磐低聲道:「陛下不是讓你回去休息嗎?怎的又到這里來了?」
李磐抿了抿嘴,終于沒說出什麼難听的話來,咬了咬唇道:「你能來,我為什麼不能來?」
林楠不過是沒話找話說罷了,李磐來不來豈是他管的了得?只是日後既然要長時間相處,和李磐處好關系是必須的,此刻見他肯回話,便笑笑不語。
李磐盯著他看了一陣,見他不說話,有些無趣,端了酒要喝,林楠道:「你若是不想明兒腳腫的下不了床,還是節制些的好。」
招手喚了宮女上前,吩咐將李磐的酒換成茶。
那宮女應聲端了茶水上前,剛要放下,發現李磐正抬眼冷冷盯著自己,頓時僵在了原地。李磐轉眼去看林楠,卻見他正听站起來的一位少年念詩,神情很是專注,仿佛對他剛說的話有沒有人听全然不在意。
李磐沉著臉盯了林楠許久,見他頭也不回一下,甚至還跟人附和了幾句好詩,氣的喘了幾口粗氣,對宮女怒道:「不是讓你換嗎?杵在這兒做什麼?」
宮女如蒙大赦,忙換了茶水,逃也似的退下。
李磐憤憤看向林楠,林楠回頭對他微微一笑,李磐怒道:「這下你得意了?」
林楠笑笑道:「若我是你敵對之人,明知你不會听話,故意說了激你飲酒,讓你三天三夜下不來床,那才要得意。」
舉杯道:「對于旁人說的話,听還是不听,要看他說的對不對,而不是說話的人是誰……殿下很聰明。」
和被拍的暈乎乎的李磐對飲一杯,又道:「拿自己的身體賭氣這種事,只對真正在乎你的人才有殺傷力,只是他既在乎你勝過你自己,你又怎忍心讓他擔心?殿下懂得不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可見已然是長大了。」
李磐被稱贊的微微有些臉紅,方才若是林楠態度強硬,而不是一副你愛听不听的模樣,他說不定當真賭氣喝了酒。
一面對自己的決定很是慶幸,一面又有些自怨自艾:這世上哪里還有人關心自己?便是他賭氣喝了酒,在床上躺上三天三夜,有又有誰會在乎?
下意識去看林楠,卻見他又轉過了臉去,撐著下巴,興致勃勃的看人吟詩,頓時一陣氣悶。
同時卻又覺得他在這種場合都這般自在,實在比他認得的許多人都強。
這時起身吟詩的已經是第三人了,藍衣俊秀少年抑揚頓挫的頌完,被人一番稱贊之後並不坐下,轉向林楠道:「敢問林郎,此詩如何?」
被點名的林楠不經意笑笑,道:「好詩。」
藍衣少年道:「比之你那首如何?」
林楠笑道:「無可比之處。」
少年滯了滯,道:「林郎此言有理,此番隨意吟誦,誰也不知是即興之作,還是幾經斟酌,亦或者請人代筆,如何能見詩才?委實無可比之處。」
林楠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暗指他之前的詩是事先準備好的,又或者是別人代寫的呢!此言一出,也不知道多少人中槍……別的不說,那個張翰決計跑不了。
此人大約是在這方面極為自負的,才對林楠很是不服,想要和他爭個高下。更有所謂「才子」的通病︰但凡是自己做不到的,旁人更不可能做到。
若是旁人被這般說,只怕會立刻跳起來和他理論,只是林楠的詩的確不是他自己做的,且他也並沒有什麼爭勝的心思,既然那少年說的隱晦,他也犯不著主動對號入座,笑笑不說話。
只是他不說話,卻自有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接口︰「以郝兄之見,要如何才能見詩才?」
郝性少年昂然道︰「自然是聯詩。林郎,你意下如何?」
今世的林楠是林如海盡心教導出來的,聯詩是不怕的,只是他聯詩的水平無論如何都不能和他抄襲來的兩首詩相比,只怕一出手便會坐實了他找人代筆的事實,是以淡淡道︰「不好。」
「為何不好?」
林楠道︰「我不愛聯詩。」
張翰嘲諷道︰「不愛?不會是不會吧?」
林楠輕輕瞥了他一眼,道︰「是啊,我不會,你會?」
張翰一噎。
若換了「草包」之事前,他定會毫不猶豫的說會——他每次與人聯詩,哪次不是被人盛贊?只是現在卻有些不確定了。
他身邊一位少年站起來道︰「張兄向不以詩才聞名,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便是不會聯詩,也算不得什麼,但是林郎你卻稱能出口成章,若連聯詩都不會,豈不是徒有虛名?」
馮紫英冷哼道︰「是不是徒有虛名,只要稍微懂詩的都知道,你若要指手畫腳,不妨先寫出一首更出色的來。」
那少年口才甚好,被馮紫英搶白毫不泄氣,道︰「笑話,難道寫不來更好的詩,便連品評的資格都沒有了麼?若是一般般的也就罷了,正因為這兩首確實乃稀世之作,才更該驗明正身才是。我听聞林郎在揚州時,從未有大作傳出,到了京城卻能一鳴驚人……若是連聯詩都不會,又如何讓人心服,如何讓人相信那兩首詩確實是他所做?」
剛才林楠出口成詩的事,他們都親眼所見,也從未想過有人代筆之事,但是現在見林楠不肯聯詩,倒真的有了幾分懷疑。
衛若蘭道︰「我看你才是可笑,這樣的詩,不管是誰的大作,都可一夜揚名,難道還會掖著藏著便宜了旁人不成?」
「那也未必……」
見他們漸漸辯出了真火,六皇子李昊皺眉道︰「不就是聯詩嗎?聯就是了!有什麼好吵的?」
李磐冷哼道︰「說的是,不就是聯詩嗎?林楠!」
林楠轉頭,只見他眼楮亮亮的,閃閃發光,心中了然,這小子之所以會跑來,只怕就是為了看他出風頭呢……可是,聯詩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