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既應了,總不會賴了你的,既然受了傷,就該在家歇著,自會有人去見你,何以自個兒跑到工部去坐冷板凳?」李資替林楠斟上一杯茶,道︰「燙,抱著捂捂手就好,先別喝。」
林楠看了李資一眼,端起杯子道了聲謝,微微皺了眉。
他前世身體不好,最是懼寒,一年四季手腳冰涼,是以哪怕夏天也喜歡捧著一杯熱茶暖手,到了今生,身體比之前強的多了,但是懼寒依舊——你不能指望住慣了空調暖氣房的人一下子就能像古人一般適應嚴寒,且熱水捂手的習慣也從前世帶了過來,只是這個習慣,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他們也只當林楠當初在獄里傷了身子,只有憐惜的,絕不會想到自家的主子換了殼子。
不管李資知道此節,是打探來的亦或是自個兒看出來的,都是林楠穿越之後,除了林如海、黛玉和家里的奴才外,首次有人在這些細微的地方對他表現出關注體貼,心里不由生出某種莫名陌生的感覺。
李資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幾上,目光落在看似被窗外的景色吸引的白衣少年身上,少年似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回頭微微一笑。
林楠笑起來很好看,長眉舒展,雙目眸光一轉之間便垂了下來,長長的睫毛細細密密的掩映下來,淡色的雙唇勾起讓人愉悅的弧度,對著這樣美好的足以吸引任何人的笑容,李資卻微微皺了眉,目光先移到面前的茶杯上,又落到另一側的窗外。
旁的人或許不知道,李資卻很清楚,這少年只有在敷衍應付的時候,才會在笑的那一瞬低垂了眼眸,露出這種清澈的彷如微羞的笑容,不為旁的,只為掩蓋那雙過于冷清的眸子。
每次看見他這樣笑,李資就有一種悶的喘不過來氣的難受感覺,他目光只落在窗外片刻便移回林楠臉上,仿佛方才只是短暫的分神,隨意問道︰「看見什麼了?」
林楠笑道︰「行人、馬車、轎子還有酒樓……殿下應該還沒用過午飯吧?」
李資訝道︰「這你也能看出來?」
林楠笑道︰「殿下喜歡喝熱茶,若殿下剛用過午飯不久,此刻當正是渴茶的時候,殿下斟而不飲,可見餓著肚子。」
李資無奈搖頭道︰「都要成精了你!」
林楠失笑道︰「原來殿下也有上當的時候,其實我只是知道舅舅還沒用飯,殿下和舅舅在一個衙門,八成也沒用。」
李資搖頭失笑︰「果然是成了精了!」
又問道︰「怎麼成了精的林公子,今兒會傻乎乎跑到工部去?」
林楠撐了下巴,唔了一聲,笑道︰「如果我說我是專門去見殿下的,殿下肯定不信。」
李資看著少年清亮的眸,緩聲道︰「你說,我就信。」
語氣無比認真。
林楠嘆了口氣,悶悶道︰「那園子,從選址到畫圖到選材買料,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不想建出個不倫不類的模樣——現在人手是夠了,可是工部的那些大爺們,可沒匠人那般好脾氣,定然不會高興我在一旁指手畫腳。」
頓了頓,嘴巴湊在杯沿上抿了一口,道︰「所以,我想著趁尚書大人把活兒安排下去之前,和他說說好話,把事兒靠掛在殿下您的頭上,這樣我也可以狐假虎威,扯著殿下的大旗威風一把是不是?」
李資認真听他說完,最後總結道︰「假話。」
林楠一噎,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不是說我說什麼都信的嗎?」
李資拍拍他的背,給他順氣,道︰「說實話我就信了。」
林楠撲哧失笑道︰「也就是挑自己相信的來信了——噗,這句話說的……」
他話沒說完便停了,李資也明白自己說了廢話,無奈道︰「我倒是想信你,那你告訴我,剛才說的話,可有一句真的沒有?」
林楠沉吟了一下,挨上車壁,道︰「好,那就說真話。」
微頓了頓,正色道︰「殿下在工部有日子了,想必也有些親信……我想請殿下派我幾個伶俐可靠的泥瓦匠。」
李資道︰「你問陛下要人修園子,便是為了這個?」
林楠嗯了一聲,再無多的話。
李資暗嘆一聲,道︰「只要泥瓦匠?可還有別的?」
林楠笑道︰「最重要當然是將我的園子修的漂漂亮亮。」
李資道︰「你放心好了,反正現在我也沒有旁的事可做,只一心給你修園子,但凡有不滿意的地方,我給你拆了重做就是。」
林楠微楞,愕然看了李資一眼。
李資道︰「怎麼?」
林楠笑道︰「我還只當和殿下心有靈犀,我這邊想著讓殿下幫我看顧些園子,殿下那邊便討了差事呢!卻原來是皇上的意思。」若是李資自己討的差事,便不會有「沒旁的事可做」之語了。
李資听到「心有靈犀」四個字,神色微動,旋即斂去,笑道︰「你怎的知道是皇上的意思,不是尚書大人派的活兒?」
林楠笑道︰「尚書大人有幾個膽子呢,敢讓殿下來給我修園子?便是萬分不待見,也只敢恭恭敬敬請您去最華麗最舒適的辦公間,管那些芝麻綠豆大點的‘大’事兒……」
見李資神色古怪,林楠訝然道︰「我只是胡說八道的……不會當真給我說中了吧?」
李資不置可否,道︰「明兒我就將匠人一同派過來,你要的人也在其中,回頭我便將名單給你。」
林楠見他不願多說,亦不勉強,想了想笑道︰「那幾個泥瓦匠,我原要親自看著他們做點活兒,既然殿下左右無事,不如再幫我一次吧——陛下讓我今年參加秋闈,先生和師兄逼的我氣都喘不過來了,委實沒有功夫做別的。」
李資不知怎的,突然心情大好,含笑道︰「我原就是奉命來給你使喚的,自然你說怎麼著,便怎麼著。♀」
伸手將林楠手上的茶水接了過去,道︰「要出城了,外面的路不好走,莫要濺濕了衣服——車上備了手爐,要不我……」
林楠搖頭,他連後世的暖手寶都不愛用,何況是一股子燥氣的手爐?若不是實在冷的受不了,他是不肯沾的。
將袖子放下掩住手,道︰「在正修的園子不遠,有家小酒店,里面的廚子慣會做野味,雖比不得城里的細致講究,但口味絕對一流——殿下還未用飯,不如我做東,請殿下去嘗嘗?」
又笑道︰「早該請殿下吃一頓,只是京里過得去的酒樓都死貴死貴,那處的野味雖‘色香味’三個字只得了一個「味」字,但是當真是便宜,殿下不會嫌棄吧?」
李資道︰「你若是吃慣了宮里所謂色香味俱全的吃食,外面只要是熱鍋熱灶出來的東西,都嫌棄不到哪兒去。」
林楠在宮里也是吃過一頓飯的,那味道的確讓人不敢恭維,笑道︰「等得閑的時候,我讓殿下嘗嘗我烤肉的手藝,殿下才知道何為美味。」
李資失笑道︰「那倒要翹首以盼了。」
林楠笑而不答,掀了簾子,聲音微提道︰「林全帶路,去上次吃獐子那地方——走快些,殿下和舅舅都尚未用飯呢!」
林全和成三子分別在外應了一聲,馬車速度快了起來,有知道地方的,便帶了人先行去打點。
林楠放下簾子,對李資道︰「去那處吃飯,要看運氣的,他店里收到什麼野味便賣什麼,記得有一次我運道不錯,正巧踫到店家收了一條大蛇,那湯鮮的讓我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可惜後來再沒遇上。」
說笑間時間總是過的快,到了地方,用了小半個時辰吃過飯,便去了正修的園子。
林全送上一疊幾十張的圖紙,李資才知道林楠說他耗了許多心血雲雲,並不是虛言。
幾人每去一個地方,便要對著圖紙研究許久,賈政知道此事八成要落到自己頭上,是以看的听的極用心,並不敢隨意開口,但李資卻不同,他身為皇子,眼界甚高,又去過不少地方,時常有不同意見,林楠有的依了,有的則會爭辯起來,二人互有勝負,到了晚間,也沒能商議出個最終結果,只確定了近期的工程,便趕緊上路,搶在城門關閉之前入了城。
進城後賈政先告了罪離開,卻不是回府,而是去了工部衙門加班。那兩位小爺就是動動嘴皮子,真正的事還要等著他來做,李資說明兒便要派人,是以他今兒晚上甭想睡覺。
修園子的事兒不大,卻是皇上布置、皇子負責的,事情不難,但是辦好了卻極易出彩,委實是個美差,他已經在這個位置呆的太久了,若是能借這個機會挪一挪,豈不是意外之喜?
李資則將林楠送到門口,才乘車離去。
林楠回到院子,梳洗罷,用過飯,將下人都打發走,獨留了林成一人,听他稟告日間聖旨過來、陛下將玉芙園賜給了黛玉的事兒。
林楠頗有些頭疼,道︰「林成,你說我若是寫信,讓父親給我和妹妹娶個後娘,父親會怎麼樣?」
「啊?」林成瞪大了眼,吭哧道︰「……還是不要吧……大爺怎的突然想起這個……」是自家大爺的思維越來越詭異了,還是我的大腦退化了呢……這是一個問題。
只听林楠嘆道︰「像妹妹這般大的官家女孩兒,本該由家里長輩領著,去各府里走動走動了,總要見見幾個夫人,結識幾個手帕交……」
若他猜的不錯,有了陛下賜園子的事,再過幾日,便該有帖子上門,邀請黛玉去各處逛園子賞花或參加詩會什麼的,這代表黛玉終于正式被官家後宅的那個圈子認可,但問題是,家里一個女性長輩都沒有,難道讓黛玉一個人出門不成?
可不去又不成,這關系到黛玉日後能不能尋到一個好婆家。只因真正想尋個好兒媳的官家太太,必會在那個圈子里,細細打听,親自相看,若黛玉當真一門不出二門不邁,旁人便只當她有什麼難言之隱,到時候上門求親的,不是品行不堪的,便是攀附權貴的。
原本此事林如海是寄希望于賈母身上,誰知賈母年紀大了,甚少出門,先前又存了將黛玉許給寶玉的心思,哪里肯帶黛玉出去?一來二去的便耽擱了。
林楠這會兒恨不得能從天上憑空給他掉下個娘來,只可惜便是此刻寫信讓林如海現娶一個也來不及了——若一開始的帖子盡拒了,日後還有誰請呢?
而且黛玉病愈的事兒也需要讓人知道,若不靠黛玉自己出門走動,難道讓他派下人在街頭巷尾敲鑼打鼓宣傳︰林家姑娘黛玉病好了,能生了,可以放心娶回去做媳婦了?
保證回頭林如海便幾個大耳刮子抽死他。
想了想,道︰「待會派丫頭去和姑娘說一聲,明兒我帶她去賈府走一趟。」思來想去,也就一個人幫的了他了。
林成應了,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林楠又道︰「明兒工部便派人過去修園子,你看著點兒,該打點的要打點到,但是切勿張揚,莫要修園子修出禍事來。」
「是,小的醒的。」
「帳做在園子開支上,另外,多做一萬兩的空頭出來。」想起那一萬兩銀子的去處,林楠有些好笑︰在工部的衙門,當著諸多官員,打著皇帝老兒的幌子公然行賄,他也算是行賄者中的翹楚了吧?
林成知道輕重,並不多問,低頭應是。
林楠微微沉吟片刻,又道︰「明兒你找人去打探一下,看最近朝上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事發生。」
林成面上顯出難色,道︰「大爺,朝上每天都有事情發生,我們在京里的人手太少,要一一打探出來的話……大爺,可否大致給個方向?」
林楠微一思忖,將今兒的事簡簡單單說了一下,道︰「工部的事兒里,處處透著詭異,若不是朝上出了什麼事,我想不出別的什麼理由。」
林成想了半晌,茫然道︰「小的看不出有什麼詭異的地方啊!」
林楠道︰「是有反常必為妖,何況這一件事里,有三人反常,是以其中定有緣故。一是工部尚書,他既能高踞一部之首,絕不會是蠢人,誠王殿下是陛下派去歷練的,工部尚書便是心懷惡意,也只會暗中使壞讓他砸了差事,絕不敢在明面上為難,為何他會將殿下排擠在權力中心之外,讓他去管些芝麻綠豆的小事?」
「其二,便是誠王殿下,誠王殿下心中頗有城府,絕非懦弱無能之輩,以他的本事,進工部兩月有余,怎會還未站穩腳跟,任人揉捏?且他身為堂堂皇子,被派去修園子,居然毫無怨言,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這豈不反常?」
林成點頭,問道︰「那第三人呢?」
「第三便是皇帝陛下了,以陛下的為人,」林楠道︰「若是誠王殿下果真無能到在工部呆不下去,陛下只會讓他自生自滅,或者直接免了差事,又怎會讓他去修什麼園子?」
「似乎是有些反常,但是這些能說明什麼?」
林楠道︰「說明朝上發生了某件事,和工部有關,工部尚書希望誠王不要管,誠王自己也不願管,皇上更是不許他管……所以工部尚書將他調離中樞,所以殿下自己甘願被人擺布,所以陛下下旨,讓殿下什麼都別管,一心去修園子。」
林成听的暈暈乎乎的,道︰「大爺,若真的這樣,誠王殿下不管就行了,何必這麼麻煩。」
林楠道︰「所以這件事,是誠王不願管,卻又不得不管的事兒。」
林成道︰「誠王不願管又不得不管,那除非……除非是……」
林楠點頭。
林成大受鼓勵,道︰「若這事兒真和宮里那位有關,小的倒是想起一事來。」
「哦?」
林成道︰「大爺不是讓小的留意一下南邊的事兒嗎?小的听小道消息說,漕運總督和江蘇巡撫正寫折子互參呢!因只是小道消息,小的便沒敢告訴大爺,現在想來,那漕運總督,不正是皇後娘娘的親哥哥嗎?不過……這件事好像和工部沒關系吧?」
林楠嗤笑一聲,道︰「怎會無關?漕運總督可是兼著河道呢!」
林成道︰「只是小的听人說,漕運總督和江蘇巡撫向來不和,寫折子互參這種事,隔三差五便有一次,應該算不得什麼吧!」
林楠搖頭不語,那三個是什麼人,若是當真沒什麼,他們犯得著未雨綢繆麼?
等了這麼久,那邊終于開始有動靜了,而且似乎還是大動靜。
看來李熙對李資這個兒子倒是很愛惜的,這般及時的將他從泥藻中拉了出去。
當即吩咐林成拿了紙筆來,開始給林如海寫信,除了將最近幾日的消息送過去,最重要的是,問他爹要人。
現如今一處主宅要管著,一處園子正修著,一座園子需接手,他恨不得將林成一個人掰成三個來用。而且黛玉身邊也需要一個得力的嬤嬤,指點她如何適應那個圈子。
同一時間的皇宮中,李熙正在對某人不滿︰原想知道那小子到底是沖誰去的,可現在,李資是他下的旨,賈政是李資邀的……那小子非要扯上工部,神神叨叨到底想干什麼呢?再過幾個月便要下場,書不好好念,還有空在他的破園子一逛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