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號考官進貢院,八號一早考生開始入場,那日天還沒亮,貢院外面就已經是山海。雖是按州縣依次入場,順序早早的就貼了貢院門外,但抵不住士子們急切的心情和不敢容半點兒意外的謹慎小心,哪怕是籍貫所屬最後入場的府縣的考生,也早早的過來侯著,如林楠這般,睡到日上三竿才不慌不忙起身的,少之又少。
當然,林楠之所以能如此從容,除了他心理素質過硬之外,更多是因為有一幫子下替他佔地方、探消息的緣故。
用過午飯,看時候差不多了,就去了貢院附近的茶館,等了半個多時辰,終于輪到姑蘇地界,于是又轉移到附近的馬車上,再等了片刻,便輪到他進場。
鄉試前後,但凡有些名氣的「才子」總是旁口中的談資,林楠更是其中風頭最盛的一個,此刻眾一听叫了姑蘇林楠的名字,比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還要振奮,伸長了脖子看這位林郎到底生的是幾頭幾臂。
幸好林家的遺傳基因相當不錯,林楠容貌氣質原就少有能及,又見慣了世面,雖眾目睽睽之下,依舊舉止從容,步履悠然,翩翩如神仙中,同這些徹夜未眠,又從凌晨等到現,被擠掉了鞋子、擠散了頭發的士子們相比,神清氣爽的林楠,那不只是鶴立雞群,那是仙鶴立于落湯雞群……
待林楠背影消失,們臉上的失落尚未散去,群便有開始科普︰林家乃書香門第,林郎之父林如海,是xx年的會元,xx年的探花……什麼?不知道?那《三字經》總知道吧,那就是林如海林大專門為林郎編寫的!
還有他師傅時博文,乃是太子太傅,除了太子殿下,就收了林郎這麼一個弟子,後來時太傅當了上書房的總師傅,負責教導所有皇子皇孫,才一時忙不過來,將他托付給自己的獨子時元洲教導……時元洲總是知道的吧?們大昌,雖然三年就出一個狀元,可是三元及第的,數十年就時狀元一個!
探花是爹,太傅做師傅,狀元當師兄……天底下每個讀書必背的《三字經》索性就是為他編的——這還讓不讓活了?
需知普通的士子,大多只是私塾、學堂念書,條件好些的,家里專門請了先生,可不管哪一種,先生本身也不過是落第的秀才罷了——若是舉老爺,來錢的地方多了,誰會跑去掙那幾個束脩?進士就更不必說了,好好的官兒不做,來給做家教?當然想同主家拉好關系以求更近一步的例外。
所謂天下狀元秀才教,不是只有秀才才教得出狀元公,而是狀元公也只能找到秀才當老師……便是有家世比林楠還好的,有幸拜了名師,可那師傅也只是掛個名兒,師生關系不過是另一種政治同盟,能偶爾指點一二就不錯了,有誰能像林楠一樣,一個家優哉游哉除了哄兒子沒什麼事兒做的探花爹,一個剛死了弟子正好沒工作的太傅先生,還有一個一直賦閑的狀元師兄……
真是比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當下便有不知多少酸溜溜道︰「同不同命啊……若要有這樣的爹和師傅,一個解元算什麼?」渾然忘了,那位現可還不是解元呢!
「……那是,那是。」方才還口若懸河的科普工作者總是笑著應兩聲,轉戰他處。
只是們口中的林楠此刻卻全不似他們想象中的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他正赤著腳,手提鞋襪,看差役對前面的考生搜身,一臉黑線——要不要模的那麼仔細啊……
林楠咬牙,暗忖若是林成林全兩個做事不仔細,漏了打點這一環,回去定要扣他們兩個月,不,兩年的工錢!
幸好那兩個小子大多數時候還是可靠的,輪到他的時候,那些差役看著搜的是萬分仔細,卻只衣角包袱上下功夫,楞是一個手指頭都沒上他的身,倒讓林楠虛驚了一場。
進了場,號舍的情況比他住過得還要好些,明顯大了一圈不說,且干淨異常,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驅蛇、驅蚊藥灑的太多,有點燻,不過想想這鬼地方每隔三年才用一次,這種味道反而讓安心。
周圍的號舍也明顯沾了光,讓許多早就有心理準備的、自帶抹布挽了袖子準備干活的士子頗為欣慰,直道大昌對士子越加重視,昌盛有望雲雲。
鎖門之前,可以去各處號舍串串門,林楠顯然沒有那個心思,也沒旁的來找他竄門。
他「號舍」里住的九日,有三日就是這樣無所事事一獨坐,是以這里閉目養神,听著周圍的動靜兒,半點不覺難熬,到了黃昏,也不叫號軍幫忙,自個兒煮了點吃的,天黑便睡了。
第二日一早醒來,便看見考卷被悄悄放枕邊的木板上,于是起床,洗把臉吃了飯泡好茶開始做題。
中規中矩的題,林楠自被李資下令參加鄉試以來,時博文、時元洲還有林如海出的模擬卷不知做了多少,下手半點也不覺為難。
第三日中午,貢院的大門終于第一次開了,同林楠一樣第一波出貢院門的不少,林楠留後面,等走的差不多了才舉步,看著周圍一個個掛著凹陷的黑眼圈、神情恍惚、目光呆滯、腳步僵硬的晃晃蕩蕩的身影,林楠忽然就想起末世電影中的某些情節來。想著那個寫出「三場辛苦磨成鬼」的秀才,想必也是同他生出了類似的聯想,才有此感嘆,頓時啞然失笑,負了手,努力做出精神的模樣向外走去。
剛出了門,林成林全兩個便迎了上來,林楠拒絕他們的攙扶,向道旁的馬車走去,一只腳剛踩上腳蹬,面前便多了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林楠縮手︰「別,三天沒洗澡,髒的很。」
對上李資唇邊似別有深意的笑容,也覺得自己有夠矯情的,主動伸手抓住李資的手,借力登上馬車。
回去休整一晚,第二日再入貢院。
最後一場八月十五結束,林楠依舊是中午出考場,回家沐浴更衣,再睡上一覺起來,正好賞月。
林楠前世時中秋節的固定項目是吃月餅、看元宵晚會,到了這個世界,第一個中秋節是趴床上養傷度過的,這是第二個……效古喝酒賞月,還是第一次。
酒半酣,半燻,漸漸便不知所雲。
李資看著雙唇水潤、目光迷離、兩頰酡紅的林楠,覺得有些握不穩酒杯,深深閉了閉眼又睜開,強笑道︰「既是賞月,有酒無詩,終究是少了些什麼,阿楠何不吟詩一首,以全此情奇景?」
林楠只覺得面前的李資搖晃的很厲害,閉眼道︰「說不會做詩,定是不會信的。」
李資含笑看著他,不說話。
林楠繼續道︰「不過……幸好會背詩。」
搖搖晃晃起身,口齒有些不清的吟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
李資的目光追隨著那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听著他漫聲的低吟,一雙眼楮越來越明亮,待林楠一首詞背完,更是仿佛整張臉整個都亮了起來。
「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還以為他不知道呢,原來都放心上。
低聲將這一句反復重復了數遍,李資緩緩起身,慢慢走到林楠身前,虔誠低頭,灼熱如同烈火的唇輕輕觸上少年冰涼如玉的額頭,聲音低如耳語︰「……等。」
……
八月十五,賞月的不只是林楠二,主考官們也要賞月,依照慣例,第一場的草頭便這賞月宴中產生。
中秋佳節,場中的氣氛卻並不融洽,主考官正大發雷霆︰「不知道什麼慣例!等身為考官,職責便是為國選材,便要公正無私!若是為了巴結上官,或為了幾兩銀子,便讓無德無才之輩上榜,自是天理國法不容!但是若為避嫌,將真正的才棄若敝帚,難道就對得起陛下的信任,對得起天下的百姓了嗎?」
「大,這是兩碼事,只是降一二名錄取罷了,並不影響會試……」
「是啊大,江南士子桀驁不馴是出了名的,若是萬一鬧起來,等誰都擔待不起啊……」
「不必多說,若出了事,一承擔就是!若要讓做違心之事,斷斷不能!」
說的好听,若真出了事,砍一顆頭哪里夠平民憤?正待再勸,外面一沖了進來,激動道︰「大!諸位大!林郎又出新詩了!林郎又出新詩了!」
眾巴不得有岔開話題讓他們的主考官大冷靜一下,雖覺得此未免太大驚小怪了些,卻仍紛紛做出動容之色來,道︰「快,快拿來一觀!」
來一面將手里的紙卷遞給主考官,一面道︰「這是今兒林郎同三殿下賞月時,吃醉了酒吟的,幸好三殿下過耳不忘,抄錄了下來,不然當真是天下第一憾事啊!」
說話間,主考官打開紙卷,一字一句念了起來。
「……但願長久,千里共嬋娟。」
席間許久無聲,末了,主考官拍案道︰「今兒的事,可還有有異議?」
眾面面相覷,主考官冷哼一聲,道︰「若是誰覺得祝某不公的,讓他拿出比這個更好的文章來,也不需皇上定罪,祝某一顆項上頭給他!」
……
第二日,林楠依舊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沐浴更衣用早飯,坐上餐桌後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想了想,問道︰「三殿下還未起身嗎?」
林成愣了愣,開口道︰「三殿下昨兒晚上連夜上京了,您忘了?」
林楠皺眉,這不是忘沒忘的問題,而是根本沒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李資不告而別,連夜回京?
林成解釋道︰「殿下前兒就收到了聖旨,令他即刻進京,因等著大爺您考完,殿下就拖了一日……們也勸過,可是殿下他不听,小的們也沒法子……」
「昨兒為何沒告訴?」
林成神色微僵,硬著頭皮道︰「小的以為馬車上殿下自己說過了,就沒多嘴。誰知後來您徑直去歇了,小的才反應過來,可是您倒頭就睡著了,起身以後又同殿下賞月去了,小的想說來著……」就是沒機會……
林楠扶額,正待說話,林全風風火火進來,連通報都忘了,嚷道︰「大爺大喜,昨兒晚上,主考官大點了大爺的草頭呢!」
林楠頓時忘了剛剛想說什麼了,林成大喜道︰「恭喜大爺,听說點了草頭的,只要後面的兩場考的不算太差,準準的便是解元呢!」
林全道︰「听說昨兒可懸呢,許多位大因老爺官位太高,怕江南士子鬧事,原先並不樂意選大爺,後來見了大爺昨兒寫得詩,才全部閉了嘴。」
林楠皺眉道︰「什麼詩?」
林全笑道︰「小的就猜大爺昨兒喝醉了記不住,早就備著呢!」
從袖子取出一張紙來教給林楠,一面感嘆道︰「幸好殿下記性好……」
林楠打開紙條,明月幾時有幾個字跳入眼簾,耐著性子看到最後幾個字,忍不住伸手去揉砰砰直跳的太陽穴。
但願長久,千里共嬋娟……
他一定是瘋了。
忽然想起馬車上一瞬間的縮手,和今兒早上的若有所失。
他不是會乎旁對他看法的,若換了伸手的是馮紫英或衛若蘭,他想都不會朝上面想,若換了是林如海,就算他爹捂著鼻子攆,他也要故意湊上去惡心惡心他,但李資面前,他卻下意思的回避了——女為悅己者容,他這算什麼?
他本以為上次酒後對李資說的很清楚,如今卻不怎麼確定起來,且不說他對自己的酒品越來越沒有信心,只看李資的表現,也有跡可循。
李資絕不是會死纏爛打的,即便是他不死心,也會將話先挑明再說,斷不會就這麼不明不白的糾纏不放……可是如今為了等他鄉試,為了陪他賞月,將皇帝的聖旨都撂到一邊,這般舉動,早便超過了友誼的界限……
偏偏這個時候……
但願長久,千里共嬋娟……
他一定是瘋了。
見林楠神色不對,林成林全也收了笑,擔心道︰「大爺……」
林楠無力揮手,道︰「收拾東西,回揚州。」
他忽然有些慶幸李資已經離去,否則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裝傻充愣?他不屑。
再拒絕一次?他不……忍。
想起那道幾度他夢中出現的寬厚溫暖的脊背,想起那雙熱的發燙的有力的手,想起那每次扶上他的雙肩時的指尖流露的隱忍和留戀……
也或者是,不……舍。
他其實,還是想有那麼一個,可以和他並肩同行;他其實,還是想有那麼一個,他累了的時候,會扶著他,背著他;他其實,還是想有那麼一個,會珍惜他,也讓他去珍惜……
他和前世的林楠,終究還是不同的。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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