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告老的折子上去,讓洶涌的朝堂為之一靜,有其余主張「立嫡」的大臣恨鐵不成鋼的找上門,卻都吃了閉門羹。
第二日,李熙的批復下來,頓時這部分人也安靜下來,開始人人自危。
按慣例,這樣的折子,便是李熙有意應允,也要先駁回兩次,待「再三乞骸骨」之後,才會恩賜榮歸,然而戶部尚書的折子,李熙卻一遍即允,這其中的緣故,讓人不得不深思。
自太子去後,皇上剩下五子就有三子在皇後名下,且皇後嫡子六皇子向來聰穎,頗得李熙贊賞,加上後宮中皇後聖寵無雙,是以朝堂中,看好蔡家、黨府蔡家的人不在少數,黨府蔡家以求一步登天的人自然也不會少。
如今蔡航在江南出了這麼大的紕漏,在眾人想來,被牽累的必然是這些人,但是誰也想不到,第一個倒下的,竟是對蔡黨不屑一顧,只是一心擁「嫡」的戶部尚書。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原就是祖宗家法,擁戴陛下的嫡子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連擁「嫡」的人都入罪,那這件事,到底會牽累多少人?
原本還站在岸上大義凜然上書李熙,懇請不要廢後的朝臣開始惶惶不安,生怕李熙的無名火會燒到自己頭上,另一波人則興奮之極︰替皇後說話的人中,戶部尚書官位最高,如今陛下拿他開刀,難道是準備廢後了?
也有人嗅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悄悄的挪了折子里彈劾的方向。
揚州,林府,晚飯後父子二人喝茶閑話,說的也是此事。
「可看出什麼來?」
林楠將邸報放下,重又捧起茶杯,道︰「陛下似有保皇後之意。」
林如海眼中顯出笑意︰「何出此言?」
林楠道︰「若不是要保皇後,陛下何以擺出這釜底抽薪的架勢來?」
蔡航的什麼樣的人,李熙心知肚明,他的事,真正能令李熙在意的,不是貪腐,不是欺君,甚至不是大逆不道劫官船殺官差,而是蔡家超乎他意料的影響力——在他眼中,皇後愚蠢,蔡航無能,可就是這愚蠢又無能的兄妹兩個,卻能讓十多個府縣聯合起來耍弄欺騙于他,連在皇子面前都有恃無恐!
這才是李熙絕對不能容忍的,所以清除蔡家,或者說清除皇後的勢力勢在必行。♀
清除皇後的勢力難嗎?
不難!
蔡家聲勢雖大,卻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蔡航又犯了這般大罪,李熙要借機清除不用費吹灰之力——殺蔡航,廢皇後,哪怕蔡家的黨羽一個不動,也會樹倒猢猻散。
但是反之,若是不廢皇後,即使將蔡家黨羽殺的一個不剩,憑皇後名下的一個嫡子,兩個養子,用不了多久,她身邊依舊會聚起一股龐大的勢力。
這股勢力的核心並不是皇後,而是李熙唯一的嫡子六皇子李昊,李昊最大的優勢便是一個「嫡」字。
若李熙當真有意廢後,廢後之後,李昊的「嫡子」身份自然不復存在,那他何必殺雞儆猴,震懾這些擁嫡黨?
可說這件事鬧得越大,牽累的人越多,越說明李熙不願動皇後。
林如海對林楠的話不置可否,換了話題,道︰「等再過兩日,你便上京去吧。這次是坐車還是坐船?記得提前吩咐管家準備。」
上京……
林楠伸手按揉額角,道︰「鄉試還未放榜,也不知道兒子考的怎麼樣……」
林如海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憑你考的怎麼樣,若是中了,上京準備會試,若是不中,便去同你家先生再學十年!」
林楠干笑,知道林如海瞪他那一眼,是嫌他最後那句話實在太假。
林楠原就資質出眾,又是林如海親自啟蒙,根基打的極穩,且自李熙下令以來,時元洲因怕他出去丟了父親和自個兒的名頭,這數月來,每日不知要逼他寫多少文章,寫完之後更是要逐字逐句的改評。這般一字一句錘煉出來的工夫,加上他兩世累積的見識,寫出來的文章便是沒有解元的水準,也相差無幾——若他當真寫的太差,時博文和時元洲只怕便是抗旨,也不會讓他匆忙下場。
再加上這個時候的科舉原就更重詩詞,以他抄的那幾首詩表現出來的水準,中一個解元也不難。
是以林楠中解元最大的阻礙,不是他水平不夠,而是怕考官擔心學子借故鬧事,故意壓他的名次,畢竟林如海官位不低,且林楠年紀又太小。
林如海既然想到此節,自然不會讓它變為現實。
先是一句「不得解元,三十歲之前不入科場」將了主考官一軍。
既然能任江南鄉試的主考官,他不可能不知道李熙對林楠的期望,若是林楠實在考的太差也就罷了,但若林楠果真有解元之才,卻被他因避嫌降等,以致林楠科考半途而廢,他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幸好耿直也有許多種,不畏權貴是耿直,在人家都避嫌的時候他不避嫌,也是耿直,是他在中秋宴上侃侃而談,力排眾議要點林楠的草頭,也沒有一個人懷疑他的私心,反倒暗嘆他「耿直太過」。
他雖在賞月宴上說的是大義凜然,但是心里還是上上下下的打著鼓,幸好林如海做事向來穩妥,在對他施壓的同時,也派人替林楠揚名,將江南士子以此為由鬧事的可能降到最低,而最後李資將林楠那首「明月幾時有」及時傳入他耳中,打消了主考官心中最後一絲顧慮——在這首絕世之作下,有哪個士子有臉鬧事?
在這種情景下,除非各位考官突然集體發瘋,否則林楠的解元跑不了。
林楠苦笑,道︰「京城現在亂糟糟的,我何苦去湊那個熱鬧?等風平浪靜了,安安心心去會試不行嗎?」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道︰「我本想等你學識夠了時,再閉門鑽一陣子四書五經,練上三兩年時文才下場,不想事不如人願——你如今旁的也罷了,只在四書五經上下的功夫不夠,另外文筆也不夠老道。我所學太雜,且作文的工夫早十幾年前便放下了,遠遠比不上你家先生和師兄,畢竟他們在這上面鑽研了一輩子。你早些回京,多請教幾日,會試的時候也能好看些。」
既林如海將話說到這里,林楠便是再不願上京也不成,想著和李資的事也不是拖著就能解決的,也就默然。
林如海見他臉色帶了幾分猶疑,安撫道︰「咱們林家旁的沒有,就是書多,打小我便讓你看書抄書,就算你偷偷看那些香艷畫本、傳奇異志,我也睜只眼閉只眼,就是不想擾了你對文字的興趣。之後你去了京城,大昌的藏書更是由著你看,在學問見識上,你並不輸給那些捧著四書五經讀了一輩子的老儒。」
林楠點頭,這年頭,書可是稀罕東西。若論閱讀量,別說那些書生,只怕就連他爹和他家先生也遠不及他,畢竟這個時代的人,哪能像後世一般,只要願意,便有一輩子都讀不完的書。
只听林如海繼續道︰「三元及第的狀元公手把手的教文章學問,更不是什麼人都有的福氣,是以會試中雖人才濟濟,你也不必心虛氣弱。」
林楠雖是想通了,但想起進京還是有些頭疼,有氣無力道︰「我還是坐船吧,一是快,二則也不好讓妹妹陪我一同坐車顛簸。」
林如海道︰「誰說玉兒同你一起上京?」
林楠一楞。
林如海道︰「當年我無意續娶,玉兒在我身邊無人教養,老太太又一次次派人來接,且反復許諾會好生照看,我才將她送往京城。現如今既賈府靠不住——她跟著你算什麼?」
林楠苦笑,知道自己被李資的事兒擾了心思,竟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沒想通。
幸好林如海並未注意到兒子的失神,嘆道︰「當初老太太派人來接時,曾暗示過親上加親的意思。我雖婉轉拒了,卻想著若兩個孩子長大後能合得來,這親事也算不壞。寶玉不是嫡長,日後不用襲爵,卻得二房唯一的嫡子,又得老太太的歡喜,若不出意外,跑不了一世的富貴閑人。這世上大多有些身份的男人,當妻室是打理後院、侍奉長輩、教養兒女的工具,妾室是閑時消遣賞玩的物件兒,能真心體貼女人的能有幾個?女人一世所求,不就是一個小意溫存,能日日陪她賞風弄月的良人嗎?」
林楠指尖扣案為拍,笑道︰「為有雲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若按這個這個標準,寶玉當真是天下一等一的良人了。」
林如海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他尚是首次見識自己這個兒子出口成章的本事,心中暗嘆一聲,放下此事,道︰「當年我也著人打听過,都說他鐘靈毓秀,聰慧過人,若人品還過得去,也不失為玉兒的良配,誰想大了……罷了,不提此事。」
說話間,下人斷了湯藥進來。
這些日子林楠在外吃多了酒席,飲食不周以致腸胃不適,太醫便開了方子給他調養。
見林楠在這樣的天氣里,一碗熱氣騰騰的藥一口喝盡,額角卻不見絲毫汗意,林如海皺眉道︰「你不是認得不少御醫嗎,回京以後,讓人將你這體寒的毛病好好治治,千萬別留了病根兒老來受罪。」
林楠笑道︰「兒子從陰曹地府走了一遭回來,這寒氣怕是從地底里帶上來的,哪是吃藥就能吃好的?」
林如海斥道︰「胡說什麼!」
林楠笑笑不語,微微低頭,手指在茶杯上輕撫,林如海見他神色有些恍惚,問道︰「怎麼了?」
林楠默然片刻,才抬頭慢慢道︰「兒子在京的時候,給兒子把過脈的太醫不少,卻沒有一個提過什麼寒癥,倒是在湖邊垂釣的時候曾遇到過一人,他不過看了我幾眼,便說……」
「說什麼?」
「……他說,兒子體內有陰寒之氣……有礙子嗣,恐有斷絕之……」
林如海猛地抬頭,林楠閉口不言,低頭不與他對視,低頭喝茶,將口中殘余的苦澀的藥味吞進肚去。
半晌之後,才听見林如海有些干澀的聲音響起︰「可知他是什麼人?」
林楠低聲道︰「是個瘋瘋癲癲的和尚……許他只是胡說八道的,父親不必放在心上。」
林如海苦笑,良久才長嘆一聲,道︰「真的也罷,假的也好,當初的事原是就我疏忽,現如今你還能好生生坐在這里同我說話,我還有什麼可奢望的?我自私了一輩子,便是有此報,也是活該,只是連累了你。」
林楠默然不語。
林如海繼續道︰「只是那和尚的話,你也不必太當真,上京之後只管安心讀書,待我上京之後,尋幾個名醫替你好生看看。」
林楠唔了一聲,林如海只當他心里還是放不下,道︰「其實我們林家的這一支,早就絕過一次,你曾祖父本就是過繼來的……」
林如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只說了一半便停下,神色愕然,發了半日呆,才伸手在林楠肩上重重拍了兩下,轉身慢慢走了出去。
林楠看著林如海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只覺他向來輕健的腳步帶了幾分沉重,低低嗤笑一聲︰「林楠,你果然是個人渣……」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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