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臨,丹陽城中的大街上行人漸漸稀少。不遠處的樓里隱隱約約蕩著送往迎來的笑聲。
夏日的夜,格外的不寧靜。
面前的男子衣袍染塵,發髻也有些散亂,那曾令金晚玉痴痴迷迷的無雙容顏上,再也找不到當初那個冷靜嚴肅的少年的影子。
趙子然渾身散發著酒氣,金晚玉偏頭看了看他手里的酒瓶子,蹲來想要拿過來。誰料握著酒瓶的手猛然握緊,那雙忽然睜開,帶著無限的清明與專注,可在看清金晚玉的臉後,他扯了扯嘴角,再次閉上眼。
「不是想象中的人,很失望是不是?」她蹲在他身邊,語氣平靜的不像一個問句。趙子然的動作有一瞬間的靜止,隨即又恢復原樣,仿佛真是一個無可救藥的醉鬼。
如今再看他,心中當真再無波瀾,若說還有什麼感情,大概,真的只是童年時候那幾乎可以淡忘的情誼。哪怕曾經志同道合,如今殊途,也不能同歸。她伸手想去扶他,卻被趙自然用力甩開。
金晚玉不再強迫他,反倒挨著他靠牆坐下來。好在天色已晚,路上行人稀少,他倆的位置又比較偏僻,並沒有引人注意。
金晚玉撿了身邊兩顆石子,一拋一拋的自娛自樂︰「你這酒我喝過,前幾日才喝的。可怎麼喝都喝不醉。身子越發難受的時候,腦子反而越發清醒。你說,這酒是不是假的?」
她顧著手里的小石子,並沒有在意身邊的人,就在這時,那握著瓶子的手忽然將瓶子遞到她面前︰「陪我喝。」
金晚玉怔了片刻,旋即接過了他手中的酒瓶。縴長的玉指漸漸發力,死死地握著酒瓶,忽的,她站起身,將那酒瓶狠狠的扔了出去!一聲破碎後,她轉身就沖到趙子然面前死死拽住了他的前襟。
「趙子然!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要做給誰看?你不是要秉承母志嗎!你不是要身濟蒼生嗎!你不是立志要懲惡鋤奸嗎!?你不是很偉大很了不起嗎!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像乞丐!不,不對,就算是乞丐,也在每日每日的求生,努力的讓自己過好日子!你連乞丐都不如!」她狠狠丟開他,可手上用力過猛,手臂猛地一震抽痛!金晚玉咬著唇,知道是老毛病又犯了。可再看趙子然,他被她撒開手,整個人又撞上了身後的牆壁,便繼續閉著眼楮靠著牆壁,渾渾噩噩的模樣。
金晚玉手臂抽痛,只能用另一只手護住。她看著面前邋遢的人,聲音漸漸沉了下來︰「趙子然,我是不是被你騙了?你曾經許下的宏圖大志,其實都是在跟我說漂亮話是不是?早知道有一天你會這麼自暴自棄,當初就應該讓你死在那里……」
面前男人雙眼猛地睜開,可腦子里忽然一陣暈眩——這酒的後勁太足。噗通一聲,他倒了下去。
金晚玉一直垂著眼,看到趙子然醉倒,終究還是無奈的輕嘆一聲,去一邊的酒鋪招了幾個伙計。
金晚玉不見了!君傾和君蘊急急忙忙趕回來的時候,已經快自燃了!
他們明明是在鎮子上喝酒,可以轉眼金晚玉就不見了!怎麼著都沒找到!金華一時情急,抓著君蘊就是幾聲大吼,君蘊從前霸道慣了,金華沒少受苦,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這幾聲吼多麼的有氣概,可是一見到嬌俏的妻子哭的慘兮兮的,他的一顆少男心,又軟了。手足無措的安慰了幾句,君蘊卻哭的更加猛烈!
前頭鬧騰的太大,秦舜和青兒都趕了過來。金殊一臉沉郁︰「這件事情萬不能再讓母親曉得,母親近幾日忙于國事,身體有些不好,三位爹爹陪著她,不要再拿玉兒去氣她了。眼下,先將人找回來再說!這回找回來,誰再讓她亂跑,我就打斷誰的腿!」金殊語氣冷冷的,愣是將下人們嚇得魂不附體,紛紛出門尋找小姐。
秦舜臉色比金殊更加不好看,轉身就要出門,青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你要去哪!」
秦舜冷冷的甩開她,眼看著就要邁步出去。♀
「秦舜!」青兒大喊。
「你有什麼資格大喊大叫!」小菊沖了出來,紅著眼楮恨恨的看著她︰「小姐姑爺原本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出來插一腳!小姐沒有將你轟出去已經很給姑爺面子了!你……你根本就是不知好歹!若是小姐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第一個跟你拼命!」
「小菊!」金殊呵斥住她。小菊看了一眼金殊,委屈的回來。
就在這時,家丁慌慌張張的沖進來︰「二少爺!小小小、小姐回來了……還……」家丁的話還未說完,身邊一陣涼風,姑爺已經沖出去了!
金殊帶著其他人趕出來時,一排排全愣住了!最先沖出去的秦舜更是全身僵硬的站在原地。
金晚玉的確是回來了,可身邊跟著的幾個人扛著的……竟然是趙丞相的公子!金晚玉一路照顧著趙子然,竟將他帶回來了!
金晚玉剛剛進門便瞧見了不遠處呆呆站著的秦舜,隔著遠遠的距離,夜色濃重,她並沒有怎麼看清楚他的神情。不稍片刻,二哥和三哥也跟了出來。金晚玉立刻找來人︰「將趙大人待到客房,找府里男家丁為趙大人沐浴更衣,準備醒酒茶。」
小菊領命去準備東西。直到趙子然被抬走,君傾和君蘊這才沖過來,君傾氣的恨不得抽她︰「你跑哪里去了!我我以為……我還以為……」年輕俊朗身份尊貴的男人,此刻眼楮都有些紅,君蘊也早已經哭的兩眼紅腫︰「就是啊!你怎麼都不跟我們說呢!這要是被壞人抓走怎麼辦啊!」
金晚玉歉疚的看著他們兩個人︰「原本想出去喘口氣,後來看到鎮子上熱鬧,便隨便逛了逛,回酒樓的時候你們已經不在了,我便自己回來了。」
君傾面色不善追問︰「那趙子然是怎麼回事。」
金晚玉更加淡定了︰「路上見他醉倒。難道你覺得我現在將他送回公主府,君嬈會順利放過我?我今日有些累了,沒精力與她周旋,只好先帶回來了。」她解釋的十分到位,可君傾還是忍不住︰「你管他做什麼?他與你什麼關系?」
金晚玉笑笑︰「你與我什麼關系,他便與我什麼關系。」
「你!」君傾氣不打一處來,見她回來了,又這麼不懂自己的關心著急,心里一惱,拂袖離去。
君傾離開了,現在便是要解決家庭內部矛盾了。金晚玉走到金殊面前︰「二哥,玉兒錯了。」
金殊臉色冷冷的︰「去柴房跪著!其他人回去休息!」
此話一出,大家都想為金晚玉說情。換做平常,金晚玉早已經張牙舞爪的反抗了,可今日,她格外的乖順,低低的答應一聲轉身就朝柴房走。金殊冷著臉將其他人呵斥離開,君蘊不服氣的還想上前理論,卻被金華拉了回來。他太明白二哥的脾氣,示意君蘊不要多話。
小菊去照看趙子然,金晚玉一個人沿著回廊朝柴房走。靜靜地夜里,身後的腳步聲終究還是入了她的耳。
金晚玉停下步子,身後的人也停下步子。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定定的站著。金晚玉沒有轉身,只是那淡淡的藥香,她已經猜到是誰。
燥人的夜,似乎在這一瞬間變得安寧。仿佛連樹葉隨風抖動的聲音都被凝固,只剩下這一刻的靜謐。金晚玉深吸一口氣,淡淡的梔子花香令她終于不再那麼難受,她緩緩開口,聲音緩而悠。
「阿舜。之前要與你成婚,我萬般不願意。我承認,那時候,我心里還記掛著趙子然。這麼多年,我自暴自棄的過著,將趙子然放在心里一個高高的地方靜靜地守護著,我告訴自己這樣就夠了。然後,你出現了。從前我的確不喜歡你,可是你從沒有因為我的無理取鬧而惱怒過,從小到大,母親待我嚴厲,三位爹爹和哥哥雖然疼我,卻只能噓寒問暖般哄著,將我哄成一個越發驕縱的性子,總是與母親對著干。你讓著我,哄著我,我漸漸發現,你這種呵護,與哥哥們的和爹爹們的都不一樣。就好像……好像心里空虛著的一個地方忽然就被填滿了。讓我覺得窩心,踏實,開心,也終于讓我發現,一個自己喜歡,也喜歡自己的人在身邊守著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金晚玉覺得鼻頭有些酸,她默默地仰起頭,看著回廊上的橫梁,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三爹說,人生太長,靠的不是九死不悔的熱烈,而是甘之如飴的平淡。我也以為,那個人會是你。」
秦舜定定的看著她,心中卻如波濤洶涌,他深吸一口氣,想要拋開一切去抱住她!他是她的夫君,他明明將她放在心里,明明應該是他去一一詢問她的去處,去苛責她的任性,在她傷心委屈之時,再溫柔的將她擁入懷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同一個局外人一般站在一邊,看著別的男子做著他想要去做的事情!
「可是我錯了。」金晚玉淡淡的聲音讓秦舜生生的僵在了原地。
「我渾渾噩噩十八年,無視母親與父兄的期望,是我的錯;與趙子然殊途不同歸,卻還傻傻的將他放在心里,這樣折磨自己卻無視關心自己的人,是我的錯;本應上進努力做好身為母親的女兒應當做好的每一件事,最後卻逼的兄長以報恩之名將你束縛于相府來助我早日清醒,是我的錯;一廂情願的以為是在為你謀劃前程,卻從來沒有真正問過你想要的生活是哪樣,令你與青兒姑娘兩地相隔,是我的錯;犯了這麼多錯,辜負了這麼多人,卻還以為自己才是被辜負的最慘的人,想要再度自暴自棄,令身邊的人為我擔心,這是錯上加錯。」
金晚玉抬手,輕輕抹掉臉上滾燙的眼淚︰「你放心,我不會再虛度光陰。從現在這一刻起,我不會再讓身邊的人隨隨意意的為我擔心受怕。阿舜,你的恩已經報完了。玉兒以後會懂事,會按照原本應該走的路,一步一步的走。」
「玉兒……」秦舜只覺得腦子空空蕩蕩的,她方才說什麼,好像也不記得了,只是喃喃的念著這個做夢都會念出來的名字。
金晚玉笑了,只是這笑容實在太難看︰「阿舜,你放心,我不是意氣用事。若是你與青姑娘還沒有想好以後去哪里,可以在相府多呆幾日,若是想好了,隨時都可以離開。我保證,府里上下,沒有一個人敢為難你們。」
秦舜在回廊中站了許久,連金晚玉什麼時候離開的也沒有察覺,只曉得回過神來時,前方已經空無一人……
那些相伴纏綿的日子,仿佛還在昨日,分明相許永不分離,為何這一刻就是不復相見?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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