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挽著九霄的手進了屋,把門闔上,將凰羽復雜的目光關在了門外。♀
門一合上,九霄渾身象是失了力氣,一時竟不能行走。余音低眼看著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扶著她讓她倚靠著,直到她略微恢復過來,才扶著她坐到椅子上,為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手里。
茶的溫熱暖了冰冷的手心,她身上的微顫終于也平靜了下來。她看了一眼余音,對于方才暴露在他面前的異常表現有些不安。余音扶著她的手,幫她把茶水喂到嘴里去,順便堵住了她的欲言又止。
「上神什麼也不必說。」他輕聲說,「上神願意在無助的時候握住余音的手,余音已是死而無撼。」
茶水的溫霧濡到她的眼楮里,一層薄濕。她不禁微笑了一下,道︰「什麼死不死的,說話總那麼極端做什麼。」
余音不答話,唇線抿出柔和的孤度。
九霄停了一下,忽然又道︰「余音?」
「嗯。」
「九霄對你來說,是什麼?」她沒有說「我」,而是說「九霄」,畢竟余音依戀的其實是原來的九霄。
余音不假思索地答道︰「是余音這條脆弱的性命存在的唯一理由。」
九霄沒有接話。過了許久,久到余音以為她都睡著了時候,她忽然出聲道︰「我希望你不要放任自己的感情依賴。自己的心,還是要放得出,收得回,否則對方放了手,豈不是要墮入深淵?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而已。」
余音輕聲答道︰「我已救不了自己。」
九霄無聲地嘆了口氣。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而已。這話是用來勸解余音的,又何嘗不是對自己說的?今日與凰羽的再世重逢擦肩而過,其實是渡過了她一直懼怕的最可怕的劫。♀
此時的感覺,有些像劫後余生。她覺得,以後就算是再遇見,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這一刻,她很是慶幸司命星君沒有讓她失去記憶,前世的傷痕如蚌殼中銳角的砂子被珍珠質包裹,那錐心的疼痛已然鈍去,沉在心的深處,變成一種叫做「閱歷」的財富。讓她重生再世時,有避開泥潭的先覺,有直面壓力的擔當。與這些可貴的收獲相比,記憶帶來的時不時翻涌出來的疼,真的算不了什麼。
這一夜她沒有讓余音離開。
余音正綺念四起,見她在桌上擱了一張棋盤的時候,就如被澆了一盆冷水般蔫了下去。但是只要能陪上神一整夜,哪怕僅僅是下棋也是好的。
修長的手指掂著棋子,三心二意地落著子,指端有意無意地劃過她的手背。
而與他對奕的人的心思卻明顯不在棋盤上,更沒有留意到他的撩撥,而是時時地發怔,眼楮偶爾會望向門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門,落在未知的地方。
這樣的對奕簡直一塌糊涂,誰輸誰贏二人誰也搞不清楚。
直到後半夜,余音撐不住疲憊,伏在棋盤前睡著了。九霄找了件衣裳輕輕替他披上,自己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門前,站定。
良久,外面寂然的靜夜里響起隱約的腳步聲,他終于離開了。
九霄松了一口氣,從身到心感覺空空的,輕飄得像個空殼一般。
剛想去床上靠一靠,門外卻又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心頭不由一驚。凰羽為何要去而折返?卻听腳步聲直接走到了門邊兒,先是低聲自語了一句︰「那個小子什麼毛病……為什麼在這里站了大半宿?害我老人家等這麼久。」然後輕輕拍了拍門,低聲問道︰「九霄,出來一敘。♀」
九霄听出來了,這是天帝的聲音。
這讓九霄甚為惶恐,天帝是趁黑來替曾孫報仇了麼?不管怎樣,還是急忙開門迎出去︰「陛下有事召我過去就是了,怎敢勞動陛下親自過來。」
天帝呵呵笑道︰「無礙,你我是兄妹之誼,不會拘泥這些禮數。今夜月色甚好,九霄便陪我去賞一下月下荷塘吧。」
賞荷?該不會是要把她這個害他曾孫的凶手騙到無人處干掉吧!急忙地解釋道︰「我給顓頊送去解藥了!」
天帝道︰「我知道了。快些,這個時辰的月色是最好的。」
天帝有這般雅興,九霄哪敢怠慢,半信半疑地踏上了天帝腳下騰起的祥雲。
御花園中的荷塘展展無邊,荷葉間凝著繚繞輕霧,朵朵白荷盛放,清香隨風撲面,月色如霜而攏。
果然令人心曠神怡。
天帝揮了揮手,一葉小舟便自動漂到近前,二人登上去,小舟又無槳自移,將二人帶往荷田深處。
天帝背對著九霄,盤膝坐在船頭,忽然嘆了一聲︰「九霄,我還以為你會就此以死逃避,沒想到你還有回來的一天。」
正陶醉于荷塘月色的九霄一怔。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天帝約她出來的真正目的不是賞荷,不是報仇,而是有事要談的。
但……他在說什麼,她完全听不懂啊。
她這邊一臉茫然,天帝只當她沉默應對。繼續道︰「我居然沒能猜到你會以此種方式來處理。是我算錯了。千算萬算,忘記了你再強再毒,也還是名女子。」
九霄更茫然了。不知該回答什麼好,不回答又似乎不禮貌,尷尬地「呵呵」了兩聲。心中想起問帛曾經提過︰在九霄昏迷時,天帝與青帝曾集結大軍壓境,可見天帝與九霄之間,並不是特別信任的關系。而九霄醒來大軍又撤去,說明天帝對九霄還是有一定程度的信任。
或者信任與提防參半吧。總之是很微妙的關系。但是,現在他究竟是在說什麼啊。
卻听天帝又道︰「你既然回來,我就當你想清了。你的所為,我讓也知曉了你的立場。經歷了此劫,什麼事值得,什麼事不值得,想來你也該看透了,以後應該如何做,你也該想明白了。我便不多說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罷,身下凝起祥雲,飄然而去。
留下一頭霧水的九霄,在小舟上呆立了半晌——她想明白什麼?她什麼也不明白啊!
許久才後知後覺地沖著天帝離去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叫道︰「哎,天帝,那個雲朵能給我留下嗎……」
天帝他老人家早就走得無影無蹤了。
九霄無奈,試圖用意念驅著這無槳小舟回到岸邊。但這小舟似乎只听天帝的,最終她只將它驅得團團轉,還險些把她掀水里去。
放棄了驅舟,她試圖召起雲朵。試了幾次,荷葉間的白霧聚了過來,居然真的凝成了一朵模樣乖巧的雲朵。她欣喜地想踏上去,轉念一想,又下來了。她的屋子里,這會兒還有余音在呢,萬一他又想擠到床上去……唉,還是先不回去了。
索性就在小舟中臥下,將那朵雲兒扯過來蓋在身上,居然頗是輕軟舒適。躺得舒服,卻遲遲不能入睡。
今夜天帝說過的幾句話在腦中盤旋不去。天帝似乎知道九霄上神的什麼不能說的秘密,九霄上神的暴斃,果然不僅僅是縱欲過度的緣故。天帝說,以為她會「以死逃避」。從天帝的話語中來猜測,居然是有自殺的可能。
自殺?上古鴆神九霄上神?
她輕輕搖了搖頭,難以置信。在她看來,能被逼迫到自殺這條絕路上的,唯有卑微的無煙那種弱小精靈。地位極高、能力極強的九霄上神怎麼可能走上那一步?
而天帝與九霄謀劃的又是什麼?
她不敢直接問天帝。她突然意識到「我失憶了」這個理由不能再繼續用下去。天帝,黑帝,青帝,個個都有通天慧眼,這等蹩腳的理由,更容易被堪破借尸還魂的真相。
比起找理由,可能閉嘴裝深沉更要安全些。但願答案和真相,能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展露在她的面前。
第二天早上,問帛找到她的時候,她臥在小舟中擁著雲朵朵睡得正香。醒來時,一眼看到問帛憂愁的臉。
還未等九霄開口解釋,問帛已一聲苦嘆︰「上神啊,一個余音,竟又嚇得您另找地方過夜。您是病了吧?」
九霄迷瞪了半晌才明白她在說什麼。原來問帛是以為余音把她嚇跑的。昨夜與天帝之間的密談自然不便透露,遂順水推舟默認了,呵呵笑道︰「這荷塘甚美,在這里睡別有意境。」
站起身來抻了個懶腰,問道︰「今天我們該走了吧?」
問帛答道︰「除了黑帝還要休養幾天,其他兩位殿下都已告辭了。我們也該回了。」
九霄猶豫一下問道︰「那個……凰羽尊上也走了嗎?」
「走了……吧。」她不太確定。
九霄松了一口氣,心中又未免莫名空落。抬手把身邊偎著的雲朵兒捏了捏,捏成合適的形狀,拉著問帛踏了上去,催動雲頭,先回住處接余音。
這是她第一次駕雲,速度未免掌控不好,到目的地時停得太猛,二人齊齊向前栽了出去,滾得停不下來,九霄是直到撞到一個人的腿上才算是停住,已是花容失色,釵環散亂。
那人伸手扶起她來。
她一手扶著歪了的發髻,狼狽地站了起來,嘴巴里感激地道︰「多謝多謝。」
待抬頭一看,看清了是誰扶的她,登時住了嘴,怔了一下,把手抽了回來,退後了一步,做出一個努力清傲的微笑,道︰「驚擾凰羽尊上了。」他還沒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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