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海葵 十七(4)

作者 ︰ 安非anfei

那天早晨,嘉文醒的很早。♀毋寧說,他幾乎一夜未能成眠。

昨夜他雙手顫抖地讀完了沈青的信之後,心情再也無法平靜下來,心髒因喜悅而狂躁跳動。他捧著那封信走到矮桌前坐下,將信紙平平整整地鋪展在桌上,幾近貪婪地又讀了一遍。他讀得很慢很仔細,即便是不小心遺漏了句子里的某個標點,他也會停下來再將那個句子重讀一遍。他一邊讀,一邊揣摩著她真摯而懇切的語氣措辭。讀到最後一句時,他激動的簡直無所適從了。這是他十七年來收到的第一封信,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謙恭地向他道歉和懇求。他于是終于明白過來,那天沈青所說的那句話,不過是由于羞澀而慌不擇言,自己是錯怪她了。他想起自己那天的冷漠言行,心中感到羞愧得厲害,直恨不得立刻沖到她面前擁抱她,大聲地告訴她︰「我原諒你啦,你也原諒我那些驕傲無禮的自尊吧!你也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他就這麼想著那封信輾轉反側,一會兒忍不住回憶信里的句子,一會兒又思索起明天見到沈青時該說些什麼,就這樣整整想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時才略微合了一下眼。

午餐時間過後,他匆匆地收了桌子,月兌上的工作服,跑去樓上換了件干淨的細條紋襯衫。而後他便像從前那樣拿了本從沈青那里借來的書,來到臥房對面的窗前等她。

接近兩點一刻時,沈青終于來了,今天她穿了件藏青色的連衣裙,襯得皮膚愈發的白皙。嘉文忽然覺得有些別扭,沈青臉上也有些尷尬,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麼提起昨晚那封信的事,只好干干地對視著。過了一會兒,嘉文走上前來將手里的書還給了沈青,又問她可不可以再幫他借下卷。沈青說好,嘉文說了句謝謝,二人復又沉默。

嘉文一面在心中暗自罵自己呆蠢,一面絞盡腦汁地想著話題,大約一分鐘後,終于擠出了一句︰「說起來,你在研究院到底研究什麼啊?」

「語義學。♀」沈青說。

「語義學是什麼?」

沈青想了想,說︰「那你先告訴我一個英文單詞。」

嘉文環視四周,視線掃過走廊里的紫杜娟,便說︰「flower。」

「簡單的說,我就是研究flower這個詞的近義詞、同音異義詞、以及詞源之類的。比如,flower的希臘詞源是flora,希臘神話里的花神,西風神的妻子。之後flora這個詞變體為flour,即面粉,在中古英語中,它既代指花,又指面粉,後來才慢慢區分開了。」

「真無聊。」嘉文笑說。

沈青也笑了笑。

嘉文沉思片刻,終于像是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其實,我也不是完全沒有去讀大學的想法。」

沈青偏過頭去看他。

「不過就算要考大學,也不會再回去中學念書了。」

「為什麼不去?」沈青問說。

「因為討厭學校。」

「為什麼討厭學校?」

嘉文眼望著窗外密密麻麻的建築看了會兒,淡淡然說︰「我本來不想再回憶那件事了,因為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很惡心。」他頓了頓說,「中二那年,我參加了一個數學競賽的合宿。訓練營的地點很偏僻,廁所和浴室都很簡陋。帶隊老師是個又黑又胖的中年人,因為待人和藹,所以大家對他的印象都不錯。一開始我也是。可是一個星期後,我卻發現了這胖子的一個秘密。那天的自習課上到一半時,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跑去上廁所。快要起身時我突然感覺頭頂上方好像有一道令人不大舒服的視線,就是那種被人從背後死死盯著的感覺。♀我仰頭看去,就看到了那胖子那張扭曲變形的臉。我愣了幾秒才意識到他是在手|婬。我頓時火冒三丈地踹開了門,沖進對面的隔間里將那混蛋揪了出來,沖著他那張肥臉狠狠地揮了一拳。那混蛋立刻嚇得跪在了地上,褲子還掛在膝蓋上,大腿上一灘髒東西。他求我不要把這件事聲張出去,我想要多少錢都可以。我當時真的被他惡心壞了,又沖他臉上踹了一腳就走了。那天我連行李都沒有收拾就離開了那個訓練營。後來,那個家伙居然被調去了教育委員會。有一次我還在電視上看到了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可是在我眼里,他卻依然是當年那個一邊看著中學生上廁所一邊手|婬的變態。反正教育委員會盡是些這樣的家伙。用這幫人指定的教科書教育出來的能是什麼了不起的人?」

沈青一時震驚的啞然無語。

兩個人又默默地在走廊里站了片刻。英文課的時間很快到了,沈青看了下自己的手表向嘉文告辭。嘉文連忙在身後喊了她一聲,因他覺得必須要對她說句「謝謝」或者「對不起」,或者像昨晚想象的那樣告訴她,她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等他真的喊出她的名字時卻又忽然覺得沒有那麼做的必要。于是他只笑了笑,淡淡地說了句︰

「最近天氣很熱,多喝些水防暑。」

秋天到來時,沈青終于擁有了一座自己的公寓。很小的一居室,位置有些偏,租金也不便宜,好在交通便利,周圍的風景、設施也不錯。簽訂合同的那天,她預付了三個月的租金,用余下的錢請嘉文和梁小禎吃了一次西餐。

這年是沈青副博士課程的第二年,不僅要準備論文開題,還要兼任本科學生的公共授課,有時實在太忙了,她每周便只能給梁小禎上一次課。

她是在一個周四的下午搬的家,嘉文特地從青山路趕來幫她,還順便帶來了上次新買的那盞藍色台燈當作喬遷禮物送給了她。

傍晚時分,兩人終于將所有的家具、行李搬進了公寓,再粗略地歸置了一下,夜色已在窗外升了起來。沈青去廚房煮了面,跟嘉文並肩坐在一張堆著箱子的沙發上,一邊吃著一邊聊起了天。

一開始兩人只聊了些隨意的話題,聊到沈青過去的工作時,嘉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問說︰「你之前說我是你交到的第二個朋友,那你的第一個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青頓了一下,俄而將手中的碗放在面前的茶桌上,有些出神地看著對面電視機里聒噪的畫面說︰「很溫暖,就像陽光一樣。那個時候我經常想,像我這種人,怎麼配跟她那樣的女孩交朋友。」

嘉文也放下了手中的碗。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特別懦弱的人。因為太害怕周圍的視線,所以總是想方設法地使自己的存在感變得微薄。我從來沒有穿過彩色的衣服,也從來沒有畫過妝,也沒有試著努力考進年級前十,或者主動跟別人搭過話,在大部分的場合我都習慣于保持沉默——中學時,我總是在午餐時間躲進廁所里看書,也因此听見了很多緋聞、八卦或者誹謗,不過我一次都沒有開口說過什麼;爸媽離婚後,我爸和他的親戚們曾經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嘲笑過我媽,我也沒有說什麼;工作後,我曾經在樓道里看到過幾個不良少年欺負一個內向的男孩,那天我還是沉默地走開了。就這麼一直沉默著,後來我在其他人眼中好像真的變成透明的了。」沈青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抱膝倚在了沙發靠背上。

「那個時候,辦公室里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他們從不跟我打招呼,談論某個話題時也不會問我的意見,吃飯的時候也不會叫我,就連開會的通知都不會主動發給我。有時我也會覺得十分孤單,不過慢慢地就習慣了。後來,那個女孩也去了那家語言中心。她叫唐雪,是那種既開朗又溫柔的性格,跟所有的人說話時臉上都帶著笑容。跟我打招呼時也一樣。她甚至還邀請我一起吃午餐,可是我那時以為她不過是因為禮貌隨口說說,所以從來都沒有答應過。

有一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樣跑去一個教室睡午覺,睡到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听見教室前面傳來喧嘩聲,我抬起頭來朝那邊看了一眼,原來老師們正在這里開生日派對。我想偷偷地從後門離開,卻听見唐雪說了句︰‘再等一下吧,沈青還沒來呢,我在她的桌上幫她留了字條。’同事們紛紛說︰‘你叫她來干什麼,反正她什麼活動都不會參加。’唐雪說︰‘辦公室里的人都來了,卻唯獨不叫她,她心里多難受啊。’同事們又說︰‘那女人個性太陰沉了,總是獨來獨往,我們跟她又沒什麼交情,干嘛要叫她?’唐雪只好也不做聲了。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我下午上完課回到辦公室時,辦公桌上居然放了一塊生日蛋糕,下面還壓了一張字條︰‘中午大家開生日派對了,一直找不到你,大家就幫你留了一塊蛋糕,有兩顆草莓哦。’後面是一個小小的笑臉。

那之後,我再沒有拒絕過她約我一起吃午餐的邀請,就這樣慢慢地跟她成了朋友。我們那時也是像這樣無拘無束地聊天,她不管去哪里都會叫上我,有一次她甚至拉著我一起翹班去看了場電影。那是部喜劇片,我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電影的名字。我們回去學校時被校長教訓了一頓,扣了半個月的工資。晚上她又約我去喝酒,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我們都被淋成了落湯雞。」

沈青的故事就這麼戛然而止。嘉文有些詫異,便問說︰「後來呢?」

沈青沒有回答,就那麼毫無預兆地一直沉默了下去,再也沒有開口說什麼。嘉文凝神看著她眼底的陰影,也沒有再問什麼。

兩人默默無語地坐在沙發上看了許久的電視節目。嘉文瞥見對面鐘表上的時間,向沈青告辭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然而身邊卻沒有回應。

他回頭看去,她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雙腿蜷縮著,手臂抱在胸前,像個臥在母親月復中的嬰兒。

他坐在那里盯著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起身將她抱去了臥室的床上。他又從她的書桌上找了張便箋,在上面寫了兩行字,貼在了他送她的那盞台燈上︰

「有一次,我們夢見彼此竟是陌生人,醒來時,才發現我們本是親密無間。平和的夜與夢。晚安。」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藍色海葵最新章節 | 藍色海葵全文閱讀 | 藍色海葵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