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文父親的葬禮是在2月4日上午舉行的。那天早上下著小雨,整座墓園都籠罩在一片淡淡的迷蒙的雨霧里。
他父親的親人大都早喪,那日去參加葬禮的親戚只有他的表姑一人。後來又有兩個鐵路上的同事也趕了過來。他們先前告訴嘉文說,他父親失業之後由工會介紹去了那個火車站做了一份閑差,依舊一天到晚地酗酒,那天晚上賭錢輸了之後喝的爛醉,在站台巡查時不小心跌到鐵軌上被火車軋死了。
葬禮很快開始。教會好心請來的管風琴手奏了一支《天賜恩寵》,而後良一神父站在石碑前神情肅穆地為死者做了禱告,嘉文捧著一束白色的洋菊放在了碑前的泥土上。所有的人都撐著黑色的雨傘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沒有人哀號,也沒有人流淚,一切都平靜的有些不可思議。
沈青看著神父和嘉文被細雨淋濕的肩頭,忽然想起了兩年前祖母的葬禮。那與其說是一場悲傷的悼念,毋寧說是一場假借悲傷的鬧劇︰一開始,人們還會在彼此情緒的感染之下流淚哭泣,幾日守靈拜謁之後,祭奠的人群中就只剩下了強作悲慟的假哭和干巴巴的嚎叫,各個圈子里人也開始各懷鬼胎地相互誹謗、指責,暗中打探和商議房契與祖產的去向分配。沈青有時覺得,人群比死亡更孤獨。
葬禮最終在半小時之內結束。沈青與神父、以及那幾位參加葬禮的來客告辭,陪嘉文回家收拾父親的遺物。他們走出墓園,搭乘了荃灣線地鐵,空蕩蕩的車廂里只有寥寥幾人。沈青與嘉文找了個四下無人的位置坐下,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他們許久都沒有交談。大約經過了五個車站之後,嘉文忽然開口說︰「能听我講講我母親的故事嗎?」
沈青點了點頭。♀
嘉文于是繼續說道︰「我的母親出生于一個大富之家,她的賭徒先祖用意外贏得的賭金創下基業,為子孫積累了豐厚的家財。然而都說富不過三代,母親成年之後,他們的家業就被她的父親賭錢輸光了。當年以意外之財積攢起來的財富又用同樣的方式散盡,說起來還真是有點諷刺。
那時的母親漂亮優雅,才華橫溢,所有的人都說她是個真正的貴族淑女。她那個時候是圈子里最受歡迎的名媛,追求者眾多,十幾歲時就與一位豪門公子訂下了姻親。然而家族破產之後,所有的虛名與浮華都離她遠去了,母親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然而她又不甘心從此過尋常女人的生活,于是依舊保持名媛的舉止教養,周轉交際于上流社會的圈子,說白了就是高級交際花。
那十年間,她憑借自己年輕美麗的容貌和善于取悅的性情維持了從前的光鮮生活。她深知那個圈子里的愛情就像賭博,不能隨便嘗試,因而長久以來從未愛上過任何人。愛上那男人是她唯一的一次賭博,然她卻賭輸了。那男人身份神秘,行蹤不定,然而從他的衣著談吐和闊綽的舉動里,母親斷定他定然是個出身豪門的公子,況且那男人風流倜儻,英俊不凡,因而與那男人相交不久之後,母親就被他打動了。兩人熱戀了大約半年的時間,母親意外懷孕,憂喜交加地將這消息告訴了那男人,那男人面色平靜地听完,只說讓她先回去,明天再與她做打算。然而第二天她再去找他時,他卻像是從人間蒸發一般地失蹤了。母親發了瘋一樣地找了他整整一個月,然而全城中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下落。♀
那時母親已不再年輕,十年間揮霍無度的生活也沒有為她攢下多少積蓄。而且那個圈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已經懷孕,想要在圈子里嫁掉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母親痛苦地思索了半月,最後只好下嫁給了一個相親時只見過三次面的男人——也就是我從小到大一直喊他爸的那個男人。
那男人長她兩歲,經濟條件自然比不上她從前交往過的那些男人,但至少有份大公司里的工作,生活也還算優渥。他們結婚之後的第二年,我和姐姐出生了,那男人對戴在自己頭上的綠帽子一無所知,如同疼愛自己親生子女一樣地疼愛我們。只可惜那樣的生活只過了三年而已。我母親再一次賭輸了,那個男人像她的父親一樣染上賭癮,不久就將積蓄輸了個精光,大公司里的工作也丟了。那時香港的經濟已經開始不景氣,那男人失業之後整整一年也沒有找到新的工作,一家人被迫搬到了狹□□仄的公屋里,每月就靠著那幾千塊的綜援金過活。
母親哪里能適應這種拮據的處境?為了維持她從前那種貴族小姐的生活,她每個月都會將我們用來買米和菜的錢拿去買化妝品、香水、精致的瓷器,請隔壁家的太太們喝下午茶,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一點點變成了那種皮膚粗糙、氣質庸俗的市井婦女。為了遮掩臉上漸漸出現的皺紋,她又花更多的錢買保養品。有時錢不夠了,她甚至會像個妓|女一樣通過跟男人上床的方式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樣的事情,我至少撞見過三次,大都是在五六歲的時候。第一次看見時我並不知道她和那個陌生的男人在床上做什麼,稍大一點之後才終于明白過來,從此我再沒有喊過她母親。
有時我也很同情那個男人。我總覺得他其實知道母親嫁給他時已經懷孕,以及結婚後她做過的那些令人不齒的事情,可是因為太害怕她會離開他,他才像個傻子一樣繼續假裝對這一切一無所知。有一年我和姐姐生日那天,母親和那男人帶我們去了游樂場,去吃午餐時我們意外地在大街上遇見了母親的一個舊情人——當然那男人自稱是她的堂兄。你知道那個女人做了什麼嗎?她說要跟堂兄去敘敘舊,讓她的丈夫帶著兩個孩子去酒店一樓的西餐廳里等她。她還說,你們想吃什麼隨便點,錢都記在堂兄的賬上就行。于是,我們就去那家西餐廳吃了有生以來最昂貴的一頓午餐,我一邊吃一邊觀察坐在餐桌對面的那個男人的表情。然而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直到他起身去洗手間時我才發現,他手里的叉子已經快要被他折斷了。
那之後沒多久,母親就離家出走了。她臨走前只給我們留下了一張字條︰我已經受夠這種垃圾一般的生活了。我看著那張字條,心里想︰她說的垃圾包不包括我和姐姐。
她走時沒有將自己的去向告知任何人,因而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他走後那男人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去找她,最後還是一無所獲。因而最初的焦急和沮喪漸漸變成了憤怒,他開始將自己這十多年來所受的屈辱和怒氣撒在我和姐姐身上,動不動就打罵我們。當然,姐姐受到的傷害比我更大。我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那男人對她做的那些事情,過了大約半年才偶然發現。那天我回家比平時要早一些,一進門就听見了姐姐的哭聲。然後,那個男人惡狠狠的聲音也從她的臥室里傳了出來︰「你哭什麼?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就跟你媽一樣!」我腦中嗡的一聲,屏息凝氣地走到臥室門口,就看見那男人趴在姐姐身上撕扯她的衣服。我當時覺得自己的腦袋簡直要爆炸了,大腦一片空白地走去廚房拿了一把刀,狠狠地捅在了那男人的後背上,我咬著牙對他說︰‘你他媽,再敢踫她一下,我就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那次那個男人住了快半個月的院,從那以後手腳老實了不少,可是姐姐的腦袋也不大正常了,過了沒兩年就自殺了。所以,我對這個男人雖然也有一些可憐,可是大部分是痛恨。從警察那里收到那封死亡通知書的時候,我甚至在心里說,這個混蛋死了真是太好了。青青,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特別可怕的人?可是那一刻我心里真的無法抑制那種念頭,直到看到那男人的骨灰被裝進那個小小的盒子里的時候,我心里僅存的那點憐憫才又隱隱泛起。
剛剛我听著神父的禱告,將那束花放在他的墓前時,心里想︰這男人的一生簡直是白活了。他已經夠可憐了,那些痛苦、傷害之類的,就這麼讓它隨這男人的痕跡一起消失吧。」
沈青握著他的手,久久沒有說話。
過了會兒,嘉文擁她在懷中,將自己的臉埋進她的頭發里說︰「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了。你不要離開我。」
她也抱住他,柔聲說︰「我不會離開你。」.
沈青陪嘉文在家里住了兩天,第三天早晨兩人才收拾了幾件雜物回到橡樹公寓。他們來到三樓的走廊時,安娜正雙目無神地坐在自己房間的門口。
沈青心里沉了一下,連忙上前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你母親發生什麼事了?」
安娜抬起頭來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俄而撐著牆壁站起身來,木然說道︰「我去教堂了。」
她花了大約十五分鐘的時間獨自來到空無一人的教堂,先是去了祭壇前的聖母和耶穌像前禱告片刻,而後徑直來到了告解室。她在窗口前的椅子上坐下,臉上帶著一種絕癥病人般的表情緩緩說道︰
「神父,求你降福,听听我這罪孽深重之人的告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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