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就如夏娃從亞當的肋骨里降生一般,一個女人在我睡著時從我大腿一個不自然的姿勢里降生出來。她是從我正要品嘗的快感幻化出來的,我卻以為是她給我帶來了這種快感。我的身體在她懷抱中感覺得到自己的體溫,我想讓自己融合到她的身體里去,可又一下子醒了。跟這位剛剛離我而去的女子相比,這世上所有剩下的人,在我眼里都顯得那麼遙遠;我的臉頰上還有她親吻的余溫,我承受她身軀的分量還疲乏未消……」1
良一神父已經連續失眠31天了。長久的無眠損壞了他的感覺系統,世界在他的意識里突然變成了一個混沌的、奇幻的、沒有邊際也沒有形狀的物體。有一天,當他走在街上的時候,忽有一座紅色的電話亭向他急速飛來,然後沖著他叮鈴鈴地叫了幾聲就大笑著飛走了。他惶恐地環顧四周,人們眼中沒有任何驚異——不如說他們根本沒有眼楮。他曾經在一個美術館里看過一幅題為《哈里昆的狂歡》的畫作2,畫中色彩鮮艷的動物、植物、昆蟲蜂鳥都以一種狂熱的姿態在飛舞喧鬧著,現在世界在他眼中差不多就是那副詭異的樣子。
這混亂無序的狀態使他深陷于一種苦悶和抑郁的境況里,他有時甚至想以最方便的方式結束這痛苦——最近這念頭越發頻繁地出現在他腦中。然而,天主的聲音總會在下一秒威嚴地響起︰「不可殺人!」即便是傷害自己的生命,也算是殺了人呵。這種對于天主的忠誠,曾使他無數次尋得靈魂的安寧,然而眼下它卻反倒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即便是在如游魂一般飄蕩著的時候,他也一刻不停地思考著這些問題,天主從未離開他的身軀超過半步,主的教誨如同警鐘般在他腦中回響,它是如此的洪亮和震撼,以至于他再也听不見任何俗世的聲音。俄而,這聲音忽然與隧道里傳來的轟隆隆的聲響重疊了,他詫異地抬眼望去,一道刺目的光芒向他疲憊而敏感的眼楮照了過來。一陣眩暈之後,他忽然被那光吸引了,一瞬間覺得那就是天主的光芒。于是他縱身撲向了那道光。然而,就在他要觸到天主的榮光時,一股力量忽然將他拉了回去。他迷茫地回頭看去,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的面孔映入他的眼中。
她是誰?他心里想。
「神父,您這是怎麼了?」那女人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撐住他,又抬起右手模了模他的額頭。
她的手很柔軟,有著一種聖母般的慈愛與溫暖,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而後他便暈倒在熙攘的人群里。♀.
良一神父在做一個夢,那個夢有著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和天地之初的不規則的形狀。然而,他的身體卻被一種柔軟的觸感所包圍,他一開始以為那是一雙女人的手,張眼時卻發現那原來是一對乳|房。他仰臉看去,那女人對他一笑就離開了他的身體。他急切地追趕她,淚流滿面地哀求著︰「夫人啊,你再抱我一下吧,我很冷啊。」那女人于是又回過身來,張開雙臂,用自己的身體包圍住了他,如同母親的子宮包裹著嬰兒。她的身體柔軟又溫暖,他覺得自己像是在那里停留了100年。然而他醒來時,坐在病床邊的年輕女人卻告訴他,他不過昏睡了半個小時而已。
他茫然睜開雙眼,意識迷蒙了片刻之後,終于反應過來眼前的女人是星晴。
「神父啊,我可被你嚇壞了,怎麼就往地鐵車軌里跳呢?」星晴臉上一副驚魂甫定的表情,「好不容易才拉住了你,結果你卻立刻暈了過去。」
「我也不知是怎麼了,大概最近太累了。」他有氣無力地說。
「我想也是,神父怎麼會是那種跳車軌的人吶。」星晴笑了一下說,「我剛才問過醫生啦,您身體沒什麼問題,只是缺乏睡眠而已,好好休息幾天就好了。」
神父說了聲「勞煩掛心」,又與她寒暄了幾句就讓她回去了。他又試著多睡一會兒,卻再也沒能睡著。在病床上輾轉了一個小時後,他也退院回家了。那天晚上他依然沒有睡好。
幾日後,教會里組織了一次植樹活動,那個叫星晴的女人居然給他帶來了安神湯。雖然修女偷偷地勸他倒掉,他卻仍舊從保溫瓶里倒了一碗喝了。口感清淡溫和,倒是挺和他的口味。
下午的活動結束後,教友們一同去自助餐廳吃了晚餐,散席時氣氛亂糟糟的,他一時忘了將保溫瓶還給星晴。帶回家後,他見里面還剩了許多湯,便又舀出來喝了半碗,之後就洗澡上床了。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那晚他居然找回了失卻已久的睡眠。他幾乎剛剛闔上眼楮就沉沉睡去,一直睡到了次日早上10點。他不可置信地盯著對面的壁鐘,心想︰那湯怎麼會有這麼立竿見影的功效。
那之後,他又照著星晴給他的食譜自己做了幾次,然而做來做去總也做不出那個味道,而且喝了之後也沒有安眠的效果,于是他確定那天晚上應該只是個巧合,也不再嘗試去做了,那保溫瓶也忘了還給她。
就這麼過了幾日後,他與星晴偶然在街角遇見。星晴問他最近睡得可好,他坦率說還是老樣子。星晴問說︰「難道那安神湯沒有效果麼?」神父說︰「不是。是我自己做的沒有效果。」星晴說︰「那一定是您做的方法不對,我去您家幫您做吧。」神父連忙說不用。星晴頓了頓,似笑非笑地說︰「神父難不成覺得我這樣的女人會污染了您的家?」神父尷尬地說︰「怎麼會。」最後只好同意她去自己家中做湯。想來,那些過去不大光彩的人,總是有著比尋常人更加敏銳的自尊心。
他的家就位于離橡樹公寓不到三個街區的一個富人社區里。星晴一走進社區就開始不停地四處張望,來到公寓之後更是毫不掩飾地戲謔說︰「想不到神父居然住在這種千伬豪宅。」他心中莫名地愧疚了起來,就仿佛她那句話說的是︰「世界上明明還有那麼多正在受苦的人,身為神父的你卻還能若無其事地躲在這種安逸的居所獨自享受。」
星晴見他神色為難,也沒再將玩笑開下去,徑自帶著剛剛買來的食材去了廚房。她花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時間煲好了那湯,又用一只細瓷碗盛好給神父端了過去,眼見神父喝完了才離開。
說來奇怪,神父那晚竟然又安穩睡去。星晴于是爽快地說以後每天下午都去給他煲湯,神父想要推辭,星晴卻又像之前那次一樣挑眉說︰「如果不讓我去就是嫌棄我。」神父只得應允。
就這樣走動了幾次之後,他漸漸了解了這女子的一些事情——不同于他在團契和告解室里了解到的事情。當然,並非他想要了解,而是星晴主動告訴他的。他覺得她興許是把他的家當作了一個告解的場合,然而不同于教堂的是,她在這里時,不必因為心懷畏懼而處處認罪懺悔,她可以用一種更加瑣碎和真實的方式講述自己的故事。在這些故事里,「我」第一次排在了「主」的前面。
一開始,她總是說起自己夭折的孩子,她講自己二十歲時如何意外懷孕,如何被那個男人拋棄,又如果在掙扎之下生下了那孩子,最後那孩子卻因一次肺結核感染而死去。她在講這些時眉宇間總是浮著一層淡淡的悲傷和悔恨,這使她又將與那孩子在天堂重逢的希望寄托在天主身上。
後來,她也慢慢說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說自己出生于一個貧窮的家庭,父親早喪,母親是個嚴肅而神經質的主婦,哥哥性格冷酷陰鷙,中學畢業之後去讀了一個學費昂貴的技術學校,她于是被迫早早地輟學打工以補貼家用。十五六歲時,她幾乎做過所有報酬低廉的體力勞動,每次用泡腫的雙手洗著餐廳里那些仿佛永遠都洗不完的盤子時,她心中都會覺得苦悶極了。而她唯一的一點慰藉,是一雙紅舞鞋——她下夜班經過那條商業街時,總會在亮著燈的玻璃櫥窗里看見它們。她每天晚上都會站在那個櫥窗前面看一會兒,每當看著那對漂亮精致的系帶皮鞋時,她心中都會充滿短暫的希望,甚至想象自己有一天說不定也能實現那個因貧窮而放棄的舞蹈家的夢想。然而,那雙鞋子卻在兩個月之後被買走了,櫥窗里換了一對華麗的金色高跟鞋。她看著那雙陌生的鞋子,忍不住蹲在窗下哭了起來。
那天她說到這里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仰起臉來看著神父說︰「神父,你有沒有在某個時刻覺得自己的人生再也不會好起來了,我那天晚上就是這種感覺。」
神父沒有回答,她于是又繼續說了下去︰
「那之後我頹靡了整整一個禮拜,某天晚上,我下班後心血來潮地去一個商場花光了所有的薪水,心里那個巨大的空洞好像一下子被填滿了。然而走出商場時,我卻感到更深的沮喪和絕望。我忽然發現自己無家可歸了——我不能回自己的家,否則媽媽一定會因為我花掉了一家人的面包錢而將我痛打一頓;也沒有任何一個陌生人可以帶我回家,他們看上去是那麼匆忙,甚至都不願意停下來看我一眼。于是我終于明白過來,我已經被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徹底地拋棄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到一座路燈下,倚著燈柱坐了很久。後來,那條街道漸漸變得冷清了,一個中年男人忽然朝我走了過來。他先是站在我面前像是看流浪狗一樣地看了我一會兒,而後又蹲來,小聲地問我要不要跟他去一個地方。不知為什麼,我馬上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麼——大概我骨子里天生就有做妓|女的基因也說不定。我只想了大約五秒鐘就跟他走了。
那天晚上,我失去了自己的童貞,換來的是比我上整整一周的夜班賺來的錢還要多的一筆報酬。因而那天早上我在酒店醒來時並沒有感到多麼羞恥和懊悔,心里反倒有點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也有這種可以輕松賺錢的方式啊。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在街上工作了。我從不缺少客人,因為總有那麼些老男人迷戀我年幼柔軟的身體。
就這麼做了一個月之後,我竟然攢下了一大筆錢。我用這些錢中的一部分買了自己喜歡的衣服、首飾、化妝品,還買了一雙跟那對紅舞鞋很像的紅鞋子。剩下的錢我都交給了我媽。她問我薪酬怎麼突然變多了,我說老板幫我加了時薪。她一開始也沒怎麼懷疑,可是只過了大約兩個月就發現了我在做援|交的事。那天晚上我回家之後她二話沒說就把我綁在椅子上毒打了一頓,逼著我發誓不再做那種不要臉的勾當。她打的真是狠啊,我整個後背上全都是淤血,足足有一個禮拜都不敢躺著睡覺。那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出去做過。可是後來還是受不了那種艱苦的打工生活了,因而又瞞著我媽偷偷地跑去做了。人一旦習慣了安逸的生活就很難再改變。我想我最大的罪過在于,在一個貧窮的身體里生長了一個貪圖享樂的靈魂。
這以後我就被我媽徹底地趕出了家門,我寄錢給她她也不要,我知道,她是嫌髒呵。就跟其他人一樣。神父,我知道那些教友都瞧不起我,修女偷偷地扔掉我做的點心我也知道。我也不想總是做那種事啊,可是生活實在太苦了,我那時也不過十幾歲而已,為什麼一家人的生活費都要我來賺呢?我也想過的輕松一點啊,也跟其他的少女一樣有很多想要的東西和想追逐夢想啊。可是這些東西都被我那自私的母親換成面包和我哥哥的學費了,而他們甚至連一聲‘謝謝’或者‘對不起’都沒有對我說過。」
她蜷縮在客廳的沙發里,低頭盯著自己腳上的粉色條紋襪子看了一會兒,又緩緩地開口說︰「其實我也很痛苦啊,每到深夜就痛苦的不得了。感覺自己好像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死掉了,身上散發著一股腐尸的惡臭。所以我每天晚上都會反復地洗澡,洗完之後也不擦干身體,就光著身子去陽台抽煙,身上的水滴吸足了夜晚的寒冷,皮膚上有種芒刺般的疼痛。只有這時,我才能感到自己的身體是活著的。我有時覺得,我大概就像童話里那個穿著紅舞鞋的小女孩一樣,被施了魔法的鞋子強迫著日夜不停地跳舞,全身都傷痕累累了也停不下來,最後只有砍掉雙腳,向天主懺悔才能得救。3可是,我又沒有因為那段過去而悔恨過,每次向天主懺悔那些罪過時我其實也不是在真的懺悔。因為,如果讓我再重新活一次的話,我大概還是會像那時一樣敗給自己心里的**。想來人總有不管怎樣也戰勝不了的東西。」
她說到這里,又頓了一頓,而後又抬起那雙清純的眼眸看著坐在對面的神父說︰「神父,您心中也有這種無法抑制的痛苦和**嗎?」這女子,不論訴說什麼,眼神總是澄澈而天真的,如一汪清泉般使人一眼望穿,就算是那最卑俗不堪的**,也總是它最初的不加掩飾的模樣。
為什麼有著那般污濁過往的女人會有這麼清澈的眼神呢?就像,他同樣不大理解,為什麼這個深陷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的女人竟會有一個光一般美麗的名字。他苦苦思索著這件事,依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然而,她走之後,那句話卻如同漁網般俘虜了他,一股巨大的痛苦和**像是藤蔓一般地纏繞住他,直將他一點點地拉進了那個折磨了他整整16年的地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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