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初夏,天氣和暖,路上安穩,別了依依不舍的家人,譚家的大隊人馬由官兵護著上路——
三娘子夫家黃家接到了譚玉的信,不知譚玉是怎麼說的,反正兩家商議過後,黃家特意派了一隊人馬過來接人。再加上譚家送親的,護送譚雅母女的,這一支隊伍蜿蜿蜒蜒,倒是壯觀。
因為孩子小,黃家那邊也通知留出了時間,所以倒是不著急趕路,譚雅一邊看風景一邊帶著孩子玩,等進了漠北地域的時候,都入秋了。
阮小七在北關等得焦頭爛額,日日去望,總不見人,好在還能傳信過來,要不真是擔心死,他一邊埋怨譚雅貪玩不急著見自己,一邊又覺得這樣正好,省的孩子受不住。
上路以來三娘子就不愛開口說話,除了打尖住店露面,平日就躲在馬車里誰都不理也懶于梳洗,就是對黃家來人也全無該有的謹慎。
譚雅開始忙著孩子沒注意,後來順手些才覺得事情不對。
她雖厭煩三娘子不懂事、懶怠去管她,但自己作為長姐有看管她的職責,又想到臨走前崔氏哭哭啼啼求自己勸導三娘子,不管對自己怎樣,崔氏對三娘子真是一片慈母心腸,再想到阿爹那番諄諄囑托,所以譚雅便是再不想管也得管。
譚雅哄睡了小貓,交代綠葉和女乃娘看好,長嘆一口氣登上了三娘子的馬車。
大上午的,三娘子還是靠在車廂壁上發呆,頭發亂糟糟也不去梳理,心不在焉地看窗外,听侍女說譚雅上來,頭也沒回。
譚雅擺手示意讓侍女下去,坐到三娘子對面,看了她半晌,開口問道︰「都已經到了這地步,你這般樣子做給誰看?以為到了漠北能見到李安撫使,呃,你不是還惦記著能去述衷情吧!
便不擔心連累兄弟姐妹,難道不怕爹娘傷心?真是白生養你一回!倒是執著,我早前那番肺腑之言竟沒听進去,還做夢呢。」
三娘子被點破心事,這才轉過頭來,惱羞成怒,瞪著譚雅道︰「你少管閑事!要是壞了我的好事,我……我……恨你一輩子!」
譚雅絲毫不在意,也閑適地靠在車廂壁上,笑道︰「哦?那我倒要問問,你怎麼恨我一輩子?靠什麼恨呢?
若真是如了你的意被你溜出去,不論李五郎要不要你,這輩子你都得隱姓埋名,失去了譚家女的身份,你連草芥平民都不如,甭說當他繼室,便是妾室都不行,你又拿什麼恨我!靠嘴嗎?」
三娘子氣得眼楮瞪老大,指著譚雅「你」了半天,無法,又扭頭不理她。
譚雅知道她雖轉過臉去,耳朵卻在听著,便接著道︰「不過呢,要是不如你意,把你平安嫁到黃家去,你倒還真有恨我一輩子的資本。
黃家在京城不出名,在邊陲卻是家喻戶曉的大戶人家,你公公在那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妹夫年紀不大,也是有名的才俊。這麼算算,還能恨上我一恨!」
三娘子听完這番說教,覺得十分無趣,轉過頭來「哼」了一聲道︰「怪不得都說出嫁的女子都是濫渣子,你可真是庸俗!便是再有勢力又怎樣?不過是邊陲小地方,芝麻大的權力有什麼可炫耀的。何況,我看中的是人!」
譚雅對她譏諷自己的話渾不在意,只低頭打量自己的指甲,細看染色有無不妥,看了半晌,覺得樣樣都好,這才抬頭看三娘子一眼道︰「哦?那你意思就是,他不是李五郎也行了?」
三娘子見譚雅指甲都染的仔細,妝容更是精致,不由有些沒臉,探手攏了一下亂蓬蓬的頭發,又模模臉,後悔不該因為賭氣就不去梳洗,這般隨便邋遢如今可讓譚雅比下去了。
听到譚雅反問自己,咳了一聲,立直身子堅定道︰「自然是,我看中的就是他的人!」
譚雅本也搭在車窗往外看,聞言放下手臂,嗤笑一聲,戲謔道︰「我知道,你不就是覺得他學識好,落難之際在莊子上他費心幫過你們麼。
可惜如果不是李家五郎,他根本不可能從小精心教育,受學問大家的指導,便是再有天賦,也只能做個販夫走卒,日日為錙銖計較;
不是李家五郎,他哪里能去陪九皇子讀書,繼而得聖上屬意,被委以重任,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說到底,不是李家做依靠,他拿什麼幫扶你們?
而且,他這麼費心思去周全你們,你就沒想他為什麼肯幫你們?哼,不為別的,那是因為你們是譚家女,是阿爹的女兒!賣兒賣女的多了,怎不見他好心去照管別家孩子?」
三娘子听到譚雅這般冷酷點說,不由替李瑾鳴不平,氣道︰「枉費他對你……你……真真狠心!」
譚雅突然翻臉,眯著眼楮冷冷道︰「這次就算了,你再提看我怎麼收拾你!我自有郎君不用別人體恤!管好你的嘴,有一有二沒有再三再四,你可記好了!」
頭次見到譚雅這樣說話,三娘子被嚇得縮在車廂角不敢抬頭,結果譚雅卻突然軟下語氣,笑了起來,輕聲道︰「你好好地,我干嘛收拾你,別怕。咱們走前你也听到了,崔四娘就這幾天的工夫,現在京城人人都說李家仁義。
哼,要是真仁義,怎會將這病重消息傳得人盡皆知,引得京城夫人急著給李五郎尋繼室,崔家又怎會與李家惱起來,我看李家最是假仁假義才對!
哎,說多了你也不明白,反正你只要記得,不單你,便是四娘子她們,阿爹也不肯輕易嫁到那火坑。」
三娘子被譚雅嚇得不敢硬對,只好含淚啜泣道︰「難道我要像你一樣,盲婚啞嫁地過去,然後稀里糊涂生孩子過一輩子嗎?」
譚雅點頭道︰「對,就要如同我一樣。而且不但要听話嫁過去,還要同黃家小郎好好過日子。夫妻乃是一體,一榮俱一損俱損,你不尊重自己的郎君,就別指望別人能尊重你。
盲婚啞嫁,誰家女子不是這樣?有幾個能嫁給相識的人家,崔四娘倒是如了心願嫁得成了,你看她的結局!
崔四娘難道不精明,她未出嫁前咱們也見過,誰人不說好?她是尚書嫡女,家里看重,但這夫妻緣分,不是強求就行的。至于結局,哎,說到底都是她後面的崔家不行了。」
三娘子見譚雅這話有漏洞,忙插嘴道︰「哦,你看,你自己也說了,崔四娘那樣精明人都吃了虧,那我要是嫁到黃家去,也被黃家小郎不喜,怎麼辦?要是譚家失勢,不是也和崔四娘一樣被嫌棄?」
譚雅心道︰正經事怎麼說也不明白,這時候倒是機靈。搖頭道︰「我不是說不要爭取,而是要因勢利導。根本不可能的事,那白日夢你做它干什麼?除了毀你名聲,一丁點好處都得不到。
不提譚家怎樣,便是黃家小郎真不喜你,你只要做好你的正房娘子就行。再說書香人家,不可能出現寵妾滅妻的混事,真要那樣的,阿爹先不饒他!
黃家又不是李家,便是黃家小郎再不喜歡你,只要你不做犯大錯,他也得敬重妻子的。哎,總之你這樣的,听阿爹的話最好!
況且,阿爹怎舍得咱們嫁的不好,就連我那個時候,你姐夫也是阿爹比較之下選最好的。」
雖然三娘子因婚事對譚玉多有怨言,但也承認,相對于其他一般閨閣姐妹,譚玉對她們真是盡了心。
譚玉自己當初不得已娶了崔氏,後來的日子過得十分無趣,所以到了兒女結親之時,他選人只為兒女過得舒適,並不為權勢結親,不打算用兒女親事聯姻得好處。
三娘子張了張口,最後還是閉口不說,譚雅見此,問道︰「你覺得你姐夫出身低,教養不夠,我嫁給這種人十分不體面,是也不是?」
三娘子小心看了她一眼,喏喏點頭,譚雅笑道︰「你不用否認,你心里想的那些我都知道,我也認為他讀書太少很多事情說不來。
但是,我愛重他,他無甚家世作依托,赤手空拳打下自己一番基業,我敬他有本事;他對我細心疼愛,萬事將我放在前面,我惜他無親無故,這世上除我和小貓再沒血脈親人。
夫妻之間,要是總一個人付出,再深厚的感情也會磨沒。所以,你成親以後,好好與妹夫相待,不要以為阿爹位高權重就不知高低,冷了心要是再熱乎就難了。
男子尚且還可以納妾,女子卻是沒有退路的。所以我說,為了以後的好日子,你不但要努力,而且是必須抓住郎君的心才行!」
離北關還有半日路程,突然迎面過來一大隊人馬,掀起漫天黃土,譚雅探出頭來,遠遠看見一個人騎在通體赤紅的高頭大馬上,黑色披風翻揚,在車隊前頭立住,韁繩一拉,赤紅馬嘶鳴一聲,前蹄向天,那人翻身下馬,急急挨個馬車看過來。
譚雅只覺心里砰砰直跳,緊緊抓住車框,臉上不自覺地笑了出來,咬唇伸手招呼。
阮小七定住身子,也笑了,大步趕過來一把將譚雅從馬車上拉下來,二話不說,抗在肩上就走。
他帶的那群人在遠處起哄,又有人過來幫著引路,阮小七將譚雅放在馬上,隨後也跟著上馬,摟住譚雅拉起韁繩,呦吼一聲,那馬撒開蹄子向前奔去。
譚雅這才想起來孩子還在後面,回頭要說話,被阮小七攬在懷里,低頭一嘴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