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笙季事 第三十六章 空歡喜

作者 ︰ 暮十六

走廊幽深,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毯,宛如踩在雲端,書房位于二樓盡頭。

我已經幾年沒有踏足這里,推門而進的時候滿室燈火落盡我眼底,還是熟悉的布局。我從小跟在她住,就是在這間書房里,她教我練字,教我笛子,教我古箏,也教我畫畫。說句實話,除了最後一樣我堅持了十六年,其余的不過算是個興趣,但出乎意料地,她也未曾強迫我繼續學下去。

所以後來當我決定選擇文物保護技術這個專業,家里反對聲一片,尤其是我二伯,他希望著我能去y大,而女乃女乃卻表示支持我。她說︰「若千帆過盡皆不是,你便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一踏進書房,我便無可抑制地回想起往事。鼻尖有墨香縈繞,女乃女乃坐在書桌後面,一個人仔細地研墨。她在燈火下的眉眼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如今雖說已是耄耋之年,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無數風霜,卻也將她的氣質沉澱得愈發優雅沉著。此時她低頭研墨的姿勢,恍惚能讓人隔著幾十年的光陰,重溫那個民國年代。

風流、文雅,是一段輝煌歲月,卻也坎坷多舛,令人扼腕嘆息。

她听見我們的腳步聲,並不抬頭,只是提筆蘸了蘸墨,隨手拿起一張信箋,寫下幾個字,仔細打量一會,然後贊道︰「既明,你送的是塊好墨。」

季清讓站在我旁邊,聞言語氣恭敬︰「前輩喜歡就好。」

她慢慢將筆擱下,不動聲色地問︰「既明,我是不是同你說過,他執迷不悟可以,你們季家陪著他執迷不悟也可以,但我們家卻絕對不會陪著你們胡鬧?」

季清讓往前走了一步︰「那麼晚輩也曾說過,婚姻之約,晚輩絕不敢胡鬧。」

女乃女乃頗具玩味地「哦」了一聲,問︰「你可是認真的?」

季清讓看了我一眼,才轉過頭去回答︰「是。」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望著他弧度恰到好處的側臉,覺得窗外夜色正濃,自己的心底卻像打開了一扇窗,有傾城陽光瀉進來,一派明媚。

女乃女乃將信箋對折,用鎮紙壓著,意味深長地望著他說︰「世間因果注定,你不信命,非要飛蛾撲火可以理解,可你不該害得火因你而熄。」

季清讓微微蹙眉,頓了一會才說︰「前輩教誨,晚學牢記在心。」

女乃女乃沉吟一會,唇間漫出淺淺的笑意,竟是長長的喟嘆︰「也罷。」扶著書案起身,我見狀連忙想上前攙扶,但她只是擺擺手,示意我不必。自己拄著拐杖走到躺椅前,然後坐下去,繼續說,「緣也好,劫也好,如人飲水,其中冷暖需你們各自體會。」閉目休息了一會,「桌上的那張信箋你們拿去,算是我給你們的幾句箴言。」

季清讓離書案近些,便將信箋拿起來,女乃女乃闔眼說︰「你們先下去罷,告訴他們,我也乏了,今日就此散了。」

我說了一聲「是」,又問︰「女乃女乃,你要不要回房歇息?」

她搖頭︰「不必了,我一個人在這里坐一會。」

我們輕輕地關上書房的門,將滿室燈火同墨香都關在那一扇門背後。回去的路上季清讓低頭打量著手里的信箋,半晌沉吟遞給我︰「你看看。」

我順手接過,那是一紙生宣粉彩箋,頁眉處印著一樹梅花,上面是熟悉的字跡︰

霧遮紅塵,溫句可思,莫被情牽。

按理說女孩子練字大多從衛夫人,而我女乃女乃卻寫得一手好顏體,筆力深厚,字跡雄渾,絲毫看不出一點女子該有的嬌氣。我默念著這十二個字,覺得很是眼熟,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我突然止步,季清讓見狀問︰「怎麼了?」

「我想起來了,這是乾隆白玉蚩尤環上的刻字。」我說完,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眸子,還是覺得奇怪,女乃女乃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寫下這句話?又為什麼……

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從我腦海里竄了出來,我捏著那張信箋,轉頭就往書房方向跑過去︰「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那些長久以來的疑問,一切似乎都昭然若揭,我心情有些緊張,奔跑的過程中覺得整顆心都快要跳出來,幽深的走廊那樣地漫長,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看不到盡頭。

那些塵封多年的往事,如果真的被揭露,會引起怎樣的滔天駭浪?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有些話,如果今天不問,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砰」一聲推開門時屋內光線充足,女乃女乃還坐在躺椅上,膝蓋上蓋著一條毛毯,听到聲音,並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怎麼又回來了?」頓了頓,「還是這樣莽撞,你可不是孩子了。」

我一手還撐在門上,因為跑得太急,整個人都在劇烈地喘息,然後抬起頭來望著她縴弱的背影,月兌口而出︰「乾隆白玉蚩尤環上的刻字本來是霧蓋紅塵,蓋古時同盍,而季連越的表字取自‘盍各言爾志’,叫盍志。您為了避開他的名字,將霧蓋紅塵改成了霧遮紅塵是不是?」

一直以來的疑點,年少時燒掉的老照片,寫著蓋同婉心的團扇,致宛科技,直到今天的霧蓋紅塵,這所有的一切,不都指向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嗎?

她沒有說話,但我看到她本來舉在半空的手有那麼一瞬間的停滯,就知道自己長久以來的猜測沒有錯。

我平順呼吸,一步步走上前,走到她面前,她垂著眼睫,面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我有些艱難地開口︰「為什麼,為什麼今生今世,您連他的名字都不想提及?」

她有一瞬間的沉默,片刻後若無其事地去理自己的鬢發,唇邊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長笙,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我站在她面前︰「全部。」

「哦?」書房內燈影搖晃,她挑了挑眉,氣定神閑地問,「長笙,我的事情,你為什麼要知道那麼多?」

「女乃女乃,您還記得嗎?您有一把團扇,上面繪著並蒂蓮,題字是‘蓋同婉心’,當年我翻到它的時候,不過九歲。」我望著她的眼楮,說,「那把團扇絹面發黃,靜靜地待在我的手里,仿佛想告訴我些什麼。在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生出了許多的疑問,它從何而來?背後有什麼的故事?又見證了怎樣的悲歡?」

回憶往事,我語氣難得有些感慨︰「後來我想明白了,這些物什,都是由人創造的,百年之後,縱然當時的主人已是黃土白骨,可它們還在。它們由歷史創造,又旁觀了整段歷史,最後作為歷史的見證者,呈現在我們面前,給我講述當時的歷史。其實它們不屬于任何人,而是屬于歷史本身。」

她終于抬眸看了我一眼︰「你的意思是?」

我說︰「是的,女乃女乃,我的意思是,就是因為您的那把團扇,我產生了無數疑問,而這些疑問全部有關于歷史。我最後發現,想要解開這些疑問,唯有去詢問歷史本身,也就是文物。從而我確定了自己一生的理想,走上了今天這條路。這把團扇對我的意義太重大,影響了我一生,它背後的故事我有權利知道,所以,請您告訴我罷。」

她搖頭,語氣淡然地︰「那你是因為好奇?」又笑,「僅僅是這個理由,還不夠。」

整顆心都往下一沉,這是拒絕。

我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何況,我們是家人,女乃女乃,這不單單是您一個人的事情,您既然有家,那麼您所有的悲歡喜樂,終有家人同你分享,您所有的過錯榮耀,也將由家人陪你承擔。我們是一家人,您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說完這些話,整間書房都安靜下來,壁燈在我頭頂散發著柔和的光,我看見女乃女乃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窗外風聲嗚咽,听上去有些悲戚。

她沉吟良久,才問︰「長笙,你還會吹笛子嗎?」

我一愣,不明白她怎麼突然問我這個,回答說︰「幾年沒踫了,大約很是生疏。」

她遙遙一指︰「沒關系,隨便吹一曲罷,你先去取來。」

我從書案後取出笛盒,里面是一套尋常竹笛,我選了一只小工調的來貼笛膜,因為許久沒有貼過笛膜,我手法變得笨拙,難免花了許多時間。而在此期間,女乃女乃只是含笑坐在躺椅上,不驕不躁地等待,期間一言不發。

待我問︰「您要听哪一首?」

她想了想︰「但願人長久。」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嗎?我心念一動,幸好這樣常見的曲子還記得曲譜,將笛子舉在唇邊,吹響第一個音節。

伴隨著清亮婉轉的笛聲,女乃女乃坐在躺椅上,優雅襝衽,然後用平靜至極的語氣將一段舊時故事娓娓道來,用詞文雅,字句里滿是那個時代的風情。

那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故事。

他們曾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指月復為婚。

她上的是新式學堂,因此渴望周游歐洲列國,那年三月,她得幸遠渡重洋,去外闖蕩。而他未曾前往,彼此依依惜別,許下婚約,只待來年葉落歸根之時,便是行奠雁禮之際。

而一別經年,回來後正遇他納吉親迎,隔著憧憧人影,歡聲笑語耳側回響,余她轉身步履蹣跚,世道險阻,前路難行,眼底萬千浮華盡崩碎成黑白兩色。

你說,無意背棄誓言,只是身不由己。

可我家破人亡,身無分文,無從歸國。身在異鄉,甚至食不果月復,如何不是身不由己?然我歷經坎坷,縱至何等絕境,亦未曾落一滴淚,努力夾縫求生,盼著回來,又是為了什麼?不過,不過是心懷一念,這動蕩人世,還有一個你在,知我歡喜,知我傷哀。

我想著,縱天廣地袤,我非浮游野萍,生死無人在乎;終還有你,定牽掛著我的平安。

你還等著我回去,我又怎麼能死在異國他鄉的風雪天呢?

終于迎來歸國汽輪,茫茫大海中等待數月,踏上故土之時,已是物是人非,你一句來世再續前緣。

來世?我終于明白,所謂命中因果,豈是人言可撼?

幼時讀樂府詩,只記得彼此情意綿綿,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衰絕,字句間何嘗不是情深意重。經年再讀,卻是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我不怨任何人,是我命慳,所以親緣難得長久,父母兄長,皆成黃土白骨;是我福薄,所以你選擇棄我離去,錦書雖在,山盟難托。

或許我注定一生畸零,前途多舛。這亂世未盡,硝煙彌漫在每一寸土地上,而我無親無故,舉目無望,命如野草,任東風摧殘,人世甚至不及黃泉溫暖。但願人長久,最尋常的團圓,于我已是怎樣奢望的妄念?

我不恨你,唯一的任性,不過是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提及你的名字。

盍志,愛恨恩怨皆如眼前浮雲而去,余我對你,僅此而已。

……

她的語氣緩慢,像個局外的說書人,將如此簡單的故事抽絲剝繭般褪去其中無數旁枝末節,只平靜地闡述來龍去脈,我听在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原來這就是故事的全部,原來這就是執迷不悟,原來這就是半生之約。

原來如此。

一曲畢,我緩緩放下笛子,看著數步之外,女乃女乃含笑講完並不長的故事,眼底無悲無喜。我顫抖著放下笛子,不知道該如何去說,半晌穩了穩心神︰「所以……」

她接過我的話︰「所以,我很感謝崇文,那時我走投無路,是他救了我。崇文不僅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恩人。」

我的爺爺微生禮,字崇文。

「不可能!」我忍不住反駁,斷然地,「爺爺他那樣對你,你不可能感謝他。」

見她幽幽地望著我,我許多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只好說︰「爺爺他、他做了那樣多對不起您的事情,您不恨他已是難得,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感謝他?」

她凝視我片刻,示意我在她面前坐下,意味深長地問︰「你指的是段燕歡?」

這是最隱諱的家丑秘聞,我艱難地點了點頭。

她笑了,語氣淡的像秋日寒煙,脈脈間已是斜陽余暉︰「崇文這一生全敗在一個情字上頭,那固然是他的錯,可是誰沒有犯過錯?」換了個坐姿,抬手去按太陽穴,「何況他已去世多年,連我都不怪他,你是晚輩,為何要怪他?」

我輕聲回答,覺得心底滿是苦澀,妄議先人是非,這是一件多麼不該的事情,可是︰「他曾經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卻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來——」

究竟要我如何啟齒?我母親的堂姐,竟然是我父親的異母姐姐!

她終于嘆了口氣︰「長笙,我不能說他沒有錯,可是他已經離世多年,生死面前,愛與恨,能有多重要?」

見我不說話,她繼續問︰「我再問你,你可知道情字模樣?」頓了頓,「都說情字模樣,誰又識得它模樣?相濡以沫亦或是相忘?長笙,你明白嗎?」

我想了很久,最後鄭重地搖頭。

她說︰「這就是了,連你也不明白情為何物,為什麼還要如此執著呢?」

我答︰「我是不明白情為何物,但是若我喜歡的人如此背叛我,不,甚至只要他心里有旁人,那我都不要。」毫無畏懼地望著她在燈下垂暮的容顏,「我不是您,我做不到原諒。」

她並不惱,只是柔聲說︰「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成家,若你成了家,便不會這麼想了。長笙,人生在世,最難得一個家字,你不曾經歷亂世,不知安穩的可貴,什麼都可以舍棄,萬萬不能舍棄的就是家。若沒了家,天下之大,你又該寄身何處?」

「所以,」我突然覺得巨大的悲傷充斥了我的胸腔,「您就是為了這個家,才忍氣吞聲這麼多年的嗎?」

她閉上眼楮︰「長笙,不要覺得我是忍辱負重,也不要覺得我懦弱可欺,有些事情,如人飲水,冷暖需自己體會。」

我點頭︰「好,爺爺您不恨,那季連越呢,您也不恨嗎?」

她依然閉著眼楮,卻是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長笙,你可知我這麼多年悟出了什麼道理嗎?」慨嘆著,「這世間從來沒有什麼身不由己,可偏偏對我許下半生之約的是一個人,真正陪我度過半生的又是另一個人,人生一場空歡喜,你不曾經歷,又如何體會?」

這句話讖語意味太重,我听完不由得怔在原地,捏緊了手中的笛子。

「從小,我給了你許多選擇,而你最後也做出了遵從心意的決斷。所謂過盡千帆皆不是,你才能明白自己想要的什麼。」她說著起身,從書架的某個格子上取下一個方方正正的藏藍色纏枝牡丹暗紋錦盒,遞到我手里。吩咐道︰「既然你說你是因為這個才走上今天這條路,這算是你的因,那你就拿著,看看會有怎樣的果。」

我望著她的面龐,歲月不曾寬厚于她,那是一張滄桑衰老的臉,卻那樣從容地微笑,一雙眼楮經過紅塵十數年洗滌,終于無悲無喜,波瀾不驚,直直地望到我的心里去。有太多的話說不出來,我雙手接過那個錦盒,我知那里面是我覬覦已久的東西,它是這樣地輕,此刻握在手里卻仿佛有不能承受之重。

走廊里,季清讓遙遙地站在遠處,身影頎長,我望著他,遲疑地露出一個微笑。

我們的先輩曾有那樣的過去,我們之間又會有怎樣的因果?我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我是這樣畏懼命運的人,因果若真由天注定,我們都不過是從彼此生命里涉水而過,重新審視這一段際遇,因果兩岸,又豈能一葦杭之,以渡三千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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