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相 「輕薄」

作者 ︰ 秋零沫

秦州的衙門今日是出奇的安靜,隔著老遠便能看見小捕快們筆直地站成了一排,一個個昂首挺胸,連大氣都不敢吱一聲。

要知道,往常之時,衙門之中遍地都是瓜子殼,時不時還有人搓兩圈麻將,儼然是一個聚眾賭博的寶地;然而今日,不僅前堂被打掃得干干淨淨,里里外外都是一塵不染,官吏們整裝肅穆,就差沒喊兩聲「威武」。

「嘿嘿嘿,原來是葉大人啊,下官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師爺一直在賠笑,臉上的肉擠得都能堆起來,「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啊,不是說要到下個月麼……」

葉池望著面前的這一干人,誠然倒也沒怎麼生氣,只是覺得有些無可奈何。秦州被朝廷放養了多年,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他也大概能料到,從上一任州牧得了失心瘋後回來時那披頭散發的模樣,他便仿佛看到了他未來的仕途。

小捕快們知道闖了禍,一個個都不敢說話,紛紛往師爺那邊使眼色,指望他能花言巧語地化解掉這個矛盾,畢竟得罪了剛上任的州牧,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啊……

他們悲憤之余,余光卻瞥見一側的茶幾旁還坐著個人,正是從方才開始就沒有動過的澹台薰,一襲紅裙明亮似火,在這衙門之中顯得尤其違和,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葉池。

她仍然在皺眉。

原來這個人就是新來的州牧。

上一任州牧就是個書生,混得非常寒酸,年近五十了連殿試的大門都沒進過,還一點拳腳功夫都沒有,又經不得嚇,沒來多久就瘋了。

昨日她與眼前這人打過照面,也是個沒有武功的,不僅很年輕,看模樣還像個好好先生,估計這個位子……坐不長久。

葉池嘆了口氣,將官印遞回給了長素讓他收好,扶額道︰「秦州黑幫橫行,你們不去解決反而還跟他們打得這麼歡,有沒有一點做官差的自覺?」

其中一個小捕快挺起胸膛出列,自豪地揚眉,義正言辭道︰「我們有努力磨練干架技術,一百零八次戰役中只輸過六次!」

話畢,眾人齊聲鼓掌。

「……」葉池的心髒有點疼。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安慰自己,少頃才道︰「就算是黑幫,也不可能無故打起來,秦州這里……到底有什麼矛盾?」

提到這件事,小捕快的神色不悅︰「還不是他們劃了地盤之後天天打架?一開始我們去勸還有點用,哪曉得後來……」

他沒說下去,小心翼翼地往澹台薰那里瞥了一眼,氣氛頓時變得有些怪異。

葉池有些不解,卻見澹台薰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上的拳套包裹住了關節,只露出了縴細的手指,冷不丁道︰「因為我。」

她徐徐走到葉池面前,上下打量著他,續道︰「我是一年前當上州丞的,不過那些幫派的人覺得女子為官是大忌,自那之後就不肯听衙門的話了,我們沒有辦法只能靠武力鎮壓。」

她的聲音較為低沉,吐字清晰而快速,臉上很少有表情,舉手投足之間都更像個男子,給人的感覺正如她那敏捷的身手,干干脆脆,十分利落。

在秦州這個地方,用京城的那套是行不通的,朝廷對這里素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等彈丸之地也鬧不出什麼事來,唯獨苦了他這個剛上任的州牧。

澹台薰低頭凝視著他,在眾人驚恐的眼神之中湊了上去,面對面盯著他,忽然問︰「你會武功麼?」

葉池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又聯想到之前的那一吻,耳根子莫名有些發紅。他初時覺得她是害羞才跑了,後來發覺她根本不在意此事,作為一個女孩子家完全沒有意識到她的清白受到了動搖,連這一群捕快都比她急。

「不會。」他盡量保持鎮定,搖了搖頭。

澹台薰點點頭,似乎對這個答案早有預料,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熱道︰「在這個地方,不學點防身術活不下去。」

言罷她轉身便走了,微揚的裙擺像綻放的花蕊,大步流星地出屋,瀟灑的舉止實在不像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女子。

小捕快們站得更加筆直了。

***

四年前的正月,澹台薰第一次踏進衙門。彼時她只有十二歲,本是決定幫母親打打下手,哪知沒過幾天就把城外一間寨子給端了,後來又橫掃了西街三條巷,令人聞風喪膽。

眾人都很驚悚。

她生得秀麗,五官精致到好似是玉琢出來的,總是喜歡穿著大紅衣衫,身段窈窕,只一眼便令人難以忘記。

當年那間山寨的寨主就是這麼嗝屁的,覺得她這麼可愛的女女圭女圭怎麼會對人有害呢,這麼討喜真是讓人想抱一抱啊……然後他的門牙就被一拳打飛了。

衛國是大國之一,其余州府都甚是和諧,唯獨秦州的黑幫多如牛毛。東街的那群人,若是到了成年還沒入個什麼幫派,注定要被嘲笑;一幫人從她母親那時就瞧不起女子,對于州丞的位子由個女人來坐十分有意見,到了她這一代便更是肆無忌憚。

遲早……

澹台薰微微握了握拳,忽然間听見有人在叫她,一轉頭才知是鄭師爺跟了來,苦著臉道︰「澹台大人啊,下官終于找到你了,葉大人跟你說完話之後整個人都有點不對勁啊,你是不是傷到人家了?」

澹台薰想了想,不明白她一沒出拳二沒出腳是如何傷到葉池的,良久才頓悟︰「他覺得我嘲笑他不懂武功麼?」

鄭師爺點點頭,又搖搖頭。

衙門那邊的葉池,耳朵根子已經紅了快半個時辰了,別人注意不到,但可逃不過他的火眼金楮。被人說了一句就氣得臉紅,這州牧大人怎麼這麼小心眼呢?

「人家葉大人新官上任,關系鬧僵了可不好,要不你去巴結巴結他?」

「怎麼巴結?」

師爺倒是被她給問住了,想了一會兒,指了指對面的酒窖︰「要不……買些酒給他送去?」

澹台薰一想,似乎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往口袋里一模,凝了凝眉頭。

「我……錢不夠了,可以不送麼?」

「……」

***

同一時刻,蹲在地上收拾檔案的葉池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然後很惆悵。

澹台薰到底還算個管事的,平時的公文都有及時處理,只是之後的檔案就撒手不管了。小吏們比她還干脆,索性全部堆在了一間屋子里,將門封得好好的,沒事絕對不打開來。

撤職……全部都給他撤職!

葉池嘆了口氣,望著眼前堆積如山的卷宗,提了紙筆前來收拾,忽聞身後的大門被人打開了,以為是長素送了東西來,直到他被人揪起了脖子,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紅衣少女。

「給你。」

澹台薰依舊面無表情,手里卻提著一壺酒遞到他面前,見他遲遲不接,不耐煩地往前送了送︰「這個很貴。」

葉池木訥地接下了酒壺,正想說他其實不怎麼喝酒,霍然意識到……她是來道歉的?

他溫和地笑了笑,面龐寧靜俊雅︰「不必放在心上。其實你的本職工作做得不賴,若是能更加守規矩一點……」

澹台薰沒有听進去,覺得很麻煩,正想轉身離開,誰知衙門那邊卻傳來急報,道是東街那邊重建房屋時出了差錯,將幾名無辜百姓牽扯了進去,如今正被壓在木頭底下退不出去,情況很是嚴峻。

市井之中平時打打架就算了,但無論是那群黑幫還是他們這些人,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即是不能將任何普通民眾牽扯在里邊。

不知是誰壞了規矩,澹台薰自是有些生氣,剛一趕到便瞧見了許多橫七豎八的木頭樁子,隱約能听到對面的哭聲,大約是真的有人被困在了里邊。

她想也不想地沖了過去,手臂卻驟然被人一拽,一轉頭,是葉池站在她身後,搖頭示意她不要過去︰「你想一個人搬那麼重的東西麼?」

「放開,我搬得動。」

她的目光中難得露出了動搖,似乎還有些惱怒,但葉池始終沒有松手。就算再怎麼會打架,她那胳膊仍舊很縴瘦,沒準還沒搬起那些梁柱,自己就先月兌臼了。

一個女孩子怎麼能這麼逞強呢……

他正思考著該如何勸阻她,然而澹台薰卻已然掙月兌開了他的手,走至近處,兩手撐在一根梁柱下,閉上雙眼用力一抬,瞬間便將一根一尺粗的柱子掀了出去。

「……」

他覺得她好可怕。

葉池愣了很久才回過神來,向身後之人揮了揮手,命令隨他前來的小吏處理這一現場,還分出一批人遣散了看熱鬧的群眾。

人們對這個新來的州牧感到很是陌生,對于衙門那邊的命令也只當笑話听,直到捕快們真的來趕人了,才慌慌張張地走了。

事情很快處理完畢。塌方時被困在下方的共有十一人,好在並無傷亡,皆是被澹台薰救出來的,其余的小吏基本只是在一旁觀望,一副「有咱州丞大人在什麼都不要緊」的模樣,只負責傷患的處理工作。

澹台薰放松了一下胳膊,了解了大致的情況,回衙門之時與葉池同行,聞他道︰「以後不要再這麼逞強了。」

他說話時總是很淡然鎮定,接受現實的速度非常之快,不像上一任州牧那般哭哭啼啼,動不動要死要活。心靈如此堅強的一個人,一時令她有些不適應。

她點頭應下,卻突然瞧見葉池朝著她的方向倒了過來,原來是一個玩耍的孩童不慎撞到了他,又因二人恰是面對面,他就這麼徑直朝著她栽下。

澹台薰目光一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胳膊,低聲問︰「沒事罷?」

葉池勉強站定,因為傾著身子,下巴蹭到了她的秀發,麻麻癢癢的,登時尷尬了起來,耳根子以可見的速度紅了。

注意到了他的異常,澹台薰不解道︰「你怎麼了?」

葉池即刻退開一步,悶了一會兒道︰「你可還記得昨日……」

他停頓了良久,似乎很難以啟齒。澹台薰想了想,終是明白了他想說什麼,眉間已有些不耐︰「你是指,我昨天不小心親了你這件事?」

沒想到她會說得如此直白,葉池總覺得哪里不對,但只好無可奈何地點頭。

澹台薰幽幽地注視著他那張英俊柔和的臉,不喜不怒,終于明白他耳朵紅並不是因為師爺所謂的動怒,而是因不知該怎樣面對尷尬。

葉池知曉她雖然豪爽,但到底是個女子,遲早應該將此事說清楚。所謂男女授受不親,日後還得相處呢不是,誰知卻見她微微顰眉,平靜道︰「你好麻煩。」

「……」

他捂著胸口,感覺像是……中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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