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池的手被她抓著,觸感細膩而柔軟。雖然是為了包扎,但畢竟她是個年方二八的秀麗少女,他依然有些不適之感,不自在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微笑道︰「很奇怪麼?」
澹台薰重重地點頭,用手比劃了大約半寸的長度,「這麼小的傷口,也不是很深,一般人一天就開始結疤了。你——怎麼還在流血?」
葉池滿不在意地笑道︰「不要緊,過幾天就好了。」
這段時日的相處以來,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是一副「過兩天就好了」的樣子,以至于整個衙門的節奏都被他帶得慢了下來。
有人打架怎麼辦?過兩天就好了;開支太大怎麼辦?過兩天就好了;家庭關系不和睦怎麼辦?過兩天就好了……不得不說在這一影響之下,整個秦州都有點不對頭了,連黑幫都開始和和氣氣地說話了。
澹台薰一邊低頭給他包扎,一邊叮囑道︰「去看大夫罷。」
葉池笑若春風︰「看過了,大夫說我沒有治了。」
他的樣貌俊秀高雅,笑容明媚和煦,只是沒想到竟能如此淡定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
簡直無法理解。
一旁的鄭師爺瞧這氣氛實在好,不忍心打斷,遂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澹台薰起身搬了張凳子到書架前,開始仔細讀起了方才的那本名冊,卻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抬頭之時發覺葉池也在看她。
「可以……給我看看麼?」
她想起了賭約,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鎮定地將冊子遞了過去,而葉池僅是少頃便全部翻完了。
好快。
他幾乎是在掃視,翻書的速度快到有些驚人。隨後將冊子合上,遞還給了她。
「多謝。」
言罷,葉池起身出屋;澹台薰不確定他以那樣的速度能看出什麼,只是跟在他的後邊。
二人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商行,郭管事上回親眼目睹他花了五百兩銀子租了間房,以為這次又是砸錢來的,誰知他只是想要商行的名冊,于是起了幾分猶豫。♀
澹台薰面不改色道︰「我們雖無權看你們的交易明細,但名冊是在官府管轄之下的。」
的確,雖然交易不歸他們管,但商行中的官員說到底也只是地方官,在葉池面前,名冊一類的東西是藏不得的。幾個小吏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不懂這位州牧大人想要做什麼,但還是將名冊拿來了。
葉池始終沒有說話,重又以那驚人的速度開始翻閱,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他,「嘩嘩」的聲響令人有些不耐煩;而澹台薰凝視著他翻書的樣子,不確定他的想法。
屋中沉默得有些可怕,忽然有人大步走了進來,轉頭一看才知是元子翎,看到二人時顯得很驚訝,但又仿佛是早有預料,饒有興致地站在澹台薰的身後。
「阿薰,想我沒有?」
澹台薰沒有理他。
片刻之後,葉池將那本厚厚的名冊翻完了,不緊不慢地遞了回去,緩緩開口︰「郭大人,官府有一本名冊,記載的是商行兩年前的雇員,凡是被撤下的人都已經不在秦州的戶籍中了,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郭管事聞言怔了一下,搖頭道︰「商行的官吏人數固定,有新的來自然有老的走,有何不妥?」
「這倒的確沒什麼不妥。」葉池攤開手道,「可是這些人不在商行工作以後,連戶籍都遷了地方,你不覺得有些奇怪麼?」
郭管事閉了閉眼,將名冊夾在手上,「秦州的情況大人也知曉,每年都有一大批人遷出去,不知葉大人的意思是……」
「商行中所有的前任官吏,都不在秦州了;要說是巧合,就有點說不過去了罷?」葉池定定地望著他,「我看過戶籍;出現在你名冊上的離職官吏,全部都離開了。」
听得此言,不止是郭管事,連澹台薰都是一愣。
他並沒有把戶籍的資料帶在身上作比對——又或者說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官衙那邊的戶籍資料起碼佔了一整個書架,別說是全部記下來,就算讓她去找,起碼也要花上一天時間。
郭管事顯然也覺得這句話有些可笑,臉色暗了一下,將手里的名冊夾得更緊,聞葉池續道︰「你若不信,可以讓我把名冊帶回衙門,這樣就一目了然了。」
原來是虛張聲勢……正常人怎麼可能把一座城的戶籍全部記住?
盡管他如是說,郭管事卻始終沒有交出名冊的意思,身邊的小吏亦是眼神躲躲閃閃。便在這時,門口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是有一人健步而來。蘇握著數本卷宗,身後還帶著幾人,朗聲笑道︰「郭大人,方才都給他看過了,怎麼不肯再拿出來?」
郭管事抬頭看了他一眼,並未言語。葉池則是問︰「查到了?」
「不錯。」蘇點頭,看向了郭管事,「這些離職的人都已不在秦州,太難找,三天之內也才找到兩個。不過有意思的是,他們一開始不肯說,威逼之後都說是郭大人你給他們錢讓他們走的,且時間又都是恰好在有人通過商行賣地的時候。」
仿佛是早有預料,葉池默然接過他手中的卷宗,道︰「先前我也認為是有外來的細作混進了商行之中,畢竟這在京城里時常發生;但秦州與京城的行情不一樣,百姓習慣明碼標價,所以通過商行的地皮交易一個月也難得有一回;如果真的有細作混在其中,你肯定是頭一個知道。」
听至此,郭管事的臉色又黑了幾分,強作鎮定道︰「這些不過是謠言,我們是主管交易和稅收的;官吏的行為是由律法規定的,不會有什麼細作。」
「的確沒有什麼細作。」葉池點點頭,目光仍舊溫和,卻是不容置疑,「因為是你在與買家交易。」
澹台薰有些愕然。兩年前的情況與此是如出一轍的,當時誰也沒有發現細作的存在,直到兩名買家公布了價格,才令官府意識到交易有問題。按道理說,商行作為中間人應該是最清楚的,可只是在後來查出了一名細作;至于是如何查出來的,也沒有具體向他們匯報。
秦州的一切發展都尚在起步,與京城的情況截然不同,即使會出現有些違和的地方,也會被解釋為是小城的特性。然而她一直覺得不太對勁的地方,便正是隱藏在其中。
葉池轉頭看了看澹台薰,最後目光落定在元子翎身上,漆黑的雙眸平淡如水,卻又沉靜犀利︰「商行原本並非是朝廷的,就是因為會有商人謀取私利,才會出現法令。你們拿的俸祿不多,所以便找了一些不會漏風的老主顧,聯手以低價買下地皮,從中賺取差價,我想元家也是其中之一。至于這些被撤職的,大概就是你無法相信的人,有可能將消息泄露出去。」
言罷他再次看向了郭管事手中的名冊,而對方心知躲不過去,索性裝作手滑的樣子,將厚厚的冊子往火爐那邊一擲,書頁的一角在火光之中頃刻發黑了。
澹台薰大驚,正欲伸手將名冊拿回來,誰知卻被葉池攔住了,搖頭示意她不必擔心,低聲道︰「我都記得。」
那麼厚一本冊子,只是粗略翻了一下,如何能全部記得?
許是看出了她目光中的疑惑,葉池笑而道︰「秦州的商行是在二十二年前建立的,第一頁記載的是當年的人數,共有管事加上普通官吏十三人;第三頁是第二年的名單,共有十六人,名字分別是……」
他連續說了一長串,與名冊上記載的內容一字不差。不單是郭管事,連那些小吏都听得雙眼發直。竟然真的……全部記下來了?!
他腦子里到底裝了什麼?
澹台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听得蘇笑道︰「你還不知道麼?當年葉池在國子監的時候,一年里把凡是書都背下來了。」
「……怎麼做到的?」
蘇攤攤手,表示他也不知。
她從前認為他不過是個書呆子;如今看來……還是個腦子很奇特的呆子?
望著那漸漸在火爐中化為灰燼的名冊,以及郭管事等人慘白的臉色,元子翎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商行的事被揭穿是他早就預料到的事,如果葉池能將這些人全部抓走,那麼作為龍頭的元家便是獨大。再者以秦州的狀況,他有八成的把握朝廷短時間內不會再派人前來。比起鼠目寸光地奪取一處賭坊,能夠取代商行才是最賺錢的手段。
「其實你不燒也可以的,我並不準備拿你歸案。」葉池突然開口,令所有人都是一怔。
大老遠跑過來揭穿商行的惡行,結果……不是為了捉拿他們歸案?!
澹台薰愈發不能理解他在思考什麼,上前問︰「呆子,你在說什麼?」
「我不是呆子,我是你的上司。」他忽然扶了扶額,「如果把他們都抓走,朝廷短時間不會派人前來,屆時商行會因為幫派的影響淪為私有,百姓的損失會更大。」
「……」元子翎蹙了蹙眉,終于開口,「你的意思是……你想留下這群人?」
葉池定定地注視他片刻,點頭︰「不錯。」
真是瘋了。真仗著這里是秦州,連違反商行規定的人也不抓,對情勢的分析亦是與他絲毫不差。
郭管事的一顆心像被捧到天上又摔到地上,一時還沒緩過神,便被蘇帶來的人領了下去。葉池轉頭沒有瞧見澹台薰的身影,正欲起身離開,卻見她突然跑了進來,不知從何處取來一套完整的七十二木牌,全部放在了桌上。
「呆子,我們試一局。」她的雙眸不再是平靜如水,閃爍著好奇與懷疑,似乎因為跑得太急,小臉微微發紅,反倒更符合她如今的年紀,將木牌一個個排列整齊,又轉身退開讓葉池把木牌上的內容記憶下來。
但她給出的時間極短。
幾乎是剛退開片刻,澹台薰便將桌上的木牌全部翻了回去,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雙眼,抬手指向了那一塊塊背面完全相同的木牌。
「這里是什麼?」她連聲音也有些激動起來。
葉池不解她為何突然這麼感興趣,答道︰「梅花。」
翻過來一看,果不其然是一朵梅花。
「那這里呢?」
「‘祥’字。」
又一看,與他說的一模一樣。
……
澹台薰抑制住心中的訝然,幾乎將所有的木牌都試了個遍,然而葉池每一次都能答得出來。在那樣短的時間內,他的確記下了所有的牌。七十二塊,一個不差。
這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事。
「你到底……」她難以置信道,「是怎麼記下來的?」
葉池看了看她,遲疑片刻,俊雅的臉上露出些許無奈的笑容,「因為……我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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