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後的第一場雪連續下了兩天,毛絨絨的,讓人清晰地感知到——冬天真的來了。不似京城的嚴寒,積雪很快便化完了,天氣也沒有想象中那般寒冷。
葉池披著墨色的氅衣,站在屋子里,向著窗外伸出手,細小的雪花很快在他手心化為了水珠。他不由自主地暖暖一笑,感到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
自上回從拾溪書院回來之後,學生們都開始對他和澹台薰的關系起了興趣。因阿遙不去學堂了,他們沒法掌握準確的動向,有好幾個甚至干脆下學之後來衙門里窺視。
葉池一大早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投訴,說是澹台薰濫用職權,前日幾乎快把茶樓那邊給拆了,嚇跑了不少人。
他有些驚訝。
雖然她習慣用武力解決問題,但對于普通百姓還是較為和善的;那間茶樓是他經常去的地方,盡管魚龍混雜但總體來說還是清幽雅致的,不至于讓她突然發火。
葉池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遂將蘇找了來,而對方皺著眉,搖頭嘆氣道︰「小丫頭跑過來問了我關于你的問題,結果那說書人寫話本子詆毀了你,她就和人吵起來了唄。」
葉池不可置信地抬頭,懷疑他是不是听錯了。
坊子里的那些小動作他是清楚的,有些酸不溜丟的文人墨客就喜歡亂寫,在京城里更加普遍;若真的要去管,指不定得耗上好幾個月。再者是無傷大雅之事,他遂沒有很在意。
很顯然,澹台薰並不這樣想。
當天下午,葉池閑適地在屋子外邊走了片刻,正好瞧見澹台薰從外邊回來。她看起來與先前並無異樣,只是看見他時微微愣了一下,與他點點頭後便步進堂中。
「阿薰。」葉池出聲叫住她,「書坊那里……是怎麼回事?」
澹台薰聞言停步,眸子淡淡,聳肩道︰「沒什麼事,他們寫了不該寫的東西,我讓他們刪了,他們就照做了。」
從蘇的描述中,他也大概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不管是那些寫話本的還是說書的,到底不過是賣個傻,若澹台薰真的強硬起來,那些人自然也不敢和州官對著干;何況在那些人的腦海里,他已經將澹台薰供起來了,誰敢惹她,便是分分鐘挨板子的事。
「其實他們寫寫東西也沒什麼,話本流行起來起碼也有好幾十年了,你怎麼突然想起來要管?」
澹台薰听罷,突然詫異道︰「真的嗎?」她睜大雙眼道,「我以前從不關注這些,這回只是很生氣罷了。」
「……」葉池愣了一瞬。這話本是以他為原型的,死的最慘的那個也是他,而澹台薰在里面除了英明神武以外還是英明神武;根據上次的經驗,他以為她會很喜歡听這些。
「生氣?」
「對。」澹台薰看著他,明眸閃著微光,「他們詆毀你,我很不高興。」
「……」他一定是听錯了,「你能再說一遍麼?」
澹台薰眨了眨眼,不是很理解,但還是重復了一遍︰「我不喜歡他們詆毀你。」
「……」他肯定是近來沒睡好,出現幻覺了。
葉池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眼前像有霧氣似的,還冒著泡泡,直到澹台薰在他面前揮了兩下,才回過神來。
不……一定是他誤解了,她的想法必然與他相差很遠;這是血的教訓。
澹台薰注視著他突然失神又突然回神的樣子,覺得他大約又犯病了。葉池的好脾氣總令她感到違和,仿佛沒什麼事能讓他有挫敗感,對待一切都能一笑而過;明明性子慢得要命,振作的速度卻比誰都快,像比賽似的。
直覺告訴她,這樣的性格並不是什麼好事。
她莫名想起上回與長素的對話,皺了皺眉道︰「方才我遇到樂瞳姑娘,她說上回沒來及道謝,想請我們一起去樂家吃飯,你要去嗎?」
葉池自然記得樂家的那樁事,點頭微笑道︰「好。」
***
傍晚之時,樂家那邊果然送了邀請函來,不過寫得很正式,用詞也較為籠統客套,看來應該是請了不少人。
長素回來的時候還拿著另外一封信,瞧著天色已晚,又給葉池點了另外一盞燈,「公子,年審那邊的結果下來了罷?王爺已經送信來好幾次了,你不考慮回去嗎?」
葉池將信拆開,露出無奈一笑︰「果不其然今年還是墊底啊。」他聳聳肩道,「這里沒什麼不好,你很想回京城嗎?」
長素搖了搖頭,但仍是苦著臉道︰「可是那件事你真的不準備……」
他最終沒有說出口,默默搖頭走了。
次日晚間,樂家照顧得倒是周到,特地派人前來迎接。葉池與澹台薰前往的是樂瞳在城郊附近新買的一處宅子,清幽寧靜,景色甚好,但同樣被邀請的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元子翎及蘇等人,幾乎是把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找來了,偌大的院子里點著明亮的紅燭,為這寒冷蒼白的冬日添了一抹亮色。
樂瞳今日將頭發盤了起來,雖然還是穿著男裝,但女子的發髻給人的感覺的確不同,一種說不出的雌雄莫辯之美。澹台薰見狀,幽幽在周圍掃了一眼︰果然唐默沒有來。
她收回視線的時候,元子翎恰好走過來,眉間洋溢著分外喜悅的神采,拉著她的胳膊道︰「阿薰,我們坐過去吧。」
澹台薰點點頭,但卻突然遲疑了一下,往葉池那邊瞧了一眼,然而元子翎已將她拉到了座位上,那邊的葉池也跟著樂府管家坐在了對面一桌。
「你怎麼突然這麼高興?」她看著元子翎,有些疑惑道,「又賺錢了嗎?」
元子翎舉著酒杯,唇角一直彎著,沖她眯眼笑笑,果然是有什麼喜事的樣子。其實他個子很高,相貌不算特別出挑,但英俊耐看,笑起來時眼楮像個月牙似的。
「書院的事我听說了。」他眯著眼道,「你拒絕得可真是干脆啊。」
他初次听到的時候差點把茶噴出來,阿薰的孩子怎麼可能姓葉呢?他早在十年前就決定要姓元了。
澹台薰有些異樣地看著他,從那天開始就不是很理解這些人的反應。她所理解的自然是字面意思,葉池問的是她的孩子能不能姓葉,先不考慮她為什麼會突然有孩子,這當然明擺著不行,要姓澹台。
像是習慣性一般,她抬起頭看向葉池那邊,然而視線卻被人擋著了,有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葉池面前,點頭呵腰不知在說什麼。
這時,樂瞳端著兩杯酒來遞給他們;澹台薰的視線並未移開,好奇地問︰「他們在干什麼?」
元子翎聞言也往那邊看了一下,只听樂瞳笑道︰「自然是在說親啊,城中不少大戶早就看上葉大人了,一听說他被你拒絕了,都摩拳擦掌地上了。」她注意到澹台薰臉上詫異的表情,忍不住調笑道,「難道你看不出葉大人實在很值錢麼?以他的相貌才學以及地位,肯定很搶手的。」
澹台薰並沒有听到她後面那一句,一瞬不瞬地繼續看著,一邊看還一邊接過樂瞳手里的酒,連把兩杯酒都喝了也沒有察覺。
此時隔壁一桌已經開始暢談,葉池卻是陷入了危機。其實在他初來秦州的時候,長素就幫忙婉拒了不少上門說清的。這些人大多是商家,說白了就是想拉個關系戶,也不管自家孩子是不是願意;曾經還有一戶家主前腳剛進門,家中的女兒就要拉著情郎殉情。
今天長素身體不適沒有跟來,那中年人笑而拉著葉池道︰「葉大人,不知您在京城可有婚配?」
葉池搖搖頭,正想開口,那人又道︰「那真是太好了,老夫家中有個小女與你差不多年紀,閨中待字,不如改日安排你們見一見?」
他說得甚是誠懇,但葉池仍是擺手,不由自主地往澹台薰那邊看了一眼,有些尷尬地笑道︰「不必了罷,本官……暫時還沒有考慮過娶親一事。」
那中年人的臉色霎時冷了下來,扯著嘴角笑了一下,給他敬了杯酒就離開了。
簡直是個缺心眼。
澹台薰突然起身走了過去,默默坐在葉池身邊,問︰「你答應了嗎?」
她冷不丁的一句話令葉池嚇了一跳。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眼前的景象顯得有些模糊,「你很在意嗎?」
「對。」絲毫沒有掩飾。
葉池詫異地看看她,但覺得她所想的一定不是那麼回事,或許只是好奇罷了,畢竟這是女子的天性,正如孟語晴隔三差五來打听他們的事。
「沒有。」他淡淡一笑,拿起酒杯開始細細喝了起來。
搖曳的燭光和人們的歡笑聲,為這不眠之夜添了幾分朦朧。澹台薰記得他不怎麼喝酒,起初以為他是酒量很差,不知他為什麼酒量大開,但連她都看出這似乎是在借酒消愁,不由問︰「你是不高興那天在書院的事嗎?」
葉池眼里的景象都是花花綠綠的,連身邊坐的是誰都看不清楚了,歪著腦袋喃喃道︰「阿薰……」
「……啊?」
澹台薰沒有得到回應,意識到不能再讓他喝下去,立即搶過他的酒杯,而葉池也沒有反抗,順勢倒在桌上睡過去了。她扶住他的肩膀準備送他回家,元子翎這時走了過來,看著她摟住葉池肩膀的手,蹙眉道︰「我去送他吧。」
葉池陡然間站定,不像是喝醉了,唯獨臉紅得可怕,直挺挺地走到牆角,拾了根樹枝在畫了個圈,接著往圈里一坐,開始用樹枝在地上寫著什麼。
樂瞳那邊的人自然是注意到了這個動靜,紛紛跑過來看,一開始辨不出他究竟寫了什麼,直到一個眼尖的小姑娘看出……他是在默寫論語?
葉池精神亢奮,從牆的這頭寫到那頭,字跡龍飛鳳舞,寫得密密麻麻,最後又扔了樹枝,坐回那個圈中。
澹台薰就站在他旁邊不遠。因為他近來表現得很正常,她以為他早就忘了書院的那回事——很顯然,他一點都沒有忘記。
葉池的身上滿是酒氣,眼前一片模糊,臉頰滾燙,一切的感官都在此刻放大,連長發拂過臉頰的癢感都如此清晰。他將腿半曲著,這樣整個人都坐在圈中,默默抬頭在人群中看了一眼。
「阿薰呢?阿薰不來我就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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