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學-全本珍藏版 第十七章 告子言性正確?

作者 ︰ 李宗吾

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欲,剜肉做瘡者,誤天理為人欲,去人欲即傷及天理也。♀特麼對于我只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它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的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告子的說法,任從何方面考察,都是合的。他說︰「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我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早用「性猶湍水也」五字把他包括盡了。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意即曰︰導之以善則善,誘之以惡則惡。此等說法,即是《大學》上「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的說法。孟子之駁論,乃是一種詭辯,宋儒不悟其非,力詆告子。請問《大學》數語,與告子之說有何區別?孟子書上,有「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之語,宋儒極口稱道,作為他們學說的根據,但是《大學》于堯舜桀紂數語下,卻續之曰︰「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請問,民之天性,如果只好懿德,則桀紂率之以暴,是為反其所好,宜乎民之不從了,今既從之,豈不成了「民之秉夷,好是惡德」?宋儒力詆告子,而于《大學》之不予駁正,豈足服人?

孟子全部學說都很精粹,獨「性善」二字,理論未圓滿。宋儒之偉大處,在把中國學術與印度學術溝通為一,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為學術上開一新紀元,是千古不磨之功績(其詳具見拙著《中國學術之趨勢》一書)。宋儒能建此種功績,當然窺見了真理,告子所說,是顛撲不破之真理,何以反極口詆之呢?其病根在誤信孟子。宋儒何以會誤信孟子?則由韓昌黎啟之。

昌黎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這本是無稽之談。此由唐時佛教大行,有衣缽真傳之說,我們閱《五燈會元》一書,即知昌黎所處之世,正是此說盛行時代,他是反抗佛教之人,因創此「想當然耳」的說法,意若曰︰「我們儒家,也有一種衣缽真傳。」不料宋儒信以為真,創出道統五說,自己欲上承孟子;告子、荀子之說,與孟子異,故痛詆之。曾子是得了孔子衣缽之人,傳之子思,轉授孟子,故《大學》之言,雖與告子相同,亦不駁正。

昌黎為文,喜歡戛戛獨造。伊川曰︰「軻之死不得其傳,似此言語,非是蹈襲前人,又非鑿空撰得,必有所見。」即曰︰「非是蹈襲前人。」是為無稽之談。既曰「必有所見」,是為「想當然耳」。昌黎之語,連伊川都尋不出來源,宋儒道統之說,根本上發生動搖,所以創出的學說,不少破綻。

程明道立意要尋「孔子傳之孟軻」那個東西,初讀儒書,茫無所得,求之佛老幾十年,仍無所得,返而求之六經,忽然得之。請問明道所得,究竟是甚麼東西?我們須知︰「人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地心有引力,能把泥土沙石,有形有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地球;人心也有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心。」明道出入儒、釋、道三教之中,不知不覺,把這三種原素吸收胸中,融會貫通,另成一種新理。是為三教的結晶體,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明道不知為創獲的至寶,反舉而歸諸孔子,在六經上尋出些詞句,加以新解,借以發表自己所獲之新理,此為宋學全部之真相。宋儒最大功績在此,其荊棘叢生也在此。

孟子言性善,還舉出許多證據,如孩提愛親、孺子入井、不忍釁鐘等。宋儒則不另尋證據,徒在《四書》、《五經》上尋出些詞句來研究,滿紙天理人欲、人心道心、義理之性、氣質之性等名詞,鬧得人目迷五色,不知所雲。我輩讀《宋元學案》、《明儒學案》諸書,應當用披沙揀金的辦法,把他這類名詞掃蕩了,單看他內容的實質,然後他們的偉大處才看得出來,謬誤處也才看得出來。

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合而為一,就合乎宇宙真理了。二說相合,即是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人問︰孟子的學說怎能與荀子相合?我說︰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于親。」二人之說,豈不是一樣?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據孟子所說︰滿了五十歲的人,還愛慕父母,他眼楮只看見大舜一人。請問︰人性的真相,究竟是怎樣?難道孟荀之說,不能相合?由此知︰孟荀言性之爭點,只在善與惡的兩個形容詞上,至于人性之觀察,二人並無不同。

據宋儒的解釋,孩提愛親,是性之正,少壯,是形氣之私,此等說法,未免流于穿鑿。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乳哺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只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心理原是一貫,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是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類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告子觀察人性,既是這樣,則對于人性之處置,又當怎樣呢?告子設喻以明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又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告子這種說法,是很對的,人性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譬如深潭之水,平時水波不興,看不出何種作用,從東方決一口,可以灌田畝,利行舟,從西方決一口,可以淹禾稼,漂房舍,我們從東方決口好了。又譬如一塊木頭,可制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為碗盞以裝食物,我們制為碗盞好了。這種說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書中,載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猶杞柳也,曰性猶湍水也,曰生之謂性,曰食色性也,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貫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原書俱在,告子之說,始終未變,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謂告子言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其說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則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忽又提出矯揉二字,豈非自變其說乎!

朱子注「生子謂性」章說道︰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俱是一貫說下,並無所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生之謂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講。生存為人類重心,是世界學者所公認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為出發點,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說,有「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又以杞柳湍水為喻,其說最為精確,而宋儒反認為根本錯誤,此朱子之失也。然朱子能認出「生之謂性」一句為告子學說根本所在,亦不可謂非特識。

告子不知何許人,有人說是孔門之徒,我看不錯。孔子贊《周易》,說︰「天地之大德曰生。」朱子以「生」字言性,可說是孔門嫡傳。孟子學說,雖與告子微異,而處處仍不月兌「生」字,如雲︰「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又雲︰「內無怨女,外無曠夫,于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論,竊意孟子與告子論性之異同,等于子夏子張論交之異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心地隱微之際亦知之,二人交誼之深可想。其論性之爭辯,也不過朋友切磋,互相質證。宋儒有道統二字,橫亙在心,力詆告子為異端,而自家之學說,則截去生字立論,叫婦人餓死,以殉其所謂節,叫臣子無罪受死,以殉其所謂忠,孟子有知,當必引告子為同調,而擯程朱于門牆之外也。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闢釋道二家之言,在《尚書》上尋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四語,詫為虞廷十六字心傳,遂自謂生于一千四百年以後,得不傳之學于遺經。嗣經清朝閻百詩考出,這四句是偽書,作偽者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經之語。閻氏之說,在經學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鐵案,這十六字是宋儒學說的出發點,根本上就雜有道家和荀學的元素,反欲借孔子以排老子,借孟子以排荀子,遂無往而不支離穿鑿。朱子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請問︰所稟既有不善,尚得謂之本善乎?既本善矣,安用矯揉乎?此等說法,真可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以視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論,明白簡易,何啻天淵!

宋儒謂人心為人欲,蓋指飲食男女而言,謂道心為天理,蓋指愛親敬兄而言。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無異于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假如不是這樣,小孩生下地即不會吸母親身上之乳,長大來,看見井就會跳下去,世界上還有人類嗎?道理本是對的,無奈已侵入荀子範圍去了。並且「人生而靜」數語,據後儒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它采入《樂記》的。《文子》一書,有人說是偽書,但也是老氏學派中人所著,可見宋儒天理人欲之說,不但侵入告子荀子範圍,簡直是發揮老子的學說。然則宋儒錯了嗎?曰不惟莫有錯,反是宋儒最大功績。假使他們立意要將孔孟的學說與老荀告諸人融合為一,反看不出宇宙真理,惟其極力反對老荀告諸人,而實質上乃與諸人融合為一,才足證明老荀告諸人之學說不錯,才足證明宇宙真理實是如此。

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主者對僕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僕;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之心;听命者,僕人職供奔走,惟主人之命是听也。細繹朱子之語,等于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及「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然而未免迂曲難通矣。總之,宇宙真理,人性真相,宋儒是看清楚了的,只因要想承繼孟子道統,不得不擁護性善說。一方面要顧真理,一方面要顧孟子,以致處處荊棘,愈解釋,愈迂曲難通。我輩厚愛宋儒,把他表面上這些渣滓掃去了,里面的精義,自然出現。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下文孟子只駁他義外二字,于「食色」二字,無一語及之,可見「食色性也」之說,孟子是承認了的。他對齊宣王說道︰「王如好貨,與民同之,于王何有?」「王如,與民同之,于王何有?」並不叫他把好貨之私除去,只叫他推己及人,使人人遂其好貨之私。後儒則不然,王陽明《傳習錄》曰︰「無事時,將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听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能掃除廓清。」這種說法,仿佛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律以孟子學說,未免大相徑庭了。

《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于靜坐時,將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余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座者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極有涵養的人,平日講學,任如何問難,總為勤勤懇懇的講說,何以門人這一問,他就動氣,始終未把道理說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這就很值得研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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