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學-全本珍藏版 第七十四章 “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之意義

作者 ︰ 李宗吾

老子洞明萬事萬物變化的軌道,有得于心,故老子言道德。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孔子見老子後,明白此理,就用以治人,故孔子言仁。孟子繼孔子之後,故言仁必帶一「義」字。荀子繼孟子之後,注重禮學。韓非學于荀卿,知「禮」字不足以範圍人,故專講刑名。

老子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失」字作「流」字解。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道德仁義禮五者,是連貫而下的。天地化生萬物,有一定規律,如道路一般,是之謂道,吾人懂得這個規律,而有得于心,即為德,本著天地生物之道,施之于人即為仁。仁是渾然的,必須制裁之,使之合宜,歸為義。但所謂合宜,只是空空洞洞的幾句話,把合宜之事,制為法式,是為飾文,即為禮。萬一遇著不守禮之徒,為之奈何?于是威之以刑。萬一有悖禮之人,刑罰不能加,又將奈何?于是臨之以兵。我們可續兩句曰︰「失禮而後刑,失刑而後兵。」禮流而為刑,刑流而為兵。由道德以至于兵,原是一貫而已。

老子洞明萬事萬物變化的軌道,有得于心,故老子言道德。孔子見老子後,明白此理,就用以治人,故孔子言仁。孟子繼孔子之後,故言仁必帶一「義」字。荀子繼孟子之後,注重禮學。韓非學于荀卿(荀子),知「禮」字不足以範圍人,故專講刑名。這都是時會所趨,不得不然。世人見道德流為刑名,就歸咎于老子,說申韓之刻薄寡恩,來源于老子。殊不知中間還有道德流為仁義一層,由仁義才流為刑名的。言仁義者無罪,言道德者有罪,我真要為老子叫屈。

孔子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都是順著次序說的,韓昌黎(韓愈)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存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把道德放在仁義之下,就算弄顛倒了。

老子說︰「失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這句話很受世人的痛罵,這也是誤解老子。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禮流而為刑,刑流而為兵。這是天然的趨勢,等于人之由小孩而少年,而壯,而老,而死一般。老子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等于說︰「失孩而後少,失少而後壯,失壯而後老。」他看見由道德流而為禮,知道繼續下去,就是為刑為兵,故警告人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等于說︰「夫老者少壯之終而死之始也。」這本是自然的現象,說此等話的人,有何罪過?

要救死只有「復歸于嬰兒」。要救亂只有「復歸于無為」。吾人身體發育最快,要算嬰兒時代,嬰兒無知無欲,隨時都是半睡眠狀態,分之修養家,叫人靜坐,卻用種種方法,無非叫人達到無知無欲,成一種半睡眠狀態罷了。嬰兒的半睡眠狀態,是天然的,修養家的半睡眠狀態,是人工做成的,只要此心常如嬰兒之未孩,也就可以長生久存了。我們知︰復歸于嬰兒,可以救死。即知︰復歸于無為,可以救亂。

國家到了非用禮不可的時候,跟著就有不禮之人,非用刑不可,跟著就有刑罰不能加的人,非用兵不可。所以到了用禮之時,亂兆已萌,故曰︰「亂之首。」然則為之奈何?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亂機雖動,用「無為」二字,即可把它鎮壓下去。老子用的方法是︰「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他這個話不是空談,是有實事可以證明。春秋戰國,天下大亂,延至嬴秦,人心險詐,盜賊縱橫,與現在的時局是一樣的。始皇二世,用嚴刑峻罰,其亂愈甚。到了漢初,劉邦的謀臣張良陳平,是講黃老的人,曹參相惠帝用黃老,文景也用黃老,而民風忽然渾樸,儼然三代遺風,這就是實行「鎮之以無名之樸」。人民就居然自化自正,自富自樸了,足知老子所說「復歸于無為」,是治亂的妙法。「復歸于嬰兒」,可以常壯不老;「復歸于無為」,可以常治不亂。

由道流而為德,為仁,為義,為禮,為刑,為兵,道是本源,兵是末流。老子屢言兵,他連兵都不廢,何至會廢禮?他說︰「以道佐人主者,可以兵強天下。」又說︰「夫慈以戰則勝。」慈即是仁,他用兵之際,顧及「道」字「仁」字,即是顧及本源之意。用兵顧及「仁」字,才不至窮兵黷武;用刑顧及「仁」字,才能衰矜勿喜;行禮顧及「仁」字,才有深情行乎其間,不至徒事虛文;行仁義顧及道德,才能到熙熙浩浩的盛世,不是相呴(xu)以濕,相濡以沫。我們讀老子一書,當作如是解。老子用兵之際,都顧及本源,即知他無處不顧及本源。

老子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dan)為主。」他對于兵是這種主張;即知他對于禮的主張,是說︰「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不得已而用之,道德為主。」老子明知︰「兵之後必有凶年。」到了不得已之時,還是要用兵,即知他明知禮之後,必有兵刑,到了不得已之時,還是要用禮。吾故曰,老子不廢禮。惟其不廢禮,以知禮守禮名于世,所以孔子才去問禮。老子知兵之弊,故善言兵,知禮之弊,故善言禮。

用刑用兵,只要以道佐之,以慈行之,民風也可復歸于樸。莊子曰︰「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于逍遙之虛……逍遙無為也。」由此知用刑用兵,也是假道于刑,托宿于兵,以達無為之域。我們識得此意,即知老子說「失義而後禮」,「禮仁忠信之薄」,與孔子所說「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同是一意。

絕聖棄智之作用

老子是叫人把自己的意思除去,到了無知無欲的境界,才能窺見宇宙自然之理,一切事,當順自然之理而行之,如果不絕聖棄智,本著個人的意見做去,得出來的結果,往往違反自然之理。宋儒即害了此病,並且害得很深。

老子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又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又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等語很受世人的訾(zi)議,這也未免誤解。老子是叫人把自己的意思除去,到了無知無欲的境界,才能窺見宇宙自然之理,一切事,當順自然之理而行之,如果不絕聖棄智,本著個人的意見做去,得出來的結果,往往違反自然之理。宋儒即害了此病,並且害得很深。例如「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類話,就是害的這個病,洛蜀分黨,也是害的這個病。他們所謂理,完全是他們個人的意見,戴東原(戴震)說︰「宋以來儒者,以己之見,硬作為聖賢立言之意……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又曰︰「其所謂理者,同于酷吏所謂法,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東原此語,可謂一針見血,假使宋儒能像老子絕聖棄智,必不會有這種弊病。

凡人只要能夠洞明自然之理,一切事順天而動,如四時之行,百物之生,不言仁義而仁義自在其中,《莊子》一書,全是發揮此理,蘇子由(蘇轍)解老子說道︰「大道之隆也,仁義行于其中,而民不知,大道廢而後仁義見矣。世不知道之足以贍足萬物也,而以智慧加之,于是民始以偽報之矣。六親方和,孰非孝慈,國家方治,孰非忠臣,堯非不孝而獨稱舜,無瞽(gu)瞍(sou)也,伊尹周公非不忠也,而獨稱龍逢比干,無桀紂也,涸澤之魚,相濡以沫,相呴以濕,不如相忘于江湖。」子由這種解釋,深得老子本旨。昌黎(韓愈)說老子小仁義,讀了子由這段文字,仁義烏得不小。嬴秦時代,李斯趙高,挾智術以馭天下,叛者四起,即是「智慧出有大偽」的實證。漢初行黃老之術,民風渾樸,幾于三代,即是「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的實證。

老子絕聖棄智,此心渾渾穆穆,與造化相通,此等造詣極高。孔子心知之,亦曾身體力行之,但只能喻之于心,而不能喻之于口,只可行之于己,而不能責之于人,孔子不言性與天道,非不欲言也,實不能言也,即言之與人亦未必了解也。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等處可見孔老學術,原是一貫。重言「天何言哉」,反復贊嘆,與老子所說「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等言絕肖。蘇子由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達者因似以識真,而昧者執似以陷于偽。」子由識得此旨,所以明朝李卓吾(李贄)稱之曰︰「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最高。」

要窺見造化流行之妙,非此心與宇宙融合不可,正常人自然做不到,我們既然做不到,而做出的事,如果違反了造化流行之理,又是要不得的,這拿來怎樣辦呢?于是孔門傳下一個最簡單最適用的法子,這個法子,即是孔子所說的良知良能,孔門教人,每發一念,就用自己的良心裁判一下,良心以為對的即是善,認為不對的即是惡。惡的念頭,立即除去,善的念頭,就把它存留下,這即是大學上的誠意功夫。這種念頭,與宇宙自然之理是相合的,何以故呢?人是宇宙一分子,我們最初發出之念,並未參有我的私意私見,可說是徑從宇宙本體發出來的,我把這個念頭,加以考察,即與親見宇宙本體無異,把這種念頭推行出來的,就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法子,豈不簡單極了呢?有了這個法子,我們所做的事,求與自然之理相合,就不困難了,所難者,何者為善念,何者為惡念,不容易分別,于是孔門又傳下一個最簡單的法子,叫人閑居無事的時候,把眼前所見的事,仔細研究一下,何者為善,何者為惡,把它分別清楚,隨著我心每動一念,我自己才能分別善惡,這就是格物致知了。孔門正心誠意,格物致知,本是非常簡單,愚夫愚婦,都做得到,不料宋明諸儒,把它解得玄之又玄。朱子無端補入格致一章,並且說︰「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直是禪門的頓悟,豈不與中庸所說「愚夫愚婦,與知與能」相悖嗎?我們把正心誠意,改作「良心裁判」四字,或改作「問心無愧」四字,就任何人都可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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