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君青琰始終是低估了元祁,他如此年少便能當上元山門的門主,到底是有幾分能耐的。我們剛到山腳,元祁便帶領著一群人追了過來。
「君青琰,明玉!你們倆在本座的元山門白吃白喝大半年,這麼就走了,你們的臉皮被狗吃了嗎?再不停下來,別怪本座無情!」
君青琰一把拉住我,單手解開套馬的韁繩,隨後與我一道躍上馬匹,車廂轟然倒塌。我坐在君青琰的懷里,耳邊的風呼呼呼地吹。
馬匹上承載兩個人的重量,始終有點吃不消,漸漸的,跑得越來越慢。我扭頭一看,元祁他們與我們越來越接近。
我問︰「師父怎麼辦?」
君青琰說道︰「你抱著馬脖子,不要松手,按照我們原先的計劃,只要跑到山腳下的小鎮,就會有我們的人接應。我先擋著他們。」
我心中一緊。
「他們人這麼多……」
君青琰道︰「還記得當初在京城郊外的時候麼?」
我點頭。
他道︰「你放心,有齜麟在,他們奈何不了我。我會平安無事地去找你。」
我知道不會武功的我只會是君青琰的累贅,遂趕緊點頭。君青琰親我的臉頰一口,翻身下馬,手掌往馬臀一拍,我再次見到漫天的銀光飛舞,我知道那是蠱蟲。
不過此時我顧不上那麼多,只能死死地抱住馬脖子,生怕它會把我甩下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待夜色越來越黑時,我見到不遠處有火光現出,是小鎮上的燈火。我心中一喜,可接近小鎮的時候,馬忽然嘶叫一聲,前蹄高揚,登時把我甩到地上。
手臂重重一磕,我听到手鐲破裂的聲音。
是打小開始我就從未摘下來過的吉祥如紋鐲子,恍惚間,腦子里響起皇兄的那一句——「阿嫵,這鐲子是開過光的,可以庇佑你身體安康,以後不許摘下來。」
我從小就對皇兄唯命是從,皇兄所說的話,每一句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說︰「明玉這個封號與你極為相襯……」
他說︰「阿嫵,朕最疼你了,阿嫵一哭朕就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說︰「阿嫵是朕的皇妹,朕會待你好。」
……
那一夜從御書房的密室出來,我就一直在欺騙自己。
皇兄待我好跟玉人無關,我甚至在自欺欺人地認為菀兒不是我,還為此狂吃君青琰的醋,想著吃醋吃多了,我便能更堅定地告訴自己,我不是菀兒,不是玉人,我與皇兄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都是真的。
皇兄寵我疼我,僅僅因為我是阿嫵,我是他的皇妹容嫵。
可現在玉鐲破了。
先前光怪陸離的破碎夢境一一縫合,每一個夢都在真真切切地告訴我——你就是菀兒,你就是玉人。
我想,之前君青琰與白琬第一眼見到我都誤認我是菀兒,隨後又果斷地否決,想必是吉祥如意鐲子的功勞。鐲子一碎,我的腦子也不暈了。
我從未感受過自己的身體如此有力,像是獲得新生一般。
我大抵明白元祁之前整日在我榻邊嘮叨玉人不會生病的緣由,這鐲子便是隱藏玉人氣息的關鍵,可如今我的年齡逐漸逼近二十五,鐲子擋不住了,于是我才會病得一次比一次久,想來這也是為什麼我從小到大一直生病的緣故吧。
如今碎了,便再也無法抵擋。
我望了望黑沉的夜空。
離我二十五,還有一年零兩個月。
我從地上爬起,玉鐲一碎,就像是藥到病除一般,我的腦子前所未有地清醒。我舉目四望,當務之急還是得先找到君青琰的人。
未料此時,卻有數道黑影逼近。
雖著便衣,但不難發現他們的腰間上有元山門的腰飾,我在幾個侍婢的身上都見過。我數了數,有四人,而我身上只剩三只青蟲蠱。
我不假思索便將青蟲蠱全部拋出,有三人中蠱。
還有一人驚詫地看了我一眼,道︰「倒是小瞧了你。」
我拔腿就跑,等剩下三人清醒過來後,我就真真是插翅難飛。我沒有來過山腳下的小鎮,只能往人煙最多的地方跑,只要遇上君青琰的人,我就能得救了。
也不知是不是玉鐲碎了的緣故,又或是我一心求生,那追我之人一時半會竟也追不上我。我跑得氣喘吁吁,慌亂之中,誤入一幽深窄巷,巷尾將近,竟是沒了路。
牆這麼高,我斷不可能翻得過去。
黑影逼近,齜牙咧嘴地看著我。
「看你還想逃哪里去……」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我一步一步地後退,無路可退時,我心生絕望。若是再被抓回元山門,下次恐怕沒這麼容易逃出來了。
黑影伸手。
我閉上了眼。沒有想象中的粗暴,且似乎還有悶哼的一聲響起。我不由一怔,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卻見黑影倒地,頭部的血流了一地。
我再抬眼,眼楮倏地睜大。
一男子手抓硯台,硯台一角疑似有血滴下,而這男子我也認識。
正是早已被賜死的周雲易.
我與他四目相對。
他正想說話,我拍拍衣袖,輕描淡寫地道︰「周大人,你該不會想告訴本宮你是周雲易的孿生兄弟吧?」
周雲易苦笑一聲︰「罪臣不敢。」
我道︰「連詐死你都敢了,你還有什麼不敢?」
我往前邁了一步,不小心踩到黑影的手掌心,夜深露重的,這兒委實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周雲易也注意到這一點,他道︰「罪臣自知死罪難逃,然此時已然夜深,公主衣衫單薄,若因此而鳳體違和,罪臣更是罪上加罪。若公主不介意,還請來罪臣的寒舍喝杯熱茶。」
有迷蹤蠱在,鎮子如此小,君青琰不會找不到我。我瞥了他一眼,端著架子道︰「走罷。」
周雲易側過身子︰「公主請。」
禮數還是一如既往的周到。
我先行了一步,周雲易雖然帶路,但步子也稍微慢了我一小截,口中指著路︰「……往東拐個十來步便到了,罪臣的寒舍便在此處。」
小半柱香的時間後,周雲易方停下來。
我抬眼打量了下,並非是高門大戶,只是一般的小院,門口有個小廝,是周雲易在大安時就常帶在身邊的,因此自然也認得我。
小廝面色惶恐。
周雲易和聲道︰「去沏壺熱茶。」
說著,小廝慌慌張張地開了門。我隨著周雲易一道邁入,院里有個小棚,搭著一個葡萄架子,旁邊還有曬著的臘肉,看起來倒像是個農家小院。
周雲易抬袖置于唇邊,輕咳了聲︰「寒舍粗陋。」
我道︰「無妨。」
我進了屋里,小廝已經沏好一壺熱茶。周雲易倒了一杯,遞到我面前,我道︰「擱著吧,本宮並非來與你敘舊的。」
我直截了當地道︰「你為何會在此?」
周雲易跪下,他的小廝也跟著跪下。
他道︰「罪臣貪心怕死,有負皇恩。」
我道︰「冠冕堂皇之話就不必說了,你是如何詐死的?本宮的侍婢明明親眼見到你家人替你收了尸……」我一怔,當初我因君青琰一事受了情傷,心如死灰,也沒親眼去看,所有的所有都是由冬桃之口告訴我的。
……冬桃騙了我。
是她騙了我!
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拿此事來騙我,除非是她背後有人指使。而能讓周雲易瞞天過海之人,如今朝中也只有一人。
周雲易微微一笑︰「看來公主是想明白了。」
「是……是……」
他又道︰「人生在世總有許多逼不得已,公主,莫要恨雲易。」說罷,我倏然困極了,眼皮一垂,不知不覺中就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時,還未睜眼,便听得轆轆車聲。
身下是柔軟的矮榻,鼻間里依稀可聞龍涎香。我咽了口唾沫,遲遲不敢睜眼。
「阿嫵。」
一道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來,逼得我渾身打顫。寬厚的手掌撫上我的臉頰,他說︰「阿嫵還在怨朕打你一巴,是嗎?」
我終于明白我昏倒前周雲易說的那句話。
他讓我別恨他。
想來是便是這個理由。
「小時候阿嫵與朕鬧別扭時,也時常裝睡,朕哄了你一回又一回,你才肯對朕笑一下。離宮出走了這麼久,你再不回家,朕心難安。」
皇兄的手指輕輕地滑過我的臉頰,龍涎香的味兒越來越重。
我忍不住,終于睜開了眼,映入我眼底的是皇兄近在咫尺的臉蛋,他深深地看著我,輕笑了聲︰「終于肯睜眼了。」
我鼻子一酸。
倘若我不是玉人,真的是皇兄的阿妹,那該多好。可惜沒有倘若,擺在我面前的是血淋淋的現實。
我張張嘴,道︰「皇兄,阿嫵有話與你說。」
皇兄仍舊是那副含笑的模樣︰「嗯?」
我道︰「阿嫵有愧于大安,有愧于皇兄自小的教誨,做出了有辱皇家聲譽之事,阿嫵早已非完璧之身。」
皇兄笑容頓僵。
我豁出去了,說道︰「阿嫵早已與君青琰行了夫妻之實,是阿嫵一時情難自禁,行下苟且之事,請……請皇兄降罪。」
皇兄看著我,緩緩地吐出四字︰「很好,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嗷嗷嗷,寫到這兒好感慨,你們有誰猜到阿嫵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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