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散文精選 二十六章

作者 ︰ 王小波

第四十三章《懷疑三部曲》序1

這本書里包括了我近年來寫的三部長篇小說。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我寫長篇小說是很不適合的,主要的原因在于記憶力方面的缺陷。我相信如果不能把已寫出的每一根線索都記在心里,就不能寫出好的結構;如果不能把寫出的每一句話記在心里,就不能寫出好的風格。對我來說,五萬字以下的篇幅是最合適的。但是這樣的篇幅不能表達復雜的題目。

我從很年輕時就開始寫小說,但一直不知自己為什麼要寫,寫的是些什麼。直到大約十年前,我在美國讀《孟子》,深刻地體驗到孟子的全部學說來自于一種推己及人的態度,這時才猛省到,人在寫作時,總免不了要推己及人。有關人的內心生活,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個例子,就是自己。以自己的品行推論他人,就是以一個個案推論無限總體。在統計上可以證明這是很不可靠的做法,但是先賢就這樣做了。自己這樣想了,就希望人同此心,這種願望雖不合理,但卻是不可避免。一個個案雖不能得到可靠的推論,但是可以成立為假設。這是因為要作出假設,可以一個個案都沒有,雖然多數假設都受到了一個個案的啟迪。

我的三大基本假設都是這樣得到的。第一個假設是︰凡人都熱愛智慧——因為我自己就熱愛智慧,雖然這可能是因為我很低能。所謂智慧,我指的是一種進行理性思維時的快樂。當然,人有賢愚之分,但一個人認為思維是快樂的,那他就可說是熱愛智慧的。我現在對這一點甚為懷疑,不是懷疑自己,而是懷疑每個人都熱愛智慧。我寫《尋找無雙》時,心里總是在想這個問題。

第二個假設是凡人都熱愛異性,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我很喜歡女孩子,不管她漂亮不漂亮。我也很喜歡和女孩子交往——這僅僅是因為她是異性。我不認為這是罪惡的念頭。但是這一點現在看來甚為可疑。我寫《革命時期的愛情》時,這個念頭總在我心間徘徊不去。

第三個假設是凡人都喜歡有趣。這是我一生不可動搖的信條,假如這世界上沒有有趣的事我情願不活。有趣是一個開放的空間,一直伸往未知的領域,無趣是個封閉的空間,其中的一切我們全部耳熟能詳。《紅拂夜奔》談的是這一點。現在我承認有很多人是根本不喜歡有趣的。我所能希望的最好情況就是能夠證明還有少數人也喜歡有趣。

有位希臘名醫說︰這個人的美酒佳肴,就是那個人的穿腸毒藥。我認為沒有智慧、**而且沒意思的生活不足取,但有些人卻以為這樣的生活就是一切。他們還說,假如有什麼需要熱愛,那就是這種生活里面的規矩——在我看來,這種生活態度簡直是種怪癖。很不幸的是,有這種怪癖的人是很多的,有人甚至把這種怪癖叫做文化,甚至當作了生活本身。在他們的作品里彌漫著這種情緒,可以看出,他們寫作時也免不了推己及人,希望人人都有這種情緒。這種想法我實在沒法同意,所以,寫作又多了一重任務——和別人做倫理上的討論。我最討厭在小說里做這樣的事,但在序言里寫上幾句又當不同,而且有關智慧、**和有趣,我還可以談得更多一些。

羅素先生幼年時,曾沉迷于一種悲觀的心境之中。五歲的時候他想︰人的一生有七十歲(這是《聖經》上說的),我這不幸的一生到此才過了十四分之一!但隨後他開始學習幾何學,體驗到智慧為何物,這種悲哀就消散到了九霄雲外。人可以獲得智惹,而且人類的智慧總在不斷的增長之中。假如把這兩點排除在外,人活著就真沒什麼意思了。至于性,弗洛伊曾說,它是一切美的來源。當然,要想欣賞美,就不要專注于性器官,而是去欣賞人對別人的吸引力。我可以說服別人相信智慧是好的,**是好的,但我沒法說服一個無趣的人,讓他相信有趣是好的。有人有趣,有人無趣,這種區別是天生的。

1980年,我在大學里讀到了喬治•奧威爾(ell)的《1984》,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經歷。這本書和赫胥黎(a.ley)的《奇妙的新世界》、扎米亞京(y.yatin)的《我們》並稱反面烏托邦三部曲,但是對我來說,它已經不是烏托邦,而是歷史了。不管怎麼說,烏托邦和歷史還有一點區別。前者未曾發生,後者我們已經身歷。前者和實際相比只是形似,後者則不斷重演,萬變不離其宗。喬治•奧威爾的噩夢在我們這里成真,是因為有些人以為生活就該是無智無性無趣。他們推己及人,覺得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該把理想付諸實現,構造一個更加徹底的無趣世界。因此應該有《尋找無雙》,應該有《革命時期的愛情》,還應該有《紅拂夜奔》。我寫的是內心而不是外形,是神似而不是形似。

細讀過《孟子》之後,我發現里面全是這樣一些想法。這世界上有很多書都是這樣的︰內容無可挑剔,只是很沒有意思。除了顯而易見的壞處,這種書還有一種害人之處就在于︰有人從這些書中受到了鼓舞,把整個生活朝更沒意思的方向推動。孟子認為所有的人都應該把奉承權威當作一生最主要的事業,並從中得到樂趣。有關這一點,可以從「樂之實」一節得到證明。這個權威在家里是父親和兄長,在家外是君王和上級。現在當然沒有了君王,但是還有上級,還有意識形態。我絲毫不同意他的觀點。我很愛我故世的父親,但是不喜歡奉承他。我也很愛我哥哥,他的智能高我十倍,和他談話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大樂趣。但我要是去拍他的馬屁,我們倆都會很痛苦。總而言之,我不能從奉承和順從中得到樂趣。

我總覺得不止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說呢?有句話我們常說︰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很不幸的是,假如你不肯站出來說,有趣是存在的,別人就會以為你和他一樣是個無趣的人。到現在為止,這世界上贊成無趣的書比贊成有趣的書多得多。這就是證明,人的生活應該無智無性無趣,在我們這里仿佛已經成了人間的至理。好在,哲學領域里已經有人在反對無聊的烏托邦,反對那些以無趣推及有趣,以愚蠢推及智慧的人,比方說,波普先生。誰要是有興趣,不妨找本波普的書來看看。作為寫小說的人,我要做的不是這樣的事情。小說家最該做的事是用作品來證明有趣是存在的,但很不幸的是,不少小說家做的恰恰是相反的事情。

有一本書叫做wordisout,雖然我對書里的內容不能贊同,但是我贊成這個題目。有些話仿佛永遠講不出口,僅僅是因為別人已經把反對它的話講了出來。因此這些話就成了心底的暗流,形不成文字,也形不成話語,甚至不能形成有條理的思路——它就變成了郁結的混沌。而已經講出的話則被人們一再重復,結構分明地架在混沌之上。我看到一個無智的世界,但是智慧在混沌中存在;我有到一個無性的世界,但是**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個無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沌中存在。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講出來。

在我的小說里已經談到了我的人生態度,我認為這應該是對人類,或者對中國人人生態度研究的寶貴材料。假設大家都像我一樣坦白,我們就用不著推己及人,而可以用統計的方法求證。這就是說,寫作的意義不僅是在現在,而且在于未來。坦白不光是淺薄,而且是勇氣。這些話對于一本小說來說,只是題外之語。大家在小說里看到的,應該是有趣本身。

注釋︰

1作者曾計劃將《尋找無雙》、《革命時期的愛情》和《紅拂夜奔》三部長篇小說編成集子出版,取名為《懷疑三部曲》。本篇與下一篇《後記》是作者為該書所作。它們最初發表于1997年第5期《出版廣角》雜志。

第四十四章有關「偉大一族」1

有位老同學從美國回來探家,我們倆有七八年沒見了。他的情況還不錯︰雖然薪水不很多,但兩口子都掙錢,所以還算寬裕。自從美國一別,他的房子買到了第三所,汽車換到了第四輛,至于pc機,只要听說新出來一種更快的,他馬上就去買一台,手上過了多少就沒了數了。老婆還沒有換,也沒有這種打算,這正是我喜歡他的地方。雖然沒坐過羅爾斯•羅伊斯,沒住過棕櫚海灘的豪華別墅,手里沒有巨額股票,倒有一的饑荒,但就像東北人說的,他起碼也「造」了個痛快。我現在房無一間地無一隴,當然只有羨慕的份兒。但我們見面不是光聊這些——這就太過庸俗了。

我們哥倆都闖蕩過四方,種過地,放過牧,當過工人,二十年前在大學里同窗時,心里都曾燃燒起雄心壯志,要開創偉大的事業。所謂偉大的事業,就是要讓自己的夢想成真。那時想了些什麼,現在我都不好意思說,只好拿別人做例子。比方說微軟公司的大老板比爾•蓋茨,年輕時想過︰要把當時看著不起眼的微處理機做成一種能用的計算機,讓人人都能擁有和使用計算機,這樣,科學的時代就真正降臨人世了——這種夢想的偉大之處就在這里。現在這種夢想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真實,他在其中有很大的貢獻,這是值得佩服的。至于他在商業上的成功,照我看還不太值得佩服。還有一個例子是馬丁•路德•金曾經高呼,「我有一個夢想」,今天在美國的校園里,有時能看到高大英俊的黑人小伙子和白人姑娘擁抱在一起。從這種特別美麗的景象里,可以體會到金博士夢想的偉大。時至今日,我說多了沒有意思,臉上也發熱。我只能說,像這樣的夢想我們也曾有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這些夢想不見得都是偉大事業的起點。魯迅先生的雜文里提到有這樣的人,他夢想的最高境界是在雪天,嘔上半口血,由丫環扶著,懶懶地到院子里去看梅花。我看了以後著實生氣︰人怎麼能想這樣的事!同時我還想︰假如這位先生不那麼考究,不要下雪、梅花、丫環攙著等等,光要嘔血的話,這件事我倒能幫上忙。那時我是個小伙子,胳臂很有勁兒,拳頭也夠硬。現在當然不想幫這種忙,過了那個年齡。現在偶爾照照鏡子,里面那個人滿臉皺紋,我不大認識。走在街上,迎面過來一個龐然大物,仔細從眉眼上辨認,居然是自己當年的夢中情人,于是不免倒吸一口涼氣。涼氣吸多了就會忘事,所以要趕緊把要說的事說清楚。夢想雖不見得都是偉大事業的起點,但每種偉大的事業必定源于一種夢想——我對這件事很有把握。

現在的青年里有「追星族」,「上班族」,但想要開創偉大事業的人卻沒有名目,就叫他們「偉大一族」好了。過去這樣的人在校園里(不管是中國校園還是美國校園)是很多的。當蓋茨先生穿著一身便裝,蓬著一頭亂發出現在校園里時,和我們當年一樣,屬于「偉大一族」。剛回中國時,我帶過的那些學生起碼有一半屬偉大一族,因為他們眼楮里閃爍著夢想的光芒。誰是、誰不是這一族,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但這一族的人數是越來越少了,將來也許會像恐龍一樣滅絕掉。我問我哥們兒,現在干嘛呢,他說坐在那里給人家操作軟件包,氣得我吼了起來︰咱們這樣的人應該做研究工作——誰給他打軟件包?但是他說,人家給錢就得了,管它干什麼。我一想也對。誰要是給我一年三四萬美元讓我「打」軟件包,我也給他「打」去了。這說明現在連我也不屬偉大一族。但在年輕時,我們有過很宏偉的夢想。偉大一族不是空想家,不是只會從眾起哄的狂熱分子,更不是連事情還沒弄清就熱血沸騰的青年。他們相信,任何美好的夢想都有可能成真——換言之,不能成真的夢想本身就是不美好的。假如事情沒做成,那是做的不得法;假如做成了,卻不美好,倒像是一場惡夢,那是因為從開始就想得不對頭。不管結局是怎樣,這條路總是存在的——必須準備夢想,準備為夢想工作。這種想法對不對,現在我也沒有把握。我有把握的只是︰確實有這樣的一族。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2月21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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