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殘陽如血。
帝國a區的氣象模擬系統忠實地履行著它的職責,令夕陽的余暉如同真實存在般,靜靜地灑落在荒涼的大地之上,投下了一道又一道沒有溫度的陰影。
幾十個人影三三兩兩地佇立在一片空地上,親眼看著巨大的烈焰接二連三地轟然而起,漸漸將一望無際的實驗區燃燒殆盡。
梅洛狄基地的參戰人員沒有即刻離開,而是一直默默地凝視著那沖天的火光,仿佛是在為昔日戰友的亡靈送行。
直至不絕于耳的「 啪」聲中突然摻入了男人冰冷的嗓音,眾人才不得不從悲慟的情緒中抽離出身。
「全員進入隔離模式。」
說完這句話後,唐寧第一個露出了右腕上的小型儀器,毫不遲疑地按下了上邊的某個按鈕。
心下難免一沉卻也明白長官緣何如此的一行人,終是一語不發地執行了他的命令。
當天晚上,沉默寡言的一行人如期返回基地,卻沒能回到各自的臥室里。
所有參與本次行動的人,無論軍餃高低,均被安置在了基地的隔離室內。
其中,亦包括行動中唯一的女性——思華年。
驚聞消息的聶倫與羅桑于第一時間趕到,兩人分工合作,一個分析數據,一個好言寬慰,為的是盡可能地減輕女孩的心理負擔,並爭取盡快將她從隔離室內釋放。
被隔離意味著什麼,他們再清楚不過。
只是,他們完全沒有料到,這一趟軍事行動過後,居然會演變作全體參戰人員都成為遭感染懷疑對象的局面——其中的一小部分,甚至都已不幸犧牲。
他們不是不想問一句「怎麼會變成這樣」,可他們心知肚明,如是提問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小年年,你別擔心,既然直到現在你們都沒有出現異常,就說明你們沒有被感染。全體隔離,只是為了以防萬一。」羅桑雖是微皺著眉,卻愣是擺出一張笑臉,隔著透明的玻璃窗柔聲安慰著。
奈何坐在里頭的思華年始終未嘗抬頭看他,只顧自己埋低了腦袋一聲不吭。
沒有得到女孩的回應,羅桑下意識地看了看身旁的聶倫。
他想,她恐怕不是因為自身興許會面臨的危險而消沉,如果是那樣的話,素來外向的她不可能像眼下這樣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
因此,他剛才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你」——為的,就是讓她放寬心,不要為一同回來的伙伴們擔驚受怕。
可惜,就算他能保證活人的安全,也挽回不了已然逝去的生命了。
「走吧。」羅桑暗自哀嘆之際,手插口袋的聶倫忽然啟唇出了聲,「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語畢,梅洛狄基地的二當家便徑自轉身起步,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
皺著眉頭來回打量了漸漸拉開距離的兩人,羅桑留下一句「我過會兒再來看你」,便不得不抬腳跟了上去。
「她這個樣子,不要緊嗎?」快步追上了聶倫之後,他壓低了嗓音,憂心忡忡地問。
「即便你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陪著她,也無濟于事。」聶倫平心而論地作答,依舊目不斜視地前行,「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確保所有幸存者可以盡早離開隔離室。」他頓了頓,似是不著痕跡地擰了擰眉,「別忘了,這一次,連艾利斯也在隔離名單內。」
是啊,身為梅洛狄基地的核心,若是唐寧的行動受到限制乃至性命遭到威脅,那對于全基地甚至整個帝國而言會是一個怎樣的麻煩,可想而知。
听懂了聶倫的言下之意,一路同行的羅桑終是沒再說話。
所幸五天過後,一行人被感染的可能性就被迅速排除了。
在這五輪晝夜中,聶倫親自操刀,夜以繼日地對眾人帶回基地的樣本進行了解刨和分析,確信了那個害人不淺的怪物是通過體內變異而生的卵狀物來達到侵染人體的目的。
而這些近似蟲卵的異物,只成功潛伏在了耐受值位于五千以下的隊員們的體內,並在短時間內將寄主置于死地,隨後變成其母代的同類——但凡耐受值在五千以上的隊員,都未嘗在他們的身體里檢測到該物質的存在。
至于這種卵形異物的轉播途徑,主要是通過人身上的創口——將含有「子代」的粘液噴射到期望寄主的皮膚或衣物上,由它自己尋找傷口繼而鑽入人體內部,完成侵染的過程——那只章魚怪物,便是這麼干的。
換言之,一具**被侵染,需要同時滿足以下條件︰耐受值低于五千,表皮存在破損,沾上了怪物噴出的體(和諧)液。
根據眾人提供的情報,再結合連日監測的數據,聶倫及其帶領的研究團隊一致得出了上述結論。
值得慶幸的是,多日來一直沒有在任何幸存者的體內探測到任何異物的事實,確實給了這一結論以最有力的證明。
是以,被隔離的人員在歷經短暫的煎熬之後,悉數重獲自由。
守得雲開見月明,可一群人里頭,卻沒一個真正高興得起來。
最先被歸還自由之身的唐寧面無表情地離開了隔離室,在聶倫的陪同下,他拐了個彎前行了沒多久後,就一眼瞧見了剛巧從另一間隔離室內走出的思華年。
很快,原本還有點兒恍惚的女孩也鬼使神差地察覺到了他的靠近。
思華年怔怔地抬起頭來,與之四目相接。
劫後余生的重逢,並沒有為兩人帶來分毫的喜悅。
特意來接女孩的羅桑見此二人皆是神情嚴肅,下意識地想要說點兒什麼,以緩解現場有些緊張的氣氛。
不料,未等他張嘴一言,唐寧就轉移了視線,開始一邊行走,一邊跟身側的聶倫談論起工作上的事宜。
此等如同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態度,瞬間激起了思華年壓抑多日的悲憤之情。
她站立在原地,任由男人與之擦肩而過,可惜臉色顯然已經出賣了她的情緒。
雙眉緊鎖之下,她抿緊的朱唇倏爾開啟。
「為什麼可以這麼若無其事?」
話音落下,原先正緩步向前的兩人同時停下了腳步。
「那應該怎麼做?」
千載難逢地,唐寧雖是保持著一貫的冷臉,卻側首作出了回應。
然恰恰是這冷到猶如不帶感情的語調,終于令女孩內心的激憤霎時突破了臨界點。
他親手扼殺了好幾條年輕的生命——不假思索地,像是在捏死一只只無足輕重的螞蟻。
他又親口對她說出了這樣淡漠的話——不以為意地,像是在談論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
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如此冷酷!?
在滿腔義憤的作用下,女孩于一瞬間失去了理智。
她放縱了心中的怒意,使之疾速爬滿了臉龐,而她的身子則是如疾風般猛地一轉,面向了兀自巍然不動的男人。
「在你心里,人命就是這樣用來揮霍的嗎?!」禁不住周身發顫的女孩突然就口不擇言起來。
「如果他們必須死。」誰知面對她怒發沖冠的質問,唐寧卻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甚至,還無動于衷地給出了如上回答。
此言一出,思華年僅存的一分理性也被蠶食殆盡。
半年多的相處,讓她一點一點地看到了他的孤獨與堅韌,卻也令她在不知不覺中遺忘了他的冷漠和強硬。
「儈子手!」渾身戰栗的女孩怒目圓睜地瞪著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近乎聲嘶力竭地咬出了這三個字,「你根本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儈子手!!!」
驚人一語月兌口而出,霎時揪緊了怦怦跳動的兩顆心。
聶倫同羅桑皆是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他們注視著對峙中的一男一女,竟不自覺地屏息凝神起來。
女孩的這一句評價,有多沖動,就有多傷人。
可是,業已完全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當事人,壓根沒法意識到這糟糕的事實。
更加讓他們措手不及的是,听罷思華年的這一聲怒吼,沉默片刻的唐寧居然破天荒地開了口。
「是啊。」
語畢,在三人不同程度的錯愕目光下,他頭也不回地邁開了步子,不慌不忙地遠離了他們的視野。
一場驚(和諧)變,徹底改變了梅洛狄基地內的氛圍。
自這一天起,眾人似乎鮮少能看見那個曾幾何時還活躍在各個層面的年輕女孩,也再也沒听到她爽朗清亮的談笑聲了。
沒有人敢去哪壺不開提哪壺,因為他們大約知曉這一切乃是事出有因——同樣扼腕嘆息的人們,唯有祈求時間早日沖淡這人世間的悲傷。
于是,一周後,基地里冷不防冒出了十幾張新面孔。
臉上接連十余日沒有笑容的思華年偶然路過了基地內的一處訓練場地,好巧不巧地目睹了正在列隊集合的第四部隊。
心頭猛地一揪。
這個團隊的人數,只用了不到半個月的工夫,就恢復成了原樣。
然而,那些凋零破碎的生命,卻永遠也不可能回來了。
她不是不曉得,新老更替,人員補足,是合情合理、不可或缺的。
可是……可是啊,她依舊沒有辦法在感情上理所當然地接受。
凝望著以標準軍姿立于高處的隊長路銘,依稀听得他對新兵道出的軍令,女孩的雙拳不知怎麼地就握緊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可以做到……好像從來沒有失去過任何一名部下一樣……精神抖擻地站在那里訓話?
「覺得他無情無義嗎?」就在女孩忍不住朱唇緊咬的時候,耳邊冷不丁傳來了女人清冷的聲音。
心下一驚的思華年驀然循聲側首,映入眼簾的是站定在身旁的尹芙。
她當然听得懂來人在說些什麼。
是以,她因吃驚而稍稍松弛的嘴唇這就又緊緊地抿在了一起。
「我想,你的真心,應該不是這麼認為的。」
直至尹芙又毫無預兆地展開了如上轉折,思華年才再度詫異地注目于她。
「華年,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也會有許多新的生命降臨。在戰場上犧牲了一批戰士,時過境遷後,必然會有新鮮的血液補充進來。前赴後繼,生生不息,這就是人類。」
女孩默不作聲地听著,一股酸澀直沖咽喉。
「我們正是深知這一點,才會強迫自己不去流淚。」
聞者一語不發地別過腦袋,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在眼眶里打轉。
「背負著亡者的遺志活下去,這才是對他們最好的祭奠。」
話音落下,思華年亦是潸然淚下。
「唔……嗚……」
最後,她終是慟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