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娘並不知道,陳遠邵在過來辛家拜訪完回去後遭受到了陳張氏怎樣的怒火。
陳張氏明言她不會讓辛十娘進她陳家的門,有她辛十娘,就沒有她陳張氏,讓陳遠邵在她們倆之間選一個,要麼把她這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著他長大現在已經沒用處了的老娘掃地出門,要麼趁早死了那條心,別再跟辛十娘有所交集!
陳老大夫大怒,氣得連藥鋪都去不了,病倒在船上哼哼唧唧,並且揚言要休了陳張氏。
陳張氏又驚又怒,想她這輩子為陳家生兒育女把持家務,不說她在陳家功勞蓋天氣壯山河,但也在他陳老頭子年少創業最艱難的時候留下濃厚的一筆,兩人相互扶持相互體諒,含辛茹苦把這個家維持到今日田地,本以為可以安享晚年,卻不曾料到如今他老眼昏花,竟把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當做眼珠子寵,還讓兒子娶她,為了她還要休了自己,這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呀。
所以陳張氏潑婦樣一出,打開陳家大門,倒趴在地上開始震天的嚎啕起來,哭天怨地哀怨世間不公,街坊鄰居紛紛圍觀、勸說不已。
一時間陳家大亂。
身為兒子,陳遠邵里外不是人。
他不知道為何他娘事事從他事事如他,但偏偏這事她如此堅決,十娘是一難得的好姑娘,這些時日相處下來,他看得到,他爹看得到,為何他娘就當她如洪水猛獸厭之惡之?
把鄰居請出去大門關起來,陳遠邵垂首跪在陳張氏面前。
陳張氏出現一瞬間的停滯,然後繼續哭,指著他罵不孝,「自小到大娘就把你當心肝兒疼,即便小時你鬧得再野哭得再凶,娘也不曾一根竹板不曾一句歹言到你身上,娘對你如何,就是指著老天爺娘也敢立誓保證娘半分異心全無,這些年日你躺在病床上起不來,娘又何曾對你怨過罵過惱過,邵哥兒你捫心自問一下,娘對你可有絲毫不好!」
說到這,她似是傷心欲死毫無活下去的念頭,口氣悲慟欲絕,「如今娘求神拜佛終于把你給指盼好了,你就反過來忤逆娘,跟你爹一般,把那野丫頭當做是眼珠子疼,把我這個沒用的老妻子老母親,就當做是地里的泥,隨著日後她去踩踏,為了這個家我付出了一輩子,你們怎麼就對得住我喲,天呀,觀世音菩薩呀,我這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這輩子竟要我遭受這樣的厄難……」
陳遠邵什麼話都沒說,低垂著頭,要麼他說出從此跟十娘斷絕來往,否則這個時候他說什麼都是錯,更不能為十娘辯解,既然如此,就由他娘把氣都發在他身上罷。
陳家沉陷在一片昏暗的天地之下,陳張氏鬧騰非常,陳老大夫臥病在床,陳遠邵兩顧不及,糟心不已,所以這一天又過來辛家。
這一次過來,留著辛有信跟他交談,秦氏擼袖,在院子里抓了只下蛋的母雞炖了,把辛大寶打回來的兩只野雞炒了,還有一盆的鮮菜湯,叫陳遠邵飽飽地吃上了一頓。
臨走前,辛十娘把這些天縫制好的一雙靴子送給他,看著他帶笑的眼,辛十娘微紅著臉,與他一笑,道,「都是家里制衣剩下的布給縫出來的,你別嫌棄。」
陳遠邵搖搖頭,看著她明亮的眸子,淡笑道,「多謝你,我看著甚是歡喜!」說著,就月兌下自己的靴子換下辛十娘給的,不窄不寬,明顯是用了心去制的,陳遠邵朝她笑道,「叫你勞累了。」
秦氏辛有信還有辛大寶辛大全都在外面院子里,辛十娘坐在他身邊,輕靠在他肩膀處,輕嘆道,「你娘是不是為難你了?」
陳遠邵淡笑著搖頭,「不必憂心,會好起來的。」
辛十娘點頭,她沒有過去,所以不知道,但是她相信他會勸服陳張氏,更相信陳張氏會為了他接受自己。
辛十娘知道陳張氏看重陳遠邵這個兒子,即便現在陳張氏對自己有意見,只要在往後的日子里陳遠邵心里有她,那陳張氏不為她,還是會為了陳遠邵慢慢習慣她這個兒媳,將來陳張氏接受她了,她自會好好替陳遠邵孝順陳張氏。
世間沒有什麼傷口是時間抹不平的,辛十娘始終都相信這一點。
所以她堅信只要堅持下去,就是陳張氏現下真的不願意接納她,日後也還是會習慣她的存在。
而她會不會歡喜辛十娘這個兒媳,會歡喜,辛十娘自然高興,若是不喜,辛十娘也沒多大看法,因為跟她過日子的人,是陳遠邵。
但辛十娘計劃地好,卻不如現實給她的打擊大。
天已經下起了皚皚白雪,但是辛十娘依舊踏著雪,上鎮上去找他,因為陳遠邵將近一個月沒來她家,而她,有些想他了……
踏雪過去鎮上,甚至她已經做好了被陳張氏罵一頓的準備,但她還會厚著臉皮進陳家的門,可是這一次過來開門的並不是陳張氏,而是一個貌美看似柔弱扶柳的年輕女子,單看樣子,已有十七八歲年華。
李鈺鳳身著一件雪白帶銀線繡青柳綠枝紅艷雪梅的褙子,里頭著著一件姜黃色綢緞豎領子中衣,下頭一條細致的陽綠長裙,襯得肌膚如這冬日里的雪一般白,身形縴細嬌柔,加上她這個年紀,模樣已然長開,亭亭玉立柳眉杏眼,模樣煞是嬌艷。
李鈺鳳高傲恍若一只鳳凰,看著門外這個敲門相貌普通的女孩兒如一只丑小鴨,態度不懷好意,也不說話,但是辛十娘看得出對方是知道她的。
辛十娘感覺出她對自己的敵意,但也沒多言,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淡漠道,「邵大哥可在?」
李鈺鳳一反之前開門給辛十娘的那一番嬌柔之感,冷笑道,「你就是我姨母說的那個對表哥他死纏爛打的鄉下野丫頭吧?」然後目帶不屑,目光放肆地打量了穿著普通大眾的辛十娘一遍,說話越發不客氣了,「我姨母說的不錯,果然是一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鄉下野丫頭!」
辛十娘靜默,里面傳出了陳遠邵的聲音,緊隨著辛十娘就看到了他,近一個月沒見,他臉頰瘦了,而且從他眼里辛十娘還看到了閃躲。
李鈺鳳一見陳遠邵出來,原本待辛十娘的冷言冷語頓時消失無影,立馬西子捧心搖搖欲墜,朝陳遠邵嬌滴滴地靠去,嗲著聲喊道,「表哥~」
辛十娘看了她一眼,又去看扶著她的陳遠邵,目光靜靜,半分波折沒有起,但是心里平不平靜,那就只有辛十娘自己知道了。
「表哥,這小姑娘說她是來找你的。」李鈺鳳柔柔地說道。
陳遠邵扶起她自己站好,邁步朝辛十娘走來,面帶著急,「十娘,你听說我。」
辛十娘平靜地點頭,「可叫我進去一趟?」
「自是能的!」陳遠邵把辛十娘帶進去,李鈺鳳撇撇嘴,關了門然後也跟著進去了。
陳張氏跟陳老大夫都在正堂,見辛十娘進去,兩人面色各異。
陳張氏是似笑非笑,陳老大夫卻是一臉壓抑的怒,不過對象明顯不是辛十娘。
辛十娘見了禮,笑笑,沒有看陳遠邵與陳張氏,直接看向陳老大夫,有事與他一說。
陳老大夫點點頭,就帶辛十娘朝里屋而去,李鈺鳳給了她姨母一個眼色,陳張氏本想發作,但被陳老大夫一個眼神制止了,陳遠邵想跟著進去,陳老大夫看了辛十娘一眼,辛十娘猶豫了下,還是點點頭。
進了里屋,關了門,辛十娘便笑問陳老大夫近日可好,陳老大夫讓陳遠邵斟茶,也笑呵呵的跟她敘起話,一旁的陳遠邵看著辛十娘的清秀的眉眼,欲言又止。
客套半響後,辛十娘便笑問了,那位姑娘是誰。
陳遠邵羞愧低下了眼,陳老大夫當下就是一聲冷哼。
辛十娘看了他們一眼,神色淡淡地問道,「可是陳家的媳婦?」這話是看著陳遠邵說的。
陳遠邵抬眼看她,堅定地道,「不是!」
陳老大夫看辛十娘那清澈的眉眼,搖搖頭嘆息道,「十娘,你別怪邵哥兒,這一切都是那老婆娘惹下的禍事。」
李鈺鳳父母原在早年就跟陳家透漏出要接親的事,那時候陳遠邵身子完好,李鈺鳳父母見他一表人才十分樂于見成,後來陳遠邵出事了,陳家原想將人娶回來照顧陳遠邵,但李鈺鳳父母反悔了,給李鈺鳳另尋了一門親事,可是夫家命薄,丈夫在李鈺鳳還沒嫁過去的時候就沒,于是李鈺鳳親事耽擱到了現在。
一個月前李鈺鳳就被陳張氏接了過來,後來入住到陳家,陳遠邵對她早無念頭,甚至可以說是淡漠,陳老大夫更是如此,當年嫌棄他兒子是個殘廢,如今就緊著巴過來了?
他陳家可不是集市上的雞鴨隨人要拿走不要割棄!
但是這些主意都是陳張氏瞞著他們父子悄悄做的,等把人接過來,他們也做不出趕人的事。
本以為留她住下無事,只要時記男女之防便可,卻是不曾想,那李鈺鳳膽大包天,半夜里在陳張氏的幫助下在這大冬日里只著著一件隱可見體的輕紗進了陳遠邵的房,尋上他的船!
陳遠邵睡得沉,但也沒睡死,她赤著身子躲進他被窩里時候他就驚醒,李鈺鳳見他醒來,干脆就把那薄衫丟了,直接美好地出現在他眼前。
陳遠邵雖沒動她的人,卻是看了她的身!
于是事情就這樣了,日拖一日就拖成了現在的樣子。
辛十娘听後臉色依舊是淡漠,看著他,道,「那你打算怎麼待她?」頓了頓,又道,「你又會打算如何與我一個說法?」
陳遠邵愧顏道,「我知我對不住你,但我自知我要娶的人是你!」
「既要娶我,那她如何?」辛十娘問道。
這件事不是他的錯,遇上李鈺鳳那種女人,辛十娘理解他,但不代表她會同情他,他一單身男子,如何能如此無防?甚至應當說,他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不應該叫李鈺鳳一清白女子無緣無故進他家門。
現下,她既是已被他看了身子,辛十娘知道,李鈺鳳是狠了心要留下的了,既然她要留下,那她呢?
辛十娘靜靜地看他,他若要想齊人之福左擁右抱,她願意退出那個位置。
說到底,她對他沒有愛到那種欲生欲死非君不嫁的地步。
陳遠邵看著她,有些著急要過來握上她的手,辛十娘借著拿茶碗喝茶的動作躲了,陳遠邵收回手,堅定地道,「她還是清白之身,日後定能找到好人家!」
一旁沉默的陳老大夫這時嘆了口氣,「冤孽啊!」看向辛十娘,「我知你所慮,這事是我陳家處理不當,現如今這種局面,也不是簡單可以說了結便了結的,十娘,多給邵哥兒一些時日罷。」
辛十娘看了一個來月不見卻老了許多的陳老大夫,躊躇了下,點了頭,正欲說話,外面傳來了吵鬧聲。
李鈺鳳要尋死,外面隱約之中還有不少人在說話,辛十娘蹙眉,外面大門不是關著的麼,腦光一閃,她的眸色便沉了下去!
跟著陳遠邵陳老大夫趕出來,陳張氏正在拉扯欲要磚牆自盡的李鈺鳳,旁邊不知何時還進了不少鄰居同時也在勸哭得傷心並且口口聲聲說要死了算了雲雲的李鈺鳳。
陳老大夫見此大感不妙,朝陳張氏怒喝道,「你這是要鬧得家中不寧才肯罷休麼!」
陳遠邵也覺得不好,開口正要請鄰居回避一二,剛要撞牆的李鈺鳳卻是不撞了,撲過來抱住他腳,哭得花顏失色,聲聲泣血,「表哥,鳳兒求你,鳳兒不求別的,鳳兒只求表哥你收下鳳兒,鳳兒願意給你做奴做婢,只希望表哥你給鳳兒一個棲身之所。」哭得十分叫人心疼,泣著淚丟下一枚炸彈,「鳳兒如今已是你的人了,你若把鳳兒趕走,鳳兒當如何活下去呀。」
嘩!
街坊鄰居立刻動容了,然後議論紛紛。
辛十娘心下一沉,陳老大夫氣得臉色漲紅。
陳遠邵蹙眉怒道,「鳳表妹休要胡言亂語,你我清清白白,我是男兒便也罷了,但日後你卻是要找個好婆家的!這種有損名譽的事鳳表妹慎言!」然後看向院里的鄰居,拱手道,「諸位嬸嬸大娘,鳳表妹身子不適人糊涂,大家莫要听鳳表妹胡言,邵哥兒行得正站得直,嬸嬸大娘們出去後還請看在往日情分,莫要……」
「鳳兒對你真心一片,邵哥兒你如何能這般狠心!」陳張氏收了李鈺鳳一記眼神,立馬跳出來,義正言辭地怒瞪著她兒子,「鳳兒已是你的人,你萬萬不能抵賴,娘問你,你可看了鳳兒清白之身?!」
听到她當著街坊鄰居的面如此說,陳老大夫身子一顫,陳遠邵瞬間臉色一變。
辛十娘一臉淡漠,扶著陳老大夫,輕聲道,「您別看開些,莫要急壞了身子。」
陳遠邵漲紅著臉,完全說不出話來!
縱然之前他有千百個借口推說,但眼下被他母親當著街坊鄰居的面揭了那面窗戶,他完全被打蒙了!
這是出自他母親之口啊!
瞧著地下李鈺鳳哭得傷心欲絕,街坊鄰居指指點點,辛十娘看了陳遠邵一眼,默默地扶著陳老大夫。
當著街坊鄰居的面,今日之事,已是注定無法挽回,不管陳遠邵樂不樂意,看了李鈺鳳身子之事出子陳張氏之口,他都抵賴不得。
那可是他親娘!
面對外人的詆毀陳遠邵尚能辯駁,但面對素來疼他寵他的娘,陳遠邵就是說破了天,那也是無人會信他是清白的。
陳遠邵深吸了口氣,看向辛十娘,辛十娘回視了他一眼,默默地移開。
她想要爭取他的,即便知道發生這樣的事,她也還是願意給他時間去處理,但是現在,木已成舟,對親生母親的指認,就是她看到這場面,那也是無可奈何的。
她想,她倆或許從一開始便是錯的,如今不過是幡然醒悟,那以後,便各走各的罷。
要她跟別的女人共侍一夫,她做不到,也不想做,所以她只能狠下心腸,把這段錯誤的姻緣斬斷。
陳家之後的事辛十娘沒興致知道,扶著陳老大夫,與他說道了一遍不會再過去藥鋪算作是告辭,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陳家門。
陳遠邵追出來,辛十娘靜靜地看著他,「陳大哥,我知曉這事不能怪你,要怪,便只能怪我們緣薄,以後便路歸路橋歸橋,且好好回去過你的日子罷。」
如今的事就是他不想,那也真真是完全沒法改變的了,可是要他看著辛十娘如此走開,他千萬個不願,陳遠邵面色著急,「十娘,就是我娶了她,那也不會踫她,你……」
辛十娘搖搖頭,打斷他的話,「我們之間便罷了吧。」
誓言在辛十娘看來薄如蟬翼,她從來就不信誓言,因為她不敢賭,因為她害怕輸得一沓糊涂,所以她不想賭不會賭拒絕賭。
她知道陳遠邵想承諾她保障她,讓她接受李鈺鳳的存在將來嫁給他,但是他不知道,她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她來自千年之後的現代,她看得比任何人都開。
說她自私也好道她無情也罷,她從來都是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若是不能過好,那她就努力叫自己過好。
她會奮斗會堅強會容忍,但她也有她的底線,超出她的底線傷害到她,她會把自己與刺蝟一般很好地保護起來,叫自己不受傷害。
辛十娘走了,心里帶著一抹失落回到水牛村,靜默如以往一般恢復原先的日子。
她想,他會有他的生活,而她,也會有她的歸宿。
入冬了,辛十娘一家子幸福地度日,已經為自己日後的生活找到了退路,辛十娘便也不再憂愁,恢復以往與大弟小弟一起玩笑的日子。
辛家一家日子越發好起來,這一天金花村杜李氏冒著大雪匆匆而來,還來不及坐下喝杯溫水,便讓辛十娘去取藥材,過去給他們村里暫時留宿的一家富貴人家治病。
辛十娘見她臉色焦急,便點頭,叫秦氏給倒溫水給她,她去收拾一下,順帶問了一下對方的癥狀。
杜李氏也不知道,但就听說那留宿在他們村里的富貴人家得病的是位老太太。
辛十娘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秦氏拉住她,有些擔心地道,「那種人家,我看惹不起,還是叫他們去找大夫罷?」
辛十娘笑笑,道,「娘您放心,這些病我應是能治得的,治好了人,咱還能得到一筆錢,也不枉費杜大姐冒著雪跑過來的心意。」
秦氏見她有把握,便點點頭,給她披上厚衣,帶了擋雪的雪簑後才叫她出門。
一路過來金花村,風雪不斷,辛十娘喝著冷氣同杜李氏道,「勞累大姐這種天色還跑過去給我帶生意,以後可莫要再說小魚吃了咱家的兔肉野雞肉了。」
杜李氏笑嗔了她一眼,「你就這嘴最甜了!」
辛十娘笑笑,然後進了金花村,直往他們村長家過去。
金花村村長年紀大了,兒子有,孫子也不小了,所以兒子兒媳跟孫子是在老村長屋旁另建了一座大房,不過現下這座大房已被高價租用。
辛十娘拎著包袱同杜李氏來的時候,杜李氏被攔下了,自稱是大夫的辛十娘才可以進去。
辛十娘給了杜李氏一放心的眼神,就跟那明顯是僕婢的年輕丫鬟進去了。
經受了不少威脅加利誘,辛十娘終于進了房,見到了那位病弱在炕上的老太太。
待看清了老太太的面貌,她瞬間如遭雷劈!
那…那不是她上一世在現代的……外祖母?!
那一世,辛十娘學醫是不受她父母支持的,甚至可以說是嚴詞拒絕她學醫,只有她外祖母支持她,甚至把老本都拿出來給她去追求她的理想。
那一世,辛十娘很努力很努力,她要叫她爸媽好好看看她是如何站立在醫學界巔峰,但其中更重要的還有另一個原因,她要叫她外祖母看到她學術有成,叫她長命百歲。
然而子欲養而親不待,那一世辛十娘學成歸來,祖母卻是在她畢業的前一年去世,那時候她爸媽知道她學術有成,擔心打攪到她,甚至連葬禮都沒告訴她。
辛十娘學成而歸看望的外祖母,卻只是一座冰冷的墳碑……
這一直以來就是辛十娘的痛,如今,她的外祖母竟出現在她這一世。
辛十娘心里滔天驚駭之後,便歸咎于平靜了。
天意如此,她跟她的外祖母前緣未盡,所以這一世上天安排她外祖母過來見她不是麼?
魏老太太身披一件玄色雕花如意厚錦褙子,面色和祥,手上還握著一串佛珠,周遭除了茶幾等物外再無其他,一切都顯得簡樸,辛十娘進來的時候,魏老太太臨窗靠臥在簡陋的土炕上,雙膝上蓋著絨裘錦被,神態略有些疲倦,正打量著對面的她。
炕下站著一個身寬體胖身著醬紫褙子的中年婦人,婦人面容相較而言比較嚴厲,特別是看著辛十娘的目光,很是戒備,一臉忠僕相。
魏老太太給了房媽媽一個眼神,房媽媽點點頭,然後與辛十娘問道,「你是醫女?」
醫女是專門給女人看病的,地位比大夫低。
听她帶著濃濃京味的話,辛十娘微微詫異了一下,這含帶京味的話跟她所在的這邊不同,倒是跟她上一世說的普通話差不多,所以辛十娘听得懂,看了房媽媽一眼,給炕上的魏老太太行了一禮,淡笑道,「我是大夫,老太太身子要有不適的地兒,可叫我給您瞧瞧?」
見她如此熟絡的口吻,且還能帶上幾分她們也能听得懂的京味,魏老太太跟房媽媽倒是稍稍看了她一眼。
其實辛十娘說的,這正統的普通話,而她們說的,距離要進化成普通話的京味話還需要幾百上千年,所以她們覺得辛十娘說的不大對,但她們卻能听懂。
這樣一來彼此間的交流便不成問題了,魏老太太看著她笑道,「姐兒倒是聰慧,如此年紀就能說得京話?」
辛十娘朝她一笑,「接觸過一些京城那邊的大戶人家,所以習得幾分,說得不好,倒是叫老太太笑話了。」
「不,說得極好。」魏老太太慈和地笑道,「你叫什名?」
旁邊侍立的房媽媽見素來嚴肅不苟言笑的老太太竟對這鄉下姐兒如此和顏悅色,臉色有些錯愕。
辛十娘走過來,房媽媽很警惕,時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辛十娘不在意,走過來朝魏老太太服了禮,淡笑道,「十娘,老太太,我叫辛十娘。」
魏老太太笑呵呵地應好,又往旁拍了拍,示意她坐到炕上來,帶辛十娘坐上炕,老太太握上她的手,慈和道,「可告訴我這個老太太,十娘今年多大了?」
感受到老人家對自己的親切,辛十娘心里很高興,雖然她知道眼前這老太太不是她上一世的外祖母,但是不管是神態還是與自己說話的語氣,那都是一般無二的!
辛十娘對上她慈和包容帶笑的眼,輕聲道,「就快十二了。」
「好好好!」魏老太太不知為何,連道三個好。
一旁的房媽媽見辛十娘沒威脅,便倒了兩碗溫水過來,辛十娘接過瓷碗,先給了魏老太太,再是自己喝。
房媽媽看著辛十娘的舉動,十分好奇,她很是想不透,老太太這一輩子素來以嚴厲肅容出名,就是家里老爺太太都沒得過老太太幾個笑臉,為何自打見了這姑娘起,老太太卻一改之前,待她如此慈和?
與魏老太太一見如故說了小會話,辛十娘見她臉色略差,便為她號起脈來。
看著她認真的側臉,並不是那種動人心魄的美麗,可不知為何,魏老太太心里總有呼之欲出的喜悅,她也不明白為何自己見了這小姑娘會如此,但她是信佛之人,所以她相信自己與這小姑娘很有緣分。
她想得很好,卻沒注意到辛十娘微微一蹙的眉頭,一旁時刻注視辛十娘的房媽媽注意到了,心下就是一突!
辛十娘松開老太太的手,掩去了那一份擔憂,與她笑道,「您身子有些疲,又著了涼,想必老太太這陣子是趕路的罷?」
魏老太太笑呵呵地點頭,「十娘好本事。」
辛十娘嗔了她一眼,「老太太怎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子?」把自己的包袱拿過來,一邊念叨道,「老太太以後莫要如此了,身子的身子自己不好看,別人哪能知曉的?」打開後把其中一半的藥草挑出來拿給房媽媽,「這些一天三次,分五天給老太太熬下喝。」
房媽媽掩去心里的不安,接過辛十娘給的藥草,笑道,「姐兒可隨媽媽出來看看這些原先給老太太拿藥的方子?」
辛十娘看了她一眼,然後點點頭,與老太太笑道,「您先坐會,丫頭出去看看先前的藥方子,可不要與丫頭的方子出了岔子。」
魏老太太笑著點點頭。
出來外面,房媽媽退下守著的五個丫鬟跟三個小廝,便問辛十娘魏老太太的情況。
辛十娘呼了口氣,干澀地道,「老太太年紀多大了?」
「六十有三。」房媽媽沒瞞著,就道了。
辛十娘苦笑一聲,老天叫她重新找到上一世的外祖母,但卻要叫她再嘗試一次失去祖母的痛苦。
上一世她外祖母去世的時候是六十四,而魏老太太,最多也是一年。
辛十娘口舌苦澀。
一模一樣啊。
即便是這一世她找到了外祖母,可還是沒能在她身邊盡孝啊。
突然間,辛十娘眼楮發澀,鼻翼發酸,胸口悶得發慌,她看向天空,努力地眨眼楮,不讓眼淚掉下來。
感覺出了辛十娘的悲傷,房媽媽眼楮紅了。
「別哭,莫要叫老太太知曉。」辛十娘深吸了口氣,干澀著口與她道。
房媽媽伺候在魏老太太身邊,那還能不知曉一些事?她拿出帕子摁干眼角的濕氣,問道,「老太太還能有多少時日?」
辛十娘深吸了口氣,「一年,老太太還有甚心願,媽媽可與我說說?」若是可以,她想要替老太太完成心願,給老太太送終。
……
直至傍晚時分,辛十娘才回去,她一走,魏老太太便喚房媽媽進去,臉上已經不再與之前一般帶笑,與房媽媽淡道,「十娘與你說什,與我說道罷,那孩子是個孝心的,但一些事該叫我知道的,還是得知道,不然我要死不瞑目,那才叫冤。」
房媽媽僵硬著嘴扯起一抹笑,「老太太說什麼呢,您身子自是好極了的,豈還會如何的?」
魏老太太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凌厲,「我對自己的身子能不知道?一路過來,都請了多少個大夫了,你還要瞞著我?」因著慍怒,說完話她就有些氣喘。
「老太太,您保重身子。」房媽媽過來給她後背順氣,一邊紅了眼,「大夫說,您還有…還有一年時日,以後…您切莫好好照顧自己!」不止是辛十娘,連帶著這一路上所有的大夫都是如此說。
魏老太太神色淡淡,輕頷了首,淡道,「十娘讓你別與我說的?」
「老太太勿怪,十娘她也是好意,她還問我您有甚心願,她想為您盡孝。」房媽媽忙道。
魏老太太搖頭,「我沒有怪十娘的意思。」想起這一個下午跟她相處的日子,老太太臉色帶起一抹笑,與房媽媽道,「你信不信前世今生?」
房媽媽呆呆地看著魏老太太,魏老太太繼續道,「我原是不信,可見了十娘,我卻是信的,就覺得她是我孫女。」說到這,老太太笑了,「你說她還想為我盡孝,是不是說明她見了我,也有這種感覺,所以才會與我第一次見面就如此親近?」
房媽媽听得玄里玄乎的,什麼前世今生什麼盡不盡孝的?
魏老太太不是說了就必須要回答的人,她話機一轉,與房媽媽道,「你去打听打听,十娘在他們村里的名聲如何。」
房媽媽一驚,「老太太,您是要?」
「祥哥兒尚未婚配,太太那些個妖里妖氣的外甥女我可不喜,娶進了門,將來可得禍害了祥哥兒!」老太太目光一凌,冷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太太都在打量著什麼主意,塞過來那些個女人無非是想要祥哥兒拉她外家一把,祥哥兒姓魏,可不姓周!」
「那老太太您是想?」房媽媽試探性的問道。
「我想十娘入嫁魏府,當魏府的大少女乃(橫行)女乃!」魏老太太一笑,與房媽媽道,「你剛不是說十娘要听我完成心願嗎?你盡管去打听,我知道的,只要我一說,十娘她肯定會同意的,我這個心願,也只有十娘能替我完成。」
房媽媽遲疑道,「可是太太那邊……」
「太太那邊我回去後自會與她說,到時候十娘盡管嫁進去輔助祥哥兒,莫要叫祥哥兒被那些妖蝞子糊了眼便好!」魏老太太一笑。
「大公子素來有主見,那些女人從進不得他的眼,倒是不必擔心,就是……就是擔心大公子會不喜十娘,畢竟十娘…」房媽媽有些不好說。
魏老太太搖搖頭,「娶妻娶德娶賢,十娘有這些足以,又不是以色事人,何必長得與那些狐媚子一般?」她看著房媽媽道,「我問你,十娘可長得不好?」
房媽媽搖頭,「長得倒也清秀。」就是不大配得上她們大公子。
魏老太太一笑,「這你不必擔心,十娘才還不到十二歲,如今年紀模樣還沒真正長開,你且看祥哥兒守孝三年之後過來聘娶十娘,那時候定不會叫他失望了去!」
房媽媽神色一悲,她想不到老太太連大公子還得為她守孝三年的時日也算了進去。
老太太意願已定,房媽媽不再遲疑,便親自去水牛村打探了辛十娘的消息,就是她也想不到辛十娘口碑如此之好,整個水牛村就沒有道她一句不好的,就連那些牙牙學語的小孩兒,一听她說十娘二字,也會拍著手模糊地喊嘉嘉(姐姐)。
房媽媽還能說什麼?對十娘態度越發明善起來,如此德行美好的姑娘,也難怪老太太見了第一眼就歡喜,就是現在,她看了辛十娘也是笑容滿面。
跟辛十娘相處下來的日子,房媽媽越發覺得大公子對將來這個少女乃(橫行)女乃也定是會起歡喜之意。
十天後這一天,魏老太太把辛十娘喚進屋里,拉著她的手與她道了她意思,老太太看得出來辛十娘並不大喜歡那些權貴之家,但是她時日不多了,她沒有那麼多時間等辛十娘慢慢考慮,魏府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回去處理,她必須在自己閉眼之前替十娘鋪平了路!
「十娘,你相我這老太太一回,我不會害了你的,入嫁魏府雖有些荊棘,但是憑著你,我相信你會好好地輔佐祥哥兒,祥哥兒自小在我身邊長大,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過了,他必須得有你幫著,不然,我擔心有一天他會走錯了道,屆時,就是我在地下,那也心難安。」
辛十娘心里苦苦一笑,魏老太太話如此說,她知曉自己是必須應承下來,但是她卻是沒能把握叫那位魏府大公子歡喜她這鄉下丫頭,她一學醫之人,對政途更是一竅不通,她必須先跟魏老太太說明,她或許幫不了他。
魏老太太卻不在意此,只要十娘願意嫁,便可!
說著,把自己手中的蜀子摘下,推到她手里,「十娘,你已經答應了祖母,現下這是祖母與你的傳家寶,你可收好,將來傳給祥哥兒與你的孩子!」
房媽媽在一旁抹著眼淚道,「這就是太太,老太太也未曾給過她,十娘,你可得記下老太太對你的心意。」
辛十娘握著如千斤重的蜀子,猶豫了半響,終是點了這個頭。
魏老太太臉上不由得帶起一道欣慰。
祥哥兒,祖母能為你做的,便只有此了,你切莫好好待十娘。
辛十娘卻是不似魏老太太那般歡喜,她心里十分沉重。
但自己既是點下了這個頭,那她就會盡力,前方等著她的,辛十娘心里明白,那不會是一條通順無阻的道路。
但天底下,能一帆風順不經歷風浪的人又有何幾?
前方的路暫且不知如何,但有一點她卻是知曉,無論如何,她都會把日子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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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更真心太辛苦有木有!
ps︰男主是個狠角色,絕對高大上,下一章露面,這一章先來點湯水。
還有,第一卷文風偏紅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