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彌漫,海風濕漉,齊峻的衣袍一路走到海邊,便已有了幾分濕意。
海邊已經備了一艘大船,真明子已然等在船上,滿臉喜色地迎著敬安帝一行︰「陛下福緣深厚,今日觀仙山有望了!」
敬安帝向前望了一眼,皺皺眉頭︰「這樣大霧……」海上一片白茫茫,什麼都看不見,更別說什麼仙山了。
真明子卻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陛下莫急,待貧道作起法來,自能駛上仙路。」說罷將手一擺,「立香壇,開船!」
巨大的船帆升起,伴隨著一陣輕微的搖動,大船收錨,船身離開碼頭,向海上駛去,後面,當地的官員們駕起十數條小船,遠遠跟隨,並不敢太過靠近。
敬安帝和皇後並肩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看著真明子在船頭設了香案爐鼎,里頭燃著檀香,兩邊兩個小道童不停地向爐鼎里放著符紙。真明子盤膝而坐,先是喃喃吟誦著什麼,漸漸就沒了聲音,仿佛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了。過了片刻,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指向側前方,一名道童忙高聲道︰「仙路在左——」大船上的水手便吃力地拉動風帆轉向,調轉船頭向真明子手指的方向駛去。
齊峻站在皇後身後,冷眼看著真明子在那里裝神弄鬼,輕輕冷笑了一聲。一旁站著的齊嶂卻笑吟吟轉頭問道︰「大哥在笑什麼?」
自從在千秋節上被飛濺的碎瓷劃傷臉面,齊嶂除了新年向敬安帝和皇後拜年之外,還是頭一次這樣公開露面。那塊碎瓷在他眉峰上斜斜飛過,留下了一條寸長的疤痕,皮肉凸出,一直伸向印堂,雖然用了許多好藥,但據說是因為那個碎碗當時盛著什麼藥膳,藥湯滲入了傷口,因此仍舊留下了一條淺褐色的痕跡。偏偏本朝男子十五歲束發,講究露出額頭,因此這道傷痕根本無法遮掩,只能每日淺淺地敷上一層粉,但因為傷口收縮略略高起,正面看或者不顯,從側面卻看得清清楚楚,敷粉也無法完全遮住。
齊峻掃了一眼齊嶂的額頭,淡淡道︰「二弟說什麼?我何曾笑過?」海風呼嘯,兩人說話都要略略提高聲音,齊峻並不相信齊嶂能听見自己剛才的冷笑,只怕是又要出什麼妖蛾子了。
齊嶂卻只笑了笑︰「是麼?那怕是我听錯了。」便回過頭去專心致志地望著前方霧氣迷茫的海面,仿佛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船在霧氣中行駛了很久,真明子幾次將手臂換了方向,水手們就得跟著轉換帆的方向,將大船調頭。這麼折騰了半天,連敬安帝都有些不耐煩了,轉頭對王瑾道︰「去問問國師,這船還要開多久?」
王瑾還沒過去,真明子身邊的道童已經轉身向敬安帝行禮,脆生生地道︰「回陛下的話,師父這是請下了真仙附體,為船指引海上仙山的方位,若是打擾了真仙,仙山也就去不得了。♀」
一番話把敬安帝的話又堵了回去。皇後不由得就輕輕撇了撇嘴,低聲道︰「仙山仙山,船開了這半天,仙山到底在哪兒呢?」
皇後話音未落,另一個道童突然指著前方喊了起來︰「仙山!是仙山!」
眾人急忙都抬頭看去,果然前方霧氣漸漸消散,隱隱有連綿的山巒顯現出來,看起來還有幾分模糊,但確實是山巒的模樣,若細看去,那山峰之間仿佛有無數的亭台樓閣,似乎還有什麼在山間走動。敬安帝不由得站了起來︰「果然是仙山?」
「恭喜陛下!」兩個道童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陛下福緣深厚,果然見到仙山了!」
此時雲霧散得更開,有陽光從雲層中漏下來,遠處的山峰看得更加清楚——山腳被雲氣托舉著,像是在半空中飄浮,陽光給那些樓台都瓖了一層金,更加顯得金碧輝煌,美不勝收。敬安帝已經驚喜地走到了船頭上,連皇後都有些失態地站了起來︰「這,這是什麼地方?」
「回娘娘的話,是仙山哪。」一個道童伶俐地答道,「海上有十洲,其中有一洲名方丈洲,在東海中心,正方形,邊長五千里,是群龍所聚,有金玉琉璃之宮,群仙不升天者在此往來,耕田種芝草,就如凡間農夫種禾稼一般呢。」
「這麼說,這就是方丈洲了?」敬安帝極目望去,指著山中激動地道,「快看,那不是龍嗎?」
齊峻隨他手指處看過去,果然那山巒之間似乎有些長長的東西掠過去,只是離得太遠,饒是目力再好也看不清楚。然而那山巒卻是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便是齊峻心性堅定,此時也有些驚疑,不由得轉頭去看知白,卻見知白凝目看了一會兒,微微搖了搖頭,臉上泛起幾分諷刺的笑意來,便知其中有些蹊蹺,低聲問︰「怎麼了?那不是仙山?是不是什麼妖異?」
「大哥!」齊嶂卻提高聲音喝斷了知白將要出口的回答,「舉頭三尺有神明,何況仙山在前,大哥切莫如此不敬,免得仙人怪罪,倒礙了父皇——」
他話猶未了,真明子忽然全身一震,噴出一口血來,仰天栽倒,驚得兩個小道童失聲驚呼。敬安帝此時已顧不得別人,只指著前方連聲道︰「快開船,快開過去!」
水手們不敢怠慢,連忙扯起滿帆沖著那雲中山巒行駛過去,可是借著海風一直行駛了半個時辰,那山巒仍舊在遠處,絲毫也沒有接近。不僅如此,那山巒反而漸漸地模糊起來,最後竟像煙雲一般消散了。
敬安帝怔怔地站在船頭,手緊握著船舷,牙咬得格格作響,半晌才猛地轉過身來,大吼道︰「這是怎麼回事!」
真明子仍舊躺在甲板上不省人事,兩個道童圍著他驚惶失措,見敬安帝喝問,連忙都跪下道︰「不知為什麼,請來的仙人突然憤而離去,連師父都受了傷,那通往仙山的路無人指引,自然也就斷了。這,這是仙人發怒,將仙山遮住了!」
「仙人為何會突然離去?」敬安帝眼看仙山近在咫尺,卻又忽然消失,簡直恨得無可如何,一肚子氣無處發泄,憋得太陽穴附近青筋暴跳,若不是還要留著兩個道童問話,就要一腳踢上去。
兩個道童不敢說話,只是砰砰地磕頭,其中一個膽子大點的,悄悄就向齊峻看了過去,口中囁嚅道︰「大約……大約總是有人沖犯罷……」
敬安帝的目光跟著就向齊峻轉了過去,齊嶂就站在齊峻旁邊,連忙撩衣跪倒︰「父皇,大哥只是無意失言,並非有意得罪仙人,父皇千萬不要怪罪大哥!」
「二弟這話說得實在蹊蹺。」齊峻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吃了一驚,但齊嶂一開口,他反而鎮定了——什麼仙山,什麼仙人指路,分明就是裝神弄鬼,等著在這兒給他挖陷阱呢!
「我且不知我何處失言,倒要煩二弟替我請罪?父皇這里才問,二弟就急著把罪名扣到我頭上了?二弟對我這個兄長,還真是關切呢。」
敬安帝一肚子的火氣,被齊峻這樣一說又有幾分疑惑。兩個兒子彼此間有些矛盾他自是知道的,故而一時之間不知是信還是不信。然而仙山明明看見了卻又消失卻是事實,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只得厲聲道︰「快將國師救醒!」轉眼看見知白默然地站在一邊,猛然想起這里還有一位仙師,便強壓火氣道︰「秀明仙師看,這是怎麼回事?」
知白目光在真明子身上打了個轉,又轉眼過去看了看齊嶂,沉吟不語。
齊峻的心陡然提到了喉嚨口——知白曾說過齊嶂才是身有龍氣的那一個,若依他的說法,將來這大位必然是齊嶂的,如果這時候他倒戈齊嶂,那麼……
真明子就在這時候悠悠醒轉,咳嗽一聲,又吐了一口血出來。敬安帝立時顧不上知白,快步走了過去︰「國師,這是怎麼回事?」
真明子苦笑一下,目光若有若無地向齊峻看了一眼,勉強掙扎著要站起身來︰「陛下萬勿著急。得見仙山,便是陛下與仙山有緣,雖然——不過是一挫折耳。貧道願為陛下去海上尋覓仙山!」
「去海上尋覓?」敬安帝皺起眉頭,「朕不能親臨仙山,便是覓著又有何用?」
「陛下有所不知。」真明子抹去嘴角血漬,侃侃而談,「這仙山之上種有靈芝瑤草,有一種名為不死草,食之可得長生。陛下一國之君日理萬機,自不可隨意棄了臣民出外求仙,貧道願為陛下去海上求這不死之草,讓陛下長生不老。」
敬安帝怦然心動。做皇帝的,權勢尊榮已達極致,所求的無非便是長命百歲。如今仙山已在眼前卻又無路可通,他心中的懊惱憤怒實在已達頂點,若不是齊峻是一國儲君,說不定方才就要叫人將他拖了下去斬首泄憤。此刻听真明子所說,這長生竟還有一線機會,不由得追問道︰「仙山近在咫尺,朕都不能登上,莫不是福緣淺薄之故?若是如此,這海上尋覓豈不更是虛無縹緲?」
真明子搖頭道︰「陛下此次未能登上仙山,依貧道看,並非陛下福緣不夠,而是——事出有因,也算陛下的一劫。天意究竟何如,貧道雖修道多年,也不能完全參透,只是願為陛下出海尋覓,若陛下真有福緣,貧道定能攜仙草而歸。」
敬安帝思索片刻,終于道︰「這海上仙山縹緲難及,國師——怕是需一條大船罷……」這意思,便是已同意了。
真明子立掌道︰「無量壽佛,仙山雖縹緲,有緣人可到。貧道確需一條大船,須裝載童男童女各一百人,另干糧清水等,才好出海。」
他雖說是一條大船,但光童男童女就要二百人,加上隨行的侍衛、僕役、水手,還有各樣器物食水,別說一條大船了,就是以敬安帝坐駕的規格,至少也得三五條船才裝得下。敬安帝也不由得有些沉吟︰「童男童女何用?」
「童男童女乃清淨之身,正與仙山清淨之氣相合。」真明子不慌不忙,顯然是胸有成竹,「有道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大有利于覓到仙山。」
「胡言亂語!」齊峻終于忍不住了,「兩百童男童女,這是多少戶人家要骨肉分離?國師口口聲聲說尋覓仙山,若是尋不到,國師想來也不會回來了,那些童男童女呢?他們的父母親人呢?國師平日悲天憫人,怎的這時竟不恤人情了?」
真明子一臉的慈和︰「殿下此言差矣。得見仙山,這些童男童女皆是借了陛下的福緣,乃是有些修道之人窮盡一生都難得之事,非有福者不得為之。殿下卻只看到了骨肉分離,也難怪今日——」後頭的話,他謹慎地收住了,但在場之人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正因齊峻不敬神仙,眼里只看到求仙的害處,才導致今日仙山出現又消失,令敬安帝失之交臂。
敬安帝面色鐵青。齊峻說百姓骨肉分離,豈不是置他這個天子于不義之地?何況他話里分明是說真明子根本尋不到仙山,豈不是說他這個皇帝並無長生的緣分?他忍了又忍才沒有斥責齊峻,只冷著臉向真明子道︰「既是如此,待回京之後——」
「陛下。」知白卻在這時候開了口,頓時眾人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敬安帝更是有幾分急切地道︰「秀明仙師有何高見?」雖然仙山是他親眼所見,但真明子說出海求仙,听起來總有些虛無,他心中也實在是沒有底氣,若是知白也說求仙有望,那他就踏實多了。
知白輕輕咳嗽了一聲︰「方才依道童所說,那仙山應是方丈洲了?」
兩名道童看著他,神色中頗有些警惕。敬安帝微微皺眉︰「仙師可是有什麼異議?」
「不。」知白笑了一笑︰「海中確有十洲,方丈洲乃其中之一,也確如道童方才所述,是群龍所聚,有仙人種芝草。」
「這麼說——」敬安帝目光一厲,「朕果然是與仙山失之交臂了?」陰沉的眼神便向齊峻瞥了過去。
齊峻心中頓然一冷。知白此時倒戈,那他便只能一敗涂地了。即使真明子尋不到仙山,這罪名也必是落在他頭上。他還未及想完,知白已經含笑道︰「貧道有一事不明,還得請教國師,方才國師說這方丈洲上有不死之草?但據貧道所知,不死草生于祖洲,葉似菰苗而叢生,一株可活一人。祖洲雖也在東海之中,但地方才五百里,與方丈洲所差甚遠,亦無仙人聚于上種植。國師方才所言,貧道實在听不明白啊。」
真明子的臉上不由得就有幾分尷尬。不死草確是生于祖洲,但方才那霧中仙山顯然有人物走動,又有龍形生物飛掠,實是稱為方丈洲更為確切。他為了勾起敬安帝的興趣,便隨口說出了不死草,沒想到卻被知白當場說破,只得強辯道︰「不死草確是生在祖洲,但方丈洲焉知無有?且方才陛下所見雖是方丈洲,但祖洲亦在東海之中,焉知陛下的仙緣應在哪一處仙山上呢?」
知白微微一哂。轉向敬安帝︰「古書所載,海中有大貝,名為‘蜃’,蜃善吐氣幻化,能為山水,能為樓閣,亦能為人物。此物常浮出水面吐氣,遠望便如真山水一般,所謂海市蜃樓,即是此物。」
齊峻在一旁听到此刻,心里才陡然放松了下來,不管方才知白的沉默是打著什麼主意,但他現在說的這些話,等于是在暗示敬安帝,真明子方才是在騙人!
敬安帝听得驚疑不定,不由得也將目光投向了真明子。通知︰請互相轉告言’情唯一新地址為。〕齊嶂在旁笑道︰「秀明仙師這番話,真是聞所未聞。若是照仙師這般說,方才那竟不是海上仙山了?知白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一笑︰方丈洲而已。也替國師擔優,這樣分不清爽,貧道只是未曾听說,祖洲不死草會生于怕是即使出海也難覓仙山哪。「他哪一句話也不說到實處,可是字字句句都在指著真明子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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