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唇槍舌劍之後,沒有人能證明方才那仙山究竟是真是假,只看敬安帝究竟是信或不信。♀齊嶂臉上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淡淡道︰「難道仙師是說,父皇福緣不足,不得見真正的仙山麼?」
齊峻剛剛放松的心又是一緊。齊嶂倒不愧是太傅夸贊的學生,心思清楚舌鋒犀利,繞開知白對真明子的質疑不提,輕輕一句就將話頭轉到了敬安帝身上。不必說,敬安帝自然最恨有人說自己福緣不夠的,此時此刻,恐怕敬安帝更希望自己剛才看見的是真的仙山。
知白卻嘻嘻一笑︰「二殿下這話,真教貧道難以回答。便是禹帝有飛升之緣,也未到過海上十洲。陛下若無福緣,星鐵豈會從天而降?可若事事都以陛下有福緣為借口,那升仙谷之事怕是就要天下處處皆有了。」
這話說得犀利,敬安帝的臉色便陰沉了下來。若不是因為齊嶂是他素來心愛的兒子,恐怕就要出言責罵。齊嶂卻是話頭一轉,道︰「這世間自然少不了追名逐利之人,偽造祥瑞也是有的。只是方才仙師說什麼海市蜃樓,卻實在教人疑惑,若真是海中大貝吐氣幻化,何以早不吐氣遲不吐氣,偏偏在國師作法出海之後吐氣呢?」
這也是敬安帝心里還有疑惑的地方,或者說,是他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自己有仙緣,剛才看見的是真的仙山。齊嶂察顏觀色,續道︰「是以,依兒臣看來,並非父皇福緣不足,而是國師修行不到,若是方才再堅持一時半刻,說不定已然能到仙山了。」
齊峻不由得瞧了齊嶂一眼,這貶低真明子的修行,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真明子咳嗽了一聲,苦笑道︰「還是貧道無能,不能輔陛下登上仙山,此刻也難自明了。」神情悵然道,「若是有修行超過貧道之人,也許今日陛下便能成行。」
齊嶂便轉眼向知白看了過去︰「秀明仙師曾為母後延壽,神術驚人,又是修行五六百年之人,想必道行更為深厚。且仙師對海上十洲了如指掌,可能為父皇作一指引?」他神態誠懇,看起來真像是個為父親的心願而放段求人的孝子。
齊峻卻在心中不停地冷笑。怪道齊嶂肯貶低真明子,原來是要逼著知白去尋這勞什子的仙山呢!若是知白說自己尋不到,則他並不比真明子強,敬安帝心中也會不滿;若知白應承了,就得離開皇宮,到時候宮中只剩下真明子,依然是他們的天下。什麼長虹貫紫微,什麼東巡,什麼祭天勒石,如此的大動干戈,原來都是為了將知白擠出皇宮!
知白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沉吟了片刻方道︰「陛下的福緣不在海上,求之無益。」
敬安帝的臉色頓時更加難看起來,齊嶂卻是一臉憾然︰「原來仙師也無能為力?」說得像是十分惋惜,齊峻卻硬是從里頭听出了幾分諷刺。♀
知白卻恍若未覺,掐指算了算便道︰「今日是二月十五,恰逢月圓之夜,陛下若是得閑,晚間可願去月宮閑走幾步?」
這話一說出來,眾人嘩然,連齊嶂都瞪大了眼楮有幾分失態地看著知白。去月宮閑走幾步,這樣的話在知白嘴里說出來,竟然像吃白菜一般容易。敬安帝的聲音都有幾分發顫︰「月宮?仙師能帶朕去月宮一行?」
知白欠欠身︰「陛下福緣,至月宮一行不難,只是能否真入廣寒清虛府,能否得見仙人,卻不是貧道可預知之事了。」
齊嶂冷笑道︰「不入廣寒清虛之府,不見仙人,如何算得入月宮?」
知白笑眯眯地並不動氣︰「算與不算,自是陛下出游之後說了才作數。二殿下未曾親至月宮,還是莫要妄做評論的好,以免觸怒仙人。」
敬安帝此時也顧不上听齊嶂說些什麼了。知白說得有理,到底是不是進了月宮,他一游之後不就明白了麼?忙問道︰「仙師,可要如何準備?」
「只是去月宮一行,並不必準備什麼。」知白一臉的漫不經心,「陛下今夜歇息之前只消備上三炷清香,貧道自然會來接引。」
「歇息?」敬安帝面有疑色,「難道是在夢中……」
「自然。肉身凡胎重逾千鈞,不必說陛下,便是貧道修行數百年,尚未能舉這皮囊飛升,自然只能在夢中送陛下登月了。」
敬安帝不由得有些猶豫。人對夢里的事,總是有些不太信任的,何況夢中登月……誰能肯定是不是真的登月了?敬安帝目光掠過站在一邊的兩個兒子,心中微微一動︰「仙師,可能再多攜幾人登月?」
知白一怔︰「這——若是陛下要備足儀仗,那貧道實在無能為力。」
「不,朕想,帶嶂——兩個皇兒同行。」知白是齊峻帶來的,只怕會沆瀣一氣,還是帶著齊嶂更能做個證,只是登月這種遇仙之事,只帶齊嶂同行也未免太著痕跡,索性兩個都帶上,別人也就說不出什麼。
知白仔細將齊嶂打量了幾眼,微微皺眉︰「兩位皇子借著陛下福緣入月倒也未為不可,只是月中清寒,陛下自有福緣自然無畏,兩位皇子只怕——」
齊嶂立時便道︰「父皇出游,兒臣自然該隨侍于側,兒臣願一同前往。」
他都這麼說了,齊峻豈能落後?少不得也要立時表表忠心要一同前往。♀知白眉頭微皺,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
此時濃霧漸漸散去,日上中天,大船繞來繞去,原來離海岸並不甚遠,便掉頭返航。敬安帝思及夜間便可登月,真是喜不自勝,恨不得天立刻就黑,興奮地去沐浴更衣了,連真明子受傷該召御醫都沒有過問。這里齊峻送皇後回了房中,便去了知白處,進門便見知白皺著個眉頭坐在那里發呆。齊峻此刻心情舒暢,走過去含笑道︰「又神游什麼呢?」
知白抬頭看了他一眼,嘆道︰「殿下來了。」
齊峻笑吟吟隨手扯了張椅子坐下︰「今日在船上不是默不作聲麼,怎麼突然又將國師駁得啞口無言了?」這確實是他很想知道的答案。明明當時齊嶂一派佔了上風,若是知白順勢倒戈,自然也是在齊嶂面前賣了個好。雖然他曾對知白說過,齊嶂一派必不能容他,但事實上,倘若知白肯倒向齊嶂,葉氏也不會拒絕再多一條臂膀。
知白又嘆了口氣︰「今日國師所說,要為陛下去海上求仙,殿下看,國師可是真的想去求仙?」
「求什麼仙!」齊峻冷笑一聲,「三五艘大船,童男童女,水手侍衛,必然還要帶上無數金銀,足夠他隨便去什麼地方逍遙了!」他眼神明亮犀利,「真明子這是想逃,在宮中,他是有些坐不住了!」上回千秋節發生的事,已經讓敬安帝對真明子有些疏遠,真明子自覺不安,也想借著這個機會打退堂鼓了。
知白卻沒有細听他的後半句話,只是嘆息著道︰「一句求仙,就讓數百戶人家骨肉分離……殿下說得對,國師雖自有果報,可是我卻不能看著他造下這些罪孽。」
齊峻又驚又喜︰「你想通了?」知白入京是為了星鐵,等到進宮之後與葉氏一派為敵也是不甚情願,若不是他威逼利誘雙管齊下,只怕知白寧願縮在觀星台里抱著星鐵過安生日子。如今他自己想通了,自然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怎能不讓齊峻驚喜?
「只是——」知白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也看到了,我若要阻止這些人骨肉分離,就要送陛下去月宮一游。」
「怎麼?」齊峻沒明白他的意思,「這也是有損修為之事?星鐵不能彌補麼?」
「我並非此意。」知白的眉頭仍舊緊緊皺著,「前因而後果,我不坐視國師出海,才有陛下去月宮一行。欲壞他人之果,已變今日之因,遂有後日之果。殿下隨陛下登月,只怕未必是好事。」
齊峻被他因因果果的又繞糊涂了,只听明白了最後一句話,便道︰「齊嶂若去,我不能不隨行,否則又不知他要對父皇說些什麼,恐怕還會對你不利。此時勝券已在望,萬不能功虧一簣!不過是去月宮,難道還有什麼險厄不成?」
知白抬頭看著他,嘆了口氣︰「我看不清楚。殿下命數已起變化,未來已非我能知了。」
齊峻站了起來,挺直身子傲然道︰「我早說過,我命由我不由天!無論未來有何變化,我既作了,便能承擔!」
知白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齊峻。過了年,齊峻已然一十九歲,正是將由少年而至青年之時,少年人的鋒芒還在眉宇之間逼人地閃爍,青年人的堅定便已漸漸從目光中浮現了出來。本朝的水德實在並不適宜他,連同那純黑的衣袍都似是一種束縛,齊峻本人便似是一簇火苗,無時無刻不在燃燒和躍動,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逼人的熱量。這份咄咄逼人,其實是為一個慣做上位者的父親所不喜的——沒有一個皇帝會喜歡有人正在逼近他的寶座,哪怕是未來的儲君。
「殿下,這大位——」知白話說一半,又壓住了。
但齊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大位,我非得不可!若不得大位,我與母後俱無生路。但若得此大位,我治國理民,必勝于齊嶂!」
知白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慢慢低下了頭。
這一夜行宮之內其實沒有人睡得好。敬安帝與兩位皇子的住處被重重侍衛保護,固然有無數人因關切著皇帝今夜是否能夢游月宮而不能成眠,當事人自己,也一樣是緊張興奮不已。
齊峻初時還怕自己會難以入眠,誰知和衣而臥才片刻,便听見外頭知白連聲喚他,急忙起身開門出去。才跨出門檻,便見面前一望無際竟是波濤萬頃,知白便立在沙灘上點手招呼他。齊峻連忙回頭,只見行宮的花園房屋都無影無蹤,自己哪里還是站在臥房的門口,竟是不知何時已立在海岸之上,這才猛然醒悟︰「這,這是已在夢中?」
「正是。」知白微微一笑,「三人同臥,想不到倒是殿下入夢最快。哦,陛下也到了。」
齊峻回頭看去,果然是敬安帝漫步而來,邊走邊環視周圍,滿面訝然之色,見了知白和齊峻站在前方,開口便道︰「仙師,這——這便是夢中?」
「是。」知白含笑問道,「陛下可有什麼感覺?」
「感覺?」敬安帝活動一下手腳,「似是——輕快了許多。」他身子已經淘虛,雖然平日里藥膳金丹進補,看起來像是十分強健,但行走之間總有些滯澀之感,雖不足為外人道,卻是自己有所感覺。然而此刻他行走之時,舉手投足都全不著力,如同御風而行一般,飄飄然有凌雲之感,不由得大為驚異,轉向齊峻,「峻兒有何感覺?」
齊峻躬身道︰「覺得像是在飄行一般,似乎足不履地。」
「對對,正是如此!」敬安帝驚喜莫名,連連在海岸上來回走了幾趟,才想起來問道,「嶂兒為何還未到?」
知白嘆了口氣︰「二殿下尚未能入睡,貧道喚不到他。」
敬安帝眉頭一皺︰「朕與峻兒都已到了,為何偏他這般晚?」
知白干咳了一聲︰「這——陛下心思純淨,故而易于入夢……」
齊峻略略一怔,看了知白一眼。知白這話听起來像是捧著敬安帝,實則是抬高齊峻,貶低了齊嶂,尤其白日里還有不知是真是假的仙山出現,知白在這時候說齊嶂心思不夠純淨,很難不讓人引起各種聯想。說起來,知白還真是頭一次這樣陰葉氏一黨的人。
敬安帝的眉頭也皺緊了些,他一心想快去月宮,便有些等得不耐煩起來,又踱步片刻,仍不見齊嶂前來,便沒了耐心,決然道︰「既是如此,想來是嶂兒無此緣分,我們走罷。」
齊峻心中也不由得一喜。敬安帝素來說齊嶂「頗肖于朕」,如今在求仙這事上竟說齊嶂沒有緣分,這可是難得之事了。
知白臉上神色不變,點頭道︰「想必二殿下日後自有緣分。此時月已近中天,確是不宜再拖延,陛下請隨貧道來吧。」
敬安帝跟著他,見是一直踏著沙灘向海邊走,不由得詫異道︰「仙師這是去何處?」
知白笑了一聲,已經走到水邊,隨手拔下頭上發簪向空中一拋。他自入宮後,敬安帝見他衣食簡樸,委實沒什麼可賞賜的,便賜了他一根白玉簪子。這簪子倒是好東西,羊脂白玉質地無瑕,還是前朝的古物,知白得了之後頗為心愛,一直用著。此時一拋出去,簪子在月光下翻轉,閃過一道銀光,這銀光原是一線,一閃之後迅速拉長變寬,轉眼之間,一道白玉橋梁憑空出現,如長虹一般,一頭垂到知白腳下,另一頭直伸入夜空,遠遠望去,竟似是通往中天那一輪圓月的!
敬安帝驚喜莫名,半晌才能說出話來︰「這,這是——仙師真是神術!」顯然這道白玉橋梁,就是通向月宮的路了。
「陛下請。」知白舉步踏上玉橋,衣袂在風中輕輕飄過,微一欠身,說不出的仙風道骨飄逸月兌俗。敬安帝雖然見過他為皇後延壽的神術,但因之後知白再未做過什麼異于常人之舉,並不似真明子時常故弄玄虛,故而雖然給了個仙師的封號,心中卻一直不曾真正將知白當作什麼神人,直到此時才覺得敬畏莫名,破天荒地竟不敢走到他前頭去︰「還請仙師引路。」
玉橋十分寬闊,便是三人並行也足夠,只是兩邊並無欄桿,俯視便是黑沉沉的波濤,便是齊峻也有幾分頭暈,只得規規矩矩再往下看。通知︰請互相轉告唯一新地址為wwom走到半空中,往下在橋梁正中,不敢w……c待走這橋看著極長,但真走起來卻也很快,三人默默走了盞茶時分,便覺得那一輪圓月變大了許多,仿佛近在咫尺的模樣。月光如銀,燦爛不可名狀,遠遠瞧著還覺柔和,走得近了竟也有些似日光一般令人不敢逼視。不過若眯著眼楮看過去,便隱隱可見那一團銀光後頭仿佛是有無數亭台樓閣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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