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師是說,出兵不吉?」趙鏑的中軍帳內,他看知白的目光十分怪異,「仙師,軍中可不能——擅出此語啊……」若是換了個別人說這話,他早就叫拖出去砍了,這不是妖言惑眾動搖軍心麼。
齊峻也有些左右為難。知白的神術他是見識過的,但那些畢竟都與出兵不同。雖然為皇後延壽,噴水降雨救昭明殿大火確實都是神乎其神,但不得不承認,這些其實都是小術,畢竟皇後再尊貴也只是一人之命,而昭明殿即使真被火燒了個精光,于國祚也不見得有何妨礙。而刀兵之事卻是國之大者,何況羯奴表面歸順,實則包藏異心,若是能一舉傷其元氣,不但于趙鏑是大功一件,更于盛朝基業十分有利。于公于私,他個人其實都是希望趙鏑此舉能夠成功的。
知白很是認真︰「趙將軍,我並非想要動搖軍心,可卦象委實不吉。兵者凶也,將軍更要謹慎才是。」
趙鏑險些就想罵出來。這還不叫動搖軍心,什麼才叫動搖軍心?他平生其實最不相信就是這些所謂的「江湖神算」,當初在東南任職之時,沒少見識過這等人物。說句不好听的,就是敬安帝富有四海,篤信佛道,到最後還不是找了個欺世盜名的國師?享著豐盛的供奉,沒見做出什麼有利于百姓的大事來。至于這位仙師——因听說曾為皇後延壽,他本來還是敬重的,想不到如今這一張嘴也是卦象——真要是算卦就能左右天下大勢,那國家何必養官吏,何必養兵馬?只要都養跳大神的,每天在自己國中施法鎮壓他國就是了。不過看在太子的面上,他還是強壓了壓火氣︰「仙師神卦自然有道理,只是這用兵之道卻非卦象所能左右——恕鏑冒昧問一句,仙師可曾卜過,我盛朝國祚如何?」
知白一怔︰「這個——雖未卜過,不過觀京城之氣,國祚綿長,未見頹勢。」
趙鏑心中暗暗冷笑——諒你也不敢說盛朝國祚不長,說來說去,也不過都是些裝神弄鬼之輩——臉上卻肅然道︰「既是我盛朝國祚綿長,鏑之用兵自有陛下福緣護佑,豈有不吉之理?」
這番話倒是有些不好回答。並非趙鏑所言無可辯駁,而是一旦辯駁,便要扯到本朝國祚之上,知白就算再不通世情,到底是在京城里住了這幾年,也知道這話題不好再說下去。正在躊躇之時,猛然間听外頭狂風大作,吹得營帳門都不斷晃動,風聲呼嘯之中隱約听見刺啦一聲,仿佛是什麼東西被撕開了。
此地常有大風,趙鏑也不以為意,倒是知白神色肅然地靜听風聲,直到那嗚嗚之聲漸漸低落,才道︰「此風有異,乃是示警,將軍不如去瞧瞧,究竟此風過後,有何異象?」
趙鏑心中冷笑,昂然舉步便出了營帳。一出帳門,便見幾名親衛站在中軍大旗之下,正指指點點。趙鏑抬頭一瞧,卻是一面大旗被狂風吹卷,從中撕作兩半。未曾用兵而中軍大旗被風吹破,齊峻也不由得有些猶豫︰「將軍,這——」這確實不像是吉兆啊。
趙鏑卻哈哈大笑起來︰「仙師所說異象便是這個?」
「將軍三思。」知白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他是不相信的,只得努力做最後一次勸說。
趙鏑將手一擺,斷然道︰「仙師不必再說,殿下亦不必擔憂,中軍大旗被風撕開,正所謂‘旗開得勝’,乃是大大的吉兆!」
這話听起來似乎也很有道理,齊峻轉頭去看知白,卻見他抬頭看著旗桿頂上的旗子,微微搖了搖頭。趙鏑也看見了知白的動作,冷笑道︰「仙師大約不知,鏑從前在東南任海防之職,曾有一次欲出海剿匪,亦是如此大風,將中軍之旗撕作兩半。當時亦有僧道之人謂鏑以不吉,幕僚以此言答之,嗣後分兵出海竟獲大捷,乃知此僧道之言不足信也。」
齊峻不由得皺起了眉。趙鏑這話說得不太客氣,簡直就是在直斥知白之言不足信了。但現在听起來,旗開得勝的話似乎更有道理一些,他只得輕咳了一聲,緩聲道︰「秀明仙師亦是謹慎起見,畢竟用兵是件大事。」
趙鏑哈哈一笑︰「自然自然,鏑是粗人,言辭有冒犯之處,仙師勿怪。」卻比當初在城牆腳下初見知白之時已少了敬重之意。
齊峻明白他的意思,暗暗嘆了口氣。說起來,若非敬安帝篤信佛道,宮中封了國師又封仙師,否則以知白這麼個山野小道士的身份,根本進不了趙鏑的中軍營帳,更不必說還要講什麼出兵不吉的話了,憑他這一句話,趙鏑就能將他拖出去砍了頭。用兵之事,最忌舉棋不定,左右搖擺,也難怪趙鏑不信知白了。
趙鏑見知白不再說話,也不欲與他多做糾纏,含笑道︰「仙師可還有甚指點之處?」
到了這會兒,知白哪里還會說什麼指點,搖了搖頭。趙鏑便笑道︰「如此,容鏑送殿下與仙師出營,鏑還有軍務在身,不能作陪了。」
齊峻怎麼會讓他親自送出來。雖然兩人有君臣之別,又有翁婿之份,但在這城關之中,他卻絕不會自恃儲君身份,有意擺這些架子的。
知白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語,直到出了大營,他才抬頭問道︰「殿下,驃騎將軍在東南之時,中軍用的是什麼旗幟?」
今日跟隨來的侍衛們雖不知道營帳里說了些什麼,卻也看得出來仙師被驃騎將軍駁了臉面,因此個個都極自覺地退開幾步跟隨,並無人能听見他們說些什麼。齊峻也道是知白被駁斥了心里不快,便溫言答道︰「東南之地,原本應是雙鷹之旗,自葉氏接手之後,便改繡單鷹擒蛇圖案了。」說起來盛朝政務,他這個太子比敬安帝明白多了,各地駐軍所用旗幟各有不同,雖然這不算什麼重要之事,但齊峻對軍事格外注重,東南又是葉家盤踞之處,自然是重中之重。別說中軍大旗,就連軍營用幾種旗幟他都一清二楚。
知白輕輕吁了口氣︰「那殿下可看見了,驃騎將軍如今中軍用的是什麼旗?」
「是蟠虯旗。」虯亦龍類,但並非真龍,故而軍中可用,「可是——有什麼蹊蹺之處?」
知白又嘆了口氣︰「所謂旗開得勝,亦不無道理,只是勢如流水,無時不在變化,故而世事無不易之理,便是同為旗開,也要看是何情勢。驃騎將軍在東南時用的是雙鷹旗,旗分兩半,各有一鷹,乃是分兵之意,故而他兵分兩路,便獲全勝。♀可是西北軍旗為蟠虯,旗上只有一虯,從中分開,一半有首無尾,一半有尾無首,乃是首尾不能相顧之相,這——」
齊峻听得瞠目結舌,半晌才道︰「這話,你方才為何不說?」
「殿下看,趙將軍還願听我的話嗎?」知白深深一嘆,「只怕殿下勸勸他還听得進去。」
齊峻眉頭緊皺︰「若是這樣的說法,只怕我說什麼也是不成。何況此舉若是成功,西北當可有兩三年的平安,對我朝大有好處。我曾听說厄運亦可設法禳解,你可有辦法?」
知白睜大眼楮︰「殿下這是從哪兒听的?」
齊峻不覺有些尷尬。這些話自然是從前京城里滿是佛道之士的時候,他從這些人嘴里听說的。當時敬安帝自覺身體沉重精神懈怠,那些鑽營的假和尚道士們不知說了多少因果出來,少說也提出了百八十種所謂的禳解之法,雖然齊峻也知道這些人都是胡說八道,但听得多了,倒把這兩字不覺記在了心上。
「所謂禳解,乃是解孽緣之法,兩國交戰與孽緣全無干系,若是禳解能打勝仗,哪里還需要將士用命呢。」
齊峻干咳兩聲,模了模鼻子︰「不成便罷了,說這許多做什麼。」他回頭望望旗幟嚴整的那片營帳,抬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我再去與趙將軍談談吧,只是……」這樣的理由,是說不服趙鏑的,事實上,如果他是三軍主帥,也不會相信知白的這番話。
知白自己心里也明白,老老實實答應了一聲,兩人沿著街道往前慢慢走去。齊峻想了一想,又道︰「那流星墜地之處,趙將軍只是知道大約在西北山中,只是確切之處還要我們自己細細尋找。你不是說你能觀氣?可知道在何處?」
知白抬頭悄悄看了他一眼,支吾了一聲。齊峻沒听清他說的是什麼,追問道︰「什麼?」
「那個——其實……沒有星鐵……」知白眼看搪塞不過去,只得道,「昨夜我就看過了,此地並沒有靈氣,所以……並無星鐵。」
「怎會?」齊峻大為詫異,「明明眾人都見有大星墜落……」
知白干咳了一聲︰「其實——其實流星亦有多種,那夜所墜乃為掃帚星,其星體純是一團虛氣,未及墜地就已燃燒殆盡,縱然偶有些小碎塊墜落,也蘊含不了多少靈氣……」
齊峻登時喪氣︰「你怎不早說?」若早說他或許就不跑這一趟了,知白也不至于被馬鞍磨得屁-股開花。
知白抓抓頭,嘿嘿一笑︰「我是覺得,殿下當時似乎——也不想留在宮里?」
齊峻微微一怔。他當時確實不想留在宮中,不想再周旋于趙月和兩名良娣之間,左右為難。只是他想不到,知白竟然看出了他隱藏的心思。
「而且——掃帚星為不吉之兆,直墜西北,我也覺得殿下來邊關看看更為穩妥。」
「不吉之兆不吉之兆!」齊峻煩惱地抓了抓頭,「只有這些話,可讓我如何跟趙將軍說……算了,你先回去,我再去找趙將軍。」
齊峻與趙鏑一直談到天黑,才回了宅子。知白瞅瞅他的神色︰「殿下——不成?」
齊峻搖了搖頭︰「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況趙將軍所做計劃十分縝密,我亦不能強命他不許出兵,只能請他更加謹慎而已。」他嘆了口氣,「既是做戲便要做得全套,這幾日我們便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出關。」他看了知白一眼,又有些猶豫,「不然你且留下,我一人去也就夠了,只要你不在人前露面——畢竟你身上還有傷。」
知白馬上反對︰「我自然得跟殿下同去!」
齊峻瞧著他,片刻後微微一笑︰「好。」
趙鏑的計劃是齊峻巡視過邊關之後,假稱回京,卻悄悄出關前往西北山中。當然,這消息是通過混入城關的羯奴奸細傳出去的,為了給他們一點送信的時間,才讓齊峻延後數日出發。自然,只要一出城關,前往山中的就是一名替身侍衛,趙鏑的心月復副將率三千精兵緊跟在後,趙鏑本人則另率五千人去斷羯奴的後路。自打去年來了邊關,趙鏑便悄悄派出斥侯,將方圓數百里內的地形都不動聲色地模了一遍,最後確定了伏擊的地點。他在地圖上詳細給齊峻講解過,老實說,齊峻至少是看不出破綻的。須知羯奴平常派來襲擾的人馬一隊也不過數百而已,便是大舉出動,有這八千人也足以對付了,唯一的問題便是邊關之內不免有些空虛,不過依趙鏑的意思,羯奴並無可能越過他的五千人與副將率領的三千人這兩道防線直撲邊關,便是他們真這樣做了,己方兩批人馬也可反包圍回來,到時前有易守難攻的邊城,後有八千精兵,羯奴也一樣是個死。
做戲就要做得像,太子殿下來時沒有接風宴,巡邊完畢要返回京城,怎麼也得有個送行宴,城關內大小將領均到了場,就在露天燃起篝火,烤起整只的牛羊,甚至還有從城內召來的幾名舞姬助興,只是不能縱酒,每人不過三杯而已。
西北風氣與京城不同,連舞蹈都少了京中的纏綿,更多出邊地的粗獷豪放,齊峻不愛京中歌舞,看著這個倒覺得有趣,不由多注目了幾眼。其中一個舞姬約有十七八歲,身材修長矯健,生著一張滿月臉,眼如水杏,膚色曬得如同蜂蜜一般,舞蹈起來卻是腰身柔韌有力,眼波亦是嫵媚大膽。齊峻正看著她一個旋身,身上短短的紗裙飄起,露出小巧的雙足,腳踝上戴著的金鈴因踏足的動作發出清脆的響聲,便听旁邊有人笑道︰「殿下看著這舞姬可還能入眼?」
齊峻一轉頭,就對上了一張大臉,火光映照著臉上的油光,還有諂媚的笑容,頓時讓他一陣反感,淡淡道︰「鄭將軍說什麼?」
這鄭將軍是前西北主帥的副將,著實是個平庸之輩,只是據說奉迎拍馬頗有一套,居然也穩穩在西北呆了十幾年。自然,品級說起來並不高,但領兵的人也不在那點兒俸祿銀子,只要能領兵,便自然有別的法子生財。加上他資歷甚深,在此地也算盤根錯節,就是趙鏑雖然不喜他,卻也輕易不能貶斥。打從齊峻來到陵口關,他本是在附近小陵關鎮守的,聞訊便匆匆趕了過來,齊峻看不上他的巴結模樣,但也不能就對他冷臉相向,敷衍得實在不耐煩了便躲著他走,想不到今晚送行此人不但來了,還不知幾時又湊到了身邊。
鄭將軍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此女名叫新月,雖是舞姬卻不曾賣身——自然比不得京城女子,但也勉強可看得。末將已與她的媽媽談過,拿幾百兩銀子替她贖了身,如今已算是良家子了。若是殿下能看得入眼,便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齊峻心中一陣厭惡,只想把手中的盤子扣在此人臉上,不過到底是壓了下來,淡淡道︰「如此,恭喜將軍得了佳人,只是峻要返回京城,便在這里賀過將軍納寵之喜了。」不等鄭將軍反應過來,便扯了知白一把,「峻略有酒意,說不得要少陪片刻了。」
知白正看歌舞看得開心,被他扯著稀里糊涂地只得跟了出來,茫然道︰「殿下是內急麼?」
「內急什麼!」齊峻屈起手指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只是不想看那姓鄭的嘴臉罷了。再呆一會兒,只怕明日啟程之時那舞姬就會在車隊之中了。」
知白咂了咂嘴︰「其實那舞姬還是挺漂亮的。」
「那我去向姓鄭的討來給你算了。」齊峻翻個白眼,「你不是說過有什麼雙修之法麼?」
「雙修啊……」知白仰著臉琢磨起來。齊峻不過是說笑,看他居然真像是在認真考慮,莫明便有些不悅︰「怎麼,你還真想弄個女子回去?我不管你說什麼雙修,可是若被葉氏知道,在父皇面前必然要說你是個假真人!到時候沒你的好處!雖說是修仙,也得先留著命才能修吧?」
「哦——」知白也不知听沒听進去,隨口答道,「其實那舞姬一身俗骨,也不是能雙修之人,殿下放心。」
「這麼說,若是有那不一身俗骨的,你就當真預備雙修了?」齊峻覺得他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那個——」知白終于听出他語氣不對,連忙瞅了瞅,齜出小白牙一笑,「哪能呢,其實京城之內龍氣充沛,也並不真需什麼雙修……」
齊峻覺得這句話也不那麼讓人痛快,卻又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只得暗地磨了磨牙,大步往前走去。這里已然走出了篝火所在的場地,知白連忙跟上︰「殿下這是還要去哪兒?」
「解手!」齊峻本來並不內急,卻被他這幾句話說得當真肚子有些發脹,惡狠狠答了一句,大步往前走。
「殿下等等我。」知白追在他後頭嘿嘿笑,「我也想解手了。」
侍衛們都是極有眼色的,只是遠遠墜在後頭,齊峻也就少了顧忌,一直走到黑暗處,解開褲子就地方便起來。知白也跟他並肩站著,兩人一起嘩嘩起來。齊峻斜眼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個什麼心理,特意尿得更用力了一些,眼看著自己噴出的水流比知白的要遠些,心里才痛快了些,隨即又覺得自己此舉實在可笑,臉更陰沉了些,提上褲子就往前走。
知白可不知道他心里想了些什麼,還是跟在他旁邊。稍遠處是條小河,河岸高低起伏,且雜草叢生足有半人高,一腳下去沒什麼聲音,倒是能飛起一片細小的蠓蟲來。齊峻也就停了腳步,正想回轉,忽听不遠處「嗯」的一聲,竟像是人的申吟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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