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殿鸞鳥現世,在宮中乃至京城都是軒然大-波,據說有不少百姓還特意到宮牆外頭來張望過,盼著鸞鳥能飛到牆頭上讓大家伙兒看一眼。♀至于宮內的宮人們,更是時常借著辦差,繞幾步到昭明殿園子外頭去望一眼。最後還是敬安帝怕他們驚擾到鸞鳥,下旨不許人再去,這股熱鬧勁兒才算過去。不過如此一來,新封的才人周氏宮里就多了許多客人,恭維話仿佛不要錢似的。
趙月也派人去送了一份賀禮,宮女香藥回來臉色卻不好看。趙月看了一眼便道︰「可是又有人說閑話了?」怎麼可能沒有閑話呢?敬安帝四十還能得子,東宮這大婚一年多了,卻是半點動靜都沒有。
香藥不敢說話,趙月想發脾氣,可是想想這些日子听過的女史授課,又把火氣強壓了下去,繼續翻著手中的冊子。這是東宮的賬冊,齊峻已經對她說過,要她將整個東宮都管起來,每天不要只想著穿什麼衣裳戴什麼首飾用什麼脂粉。這些東西她在家的時候並未學過,趙夫人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平日里都是趙鏑的一個妾在管家理事,她身為獨女自然衣食無缺,每日里學的都是琴棋書畫女紅針指,得閑還跟著父親去騎馬,偏是管家之事從未過問,如今翻翻東宮的冊子,才知道這里頭竟然十分繁瑣,她連賬冊都看不太懂,何談管事?
「殿下呢?」趙月最終還是把賬冊摔到一邊去了,「可是去了哪個良娣處?」明明宮中有宮人,為何這些瑣事還要她來做?別的也就罷了,居然還要管著那兩個良娣的衣食住行,難不成她倒成了下人,倒讓兩個良娣只管享福不成?
「殿下還未回宮……」香藥猶豫片刻,喃喃道,「殿下去了觀星台。」
「又去觀星台了?」趙月皺皺眉,「殿下倒是對秀明仙師當真親近。」
香藥欲言又止,趙月看得又皺起眉︰「有什麼話就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香藥手指扭著自己的帕子,幾乎要把帕子都擰碎了︰「奴婢,奴婢這話只怕大不敬,可若不說,又怕太子妃蒙在鼓里,將來,將來吃虧……」
「趙月環視四周,內殿只有她們主僕兩人,在屋里伺候的小宮女剛才看了香藥的神色,已然十分知趣地退下去了。這宮里,個個都是人精子,最是會察顏觀色。
香藥到殿門口去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才回來,壓低了聲音道︰「太子妃可听說過——龍陽之好?」
趙月怔了一怔,陡然抬手一記耳光摑在香藥臉上︰「你大膽!」
香藥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奴婢知道這話大不敬,可是,可是殿下跟仙師——仙師生得實在俊俏,之前老爺在東南那邊,福建一帶男子就有結契弟的風氣,軍中無女子,奴婢听小廝們私下議論過,軍中多有此事啊……」她說得顛三倒四,趙月卻都听明白了,臉色唰地變得蒼白︰「胡說,胡說……殿下跟我,殿下跟我明明是,明明是行過房的,還有那兩名良娣……」
「可是殿下如今十日里倒有八日是獨宿的,兩位良娣也有些日子不曾侍寢了。♀奴婢听說有些男子亦能御女,可,可他們心里歡喜的其實還是男子。殿下至今未有子嗣,焉知不是……」
「胡說,胡說!」趙月只會反復說著這句話,好像多說幾句就能駁斥香藥的荒謬言論一般,只是越說,她自己底氣越是不足,聲音便越是低弱,「去,去叫人請殿下回來!」
香藥看她連嘴唇都在泛白,不敢再說什麼,起身到殿外叫了小宮女來︰「去觀星台看看,若是殿下無事,就請殿下回來,說太子妃身子不適。」
齊峻正在觀星台跟知白說話︰「太醫說寒氣侵體有些重了,國師又獻了金丹,父皇吃了一顆覺得好些,只怕這金丹又要服起來了。」這是近日宮里唯一與歡樂氣氛不和諧的事情。敬安帝服食金丹許久,也正是因這些金丹,他才格外信任真明子,好不容易玉屑飯讓他停了金丹,如今若再拾起來,說不定真明子又要因此而重新得勢。
「你有沒有辦法再弄一份玉屑飯?」
知白笑著搖搖頭︰「此事可遇而不可求,若是常人都能輕易登月,月宮也不叫廣寒清虛之府了。」
「可是服食金丹,終究不是好事……」齊峻眉頭緊皺,「從前宮里的老御醫,曾經說過父皇的壽數只怕只有兩三年,如今再服食起來……」
知白抿了抿嘴唇,低下頭沒有說話。齊峻自己正陷在沉思之中,也沒有注意他的神色,半晌才回過神來,忽然又想起一事︰「听說你要一件狐皮披風?」知白從來不穿什麼皮毛,常年都是棉布衣袍,到了夏日里或許穿件繭綢袍子便算奢侈,這次突然提出要一件狐皮披風,著實有些奇怪。
「哦,那不是我要穿,是給殿下做的。」
「我?」齊峻詫異,「我並不穿狐皮。」本朝尚水德,以玄色為尊,因此高位之人多穿貂,或有黑色羔皮亦可,狐皮則只有玄狐可穿,還多嫌顏色淺淡。在宮中,只有嬪妃們才穿狐皮,敬安帝、皇後、太子,乃至葉貴妃與齊嶂都是不穿狐皮的。
知白笑了,眼楮彎彎的,又有點像小狐狸樣了。齊峻忽然有些手癢,很想在他臉上捏一把,他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你這是——有何用意?」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楮也亮了起來,知白這樣的笑,必然是有點什麼的。
「那日在昭明殿的園子里,殿下有沒有注意到,那彩鳥想要落下地來,只是因地面上人太多,嚇得它不敢落地?」
齊峻仔細回想,慢慢點了點頭︰「確實。」
「那麼殿下可注意到,彩鳥是想落往何處?」
齊峻又仔細想了一回,臉色漸漸陰沉起來︰「是——周才人處?」敬安帝才到昭明殿,周才人也急急跟著來了,現在回想起來,那鸞鳥似乎就是想向周才人處落下去,只是周才人身邊跟著的宮人咋咋呼呼,把周才人圍得緊緊的,鸞鳥最終也不曾過去。
「莫非你也要說,周才人月復中胎兒有祥瑞之兆?」齊峻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既然鸞鳥現,天下安,為何父皇身子反而不適起來?天子不適,天下何安?」
知白笑嘻嘻地搖了搖手指︰「殿下,你心亂了。亂則不通,亂則不明啊。」
「亂則不通,亂則不明?」齊峻喃喃重復著這句話,看著知白捉狹的神色,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威脅,「不許再賣關子,快說!不然——不然本殿下不許你吃飯!」
「我好怕呀,要餓死啦——」知白頑皮地歪頭吐舌裝死,「貧道餓死了,不能說話。」
饒是齊峻滿月復心事,也忍不住嗤地笑了出來,就是這一笑的工夫,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知白從方才開始,一直都是彩鳥彩鳥地叫,從來沒有說過鸞鳥二字。
「那鸞鳥——不,那鳥,那鳥莫非——」並不是鸞鳥?
知白嗤嗤地笑了起來︰「雖說聖主出則祥瑞見,也有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鸞鳥出在女床山,其鳴聲合于五音之節,其形如雞,其色如翟,備具五彩,而以赤色為多,是南方火離之鳥。帝堯在位七十載,無日不在憂勤之中,兼是火星之精,所以感召鸞鳥下降。陛下——因福緣厚重兼有天運,故為天子,在世時四海安平,此乃運數,並非自己的功德。」敬安帝除了篤信佛道,對國事都不怎麼重視,再是底下人怎麼拍馬屁,他跟堯舜也根本毫無可相比之處,「且陛下尚水德,水德之人,如何感召火離之鳥?」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鸞鳥?」齊峻眼楮發亮,「也對,那鳥雖有五彩,卻並不以赤色為多,鳴聲雖清脆,卻也難說是合五音之節——那是什麼東西?」
知白意味深長地點頭輕笑︰「東方有鳥,名為諫珂。其為鳥也,文身而朱足,憎烏而愛狐。」
齊峻陡然記起︰「那日在昭明殿園中,周才人穿的就是白狐裘!是他們聯手欺君!」
知白撇撇嘴︰「諫珂雖非鸞鳥,卻也一樣稀有,能飛至此地不過是偶然罷了。且我看,國師根本不認得什麼鸞鳥,不過是在典籍中看過只言片語,斷章取義罷了。只怕在他心中,當真以為是鸞鳥下降呢。」
「那你讓人給我做狐皮披風,是想……」齊峻在一瞬間就想明白了,倘若鸞鳥下降,繞他不去,豈不是證明……
「是啊,披風應該已經快做好了,殿下只要去昭明殿——」
「不急!」齊峻突然伸手壓住了知白的手,眼楮里閃過一道寒光,「雖然諫珂不是葉氏召來的,可我總覺得真明子突然提出祭天有些不對。諫珂要用,可不是隨便就用的。此次萬壽節後,葉氏偃旗息鼓,必然是在謀劃著日後起復。如今鸞鳥下降,正助了周氏月復中胎兒,他們必然要趁勢再起。其實周氏月復中胎兒根本不足為懼,一來不知男女,二來我與二弟皆已成年,安有棄成年皇子而擇幼子之理?除非父皇能活到幼子成年!」
他忽然住口,轉眼看著知白︰「父皇的壽數,可還有二十載?」
知白緩緩搖頭︰「陛下服食金丹,斷不能長壽。」
齊峻神色微有黯然。敬安帝于他不能算是個好父親,可是畢竟是血脈之親,或者他私心里也希望自己能盡快承繼大寶,可是真的听說敬安帝命不久矣,他又不可遏止地有些難受。
「既然如此——」齊峻深吸口氣,壓下心中那一絲酸澀,「葉氏這樣捧著周才人月復中胎兒,八成便是障眼法,是要引著我與母後去對付周才人。否則,葉氏自有兒子,還有兩個,如何會希望周才人之子繼位呢?再是依附自己之人,也不如自己的兒子好。」
知白眨眨眼楮︰「殿下的意思是說,貴妃這是聲東擊西?」
齊峻冷冷地說︰「至少我可確認,葉氏亡我之心不曾有一日停歇!」從前葉氏壓在中宮頭上的時候她都不曾停歇,更何況眼下東宮日盛而兩儀殿失寵呢?若此時葉氏還不出手,難道會眼看著他登上大寶不成?
「難道還會有行刺?」
齊峻搖搖頭︰「行刺可一而不可再,何況若是此時我因行刺而身亡,父皇必會疑心葉氏,如此一來,齊嶂也就廢了,別忘了,賢妃那里還有個三皇弟呢。」鷸蚌相爭,從來都是漁翁得利的。
知白撓撓頭,實在想不出來除了行刺之外還有什麼辦法。下毒?這法子與行刺其實異曲同工。鎮魘?有他在,誰能得手,何況真明子也未必真有這本事。
「這些全都不成。」齊峻唇角掛著冷笑,「若想我死,就得死得光明正大,干干淨淨,否則葉氏便永遠月兌不了干系。」
知白听得更疑惑了︰「光明正大?」他仔細看了看齊峻的臉,遲疑著道,「殿下命線雖然已不可查,但眼下印堂紅潤,氣運正佳,絕非橫死之相。」
齊峻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所謂死得光明正大,乃是我自己死不成?你可知道,此次祭天,因驪龍現世鸞鳥下降,其隆重更勝往年,其中——」他語聲里帶了點諷刺,「國師功不可沒,提出了不少新規矩。如今禮部都無據可考,只得讓國師去布置祭台了。」
知白還在迷糊︰「眾目睽睽之下如何做手腳?再說,祭天不是陛下的事嗎?」
「父皇近日風寒加重,若是到時不能親祭呢?」齊峻冷冷一笑,「若是國師提出代祭,我難道能讓齊嶂登上祭台不成?」到時候,祭台上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祭台上會有什麼機關?」知白想不出來。關于如何殺人害人,他的腦袋便覺得很不夠用了。
「我也只是猜想……」齊峻抬頭看著窗外,那是昭明殿的方向,「你還記得昭明殿的雷擊嗎?」
知白悚然一驚。當日他收了那小中人的殘魄,用扶乩之法問了問,才問出那雷擊的真相。雖然因為只是殘魄,扶出來的乩語也是支離破碎,但這雷擊乃是火藥之法卻是無誤的,小中人就是去點起火藥的時候被活活炸死,直到死了,他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做了犧牲。
「殿下的意思是——祭台上……祭台上哪里能埋火藥呢?」
「你不知祭天的規矩。」齊峻擺了擺手,去年知白剛到宮中,雖然為皇後延壽技驚四座,到底根基還淺,並未能參與祭天,自然看不到,「祭台是漢白玉石砌成,自然無處可埋火藥,但祭天需用九鼎,這九鼎中主鼎有半人多高,兩人合抱之圍,里頭大半都是香灰,想要埋點火藥實在不難。」更要緊的是旁人多半不知木炭硫磺之類湊起來便是火藥,便是見了也未必能窺破其中奧妙,一旦炸過,誰還會管里頭有什麼呢?
知白打了個冷戰。他見過尸體,從前在山中修行,野獸的尸身是見過的,進山被野獸撕扯吞噬的尸身也見過。所謂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雖自詡萬物之靈,在天眼看來卻與草木蟲蟻無異。修行之人眼中萬物平等,且生死本有命,半點不由人,縱然是看見了稀爛的尸身,也不過是掬些黃土埋了,讓人入土為安,再念幾句往生經罷了,知白心里,對此素來是不起波瀾的。所謂慈悲,不過是慈悲二字而已,他可以耗損修為給全宮枉死的中人宮女們超度,可是他心里,其實並沒有什麼感觸——此時此地此因而死,在人看來是冤枉,在天看來卻是命數,與那些壽終正寢之人並無兩樣。
但是此時此刻,想到齊峻也會被一聲轟響炸為焦尸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當初在昭明殿,看見那個被炸得半邊身子都焦炭一般的小中人時,他只有一絲嘆息罷了,可是此時再回想起來,只要稍稍想到那張半面焦黑的臉會換成齊峻的……
齊峻說了半天,才發現知白兩眼發直神色空白,不由得打住了話頭︰「怎麼了?」
「啊?」知白仿佛突然回神,情不自禁又打了個冷戰,「那怎麼辦?若鼎中當真埋有火藥,如何是好?」
齊峻莫名其妙︰「方才我說的話,你竟都未听見?神游天外去了?」
知白報以更莫名其妙的神色︰「殿下方才說什麼了?」
他極少露出這種呆呆的神色,齊峻不由得有些擔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額角︰「如何出了這些汗?」殿內雖燒起了地龍,但也不曾熱到這個地步。再模模他的手心,也是一層冷汗,齊峻不由得就有些慌了︰「這是怎麼了?怎麼出了一身冷汗?快傳御醫來!」
知白這才發現自己後背已然被汗濕了一層,軟緞中衣貼在背上,一陣冰涼。他有幾分茫然地由著齊峻把他架起來推到床上,心中還有些糊涂——這是,害怕麼?這種感覺他只有一次經歷過,那是他七歲的時候背著師父偷跑出去玩耍,卻迎面遇上了一頭狼。那正是隆冬季節,狼餓得肋骨盡現,看見他時一雙眼楮都放出綠光來,死死地盯著他。而他把身體藏在枯樹後面,看著那狼一步步靠近,身上的冷戰從頭到尾都不曾停下來,直到師父趕來,他才發覺自己的衣裳已經被汗浸透了。只是,齊峻明明也不是狼,為什麼他此時此刻,會如此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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