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 第60章 偷雷

作者 ︰ 朱砂

被稱作阿香的,就是提著燈籠站在這忽然出現的宅子門口迎接來車的人。燈光之下,能看出身材頎長縴細,發髻高聳,是個女子。奇怪的是,她的臉隱在燈籠之後,燈光能照亮一條長路,卻照不清她的面容。倒是她身上的衣裳,隱隱泛著紫色的微光,齊峻眯著眼楮看了看,居然渾然一體,分不清上衣下裳,似乎連條縫兒都沒有。

阿香听了來人的話,便將燈籠往後指了指︰「推到後院去吧。」她抬頭往車子里看了看,「怎麼沒有霹靂?敕令要收多少麥子?」

「敕令用一百五十霹靂。」剛才說話的人又甕聲甕氣地回答,「雷部庫中沒有,讓你去西山洞窟里取呢。」

阿香轉過身,用燈光替雷車照著路,一面回答道︰「知道了。今夜晚了,明日一早去取罷,西山洞窟近,耽擱不了收麥。」

十八輛雷車逐一推進了院子里,那宅子看起來並不大,可是十八輛車推進去卻極其順利,仿佛里頭有個極大的院子。待最後一輛雷車推進門,阿香也跟著走了進去,燈光忽地熄滅,頓時一片黑暗。待齊峻的眼楮適應了這突然的黑暗之後,便見眼前又是一片稀疏的樹林,那宅子仿佛飄散在虛空之中,無影無蹤,只有一片長滿長草的荒地罷了。

「這是什麼鬼怪?」齊峻的手剛才就一直緊握著腰間的湛盧寶劍,「他們所說的收麥又是什麼?該不會是去偷百姓的麥子吧?」

知白猶豫了一下,抓了抓頭發沒有立刻說話。齊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不知?」

「天機……不可泄漏……」知白終于憋出了一句,隨即嘆了口氣,「只可惜了這些麥子。」

「果然是來偷麥的?」齊峻一把抓住他的手,「究竟是什麼鬼怪?」他細細回想方才阿香與推雷車的人的對話,「用霹靂,又說雷部庫中沒有,難道,難道這些是雷神不成?如此說來,明日將有大雷雨?」

麥收時分,常有雷雨,故而收麥多說「搶收」,因只要下一場雨,就會令麥子產量大大縮減。何況推雷車人說用一百五十霹靂,只怕山東方圓千里的麥子都要毀在這場大雷雨中了。齊峻越想越是焦灼,猛然回身︰「立刻連夜將人都喚起來,搶收麥子!再著人去諸鄉諸縣通知,連衙門差役也都用上,全部搶收!」

知白反手拉住了他的手︰「不成!這是泄漏天機!要受天譴的!」

齊峻沉聲道︰「我不能眼看著百姓一年心血就毀在這雷雨里!天譴?難道天道就是要從百姓口中奪食?這一場雷雨,你可知道會有多少百姓要因此賣兒蠰女?若真有天譴,朕是一國之君,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就替他們接著!」

知白眼看他拔腳就往外走,趕緊張開手臂摟住他的腰,死死拖著他︰「不成啊!你身上已經沒了龍氣,哪里擋得住天譴!」

齊峻腳下不停,拖著知白就往外走︰「寧遭天譴,朕也不能看著這天災不管!」

知白死摟著他的腰不放,兩腳都拖在地上,被他拽著在地上拖出兩條小淺溝來︰「你再想想,再想想別的辦法!再說,就是現在叫人去諸鄉告知,也來不及了,更何況是外縣呢。就算是泄漏了天機,也救不下多少麥子,太不劃算啊!」

齊峻對于劃不劃算並不在意,可是知白說通知諸鄉縣已來不及,這卻是事實,縱然現在將人快馬派出去傳信,到明日正午又能搶下多少麥子?他不由得站住了腳,沉下心來仔細思索︰「若不然——毀了他的雷車?」

知白轉頭看向已經完全消失的宅院,慢慢搖了搖頭︰「沒有天燈照著,我們進不去。」

「那麼……」齊峻忽然靈光一閃,「霹靂!剛才那人說過,雷車里沒有霹靂,要到西山洞窟去取,還說西山離此不遠——那霹靂是什麼?我們若是能將霹靂毀了,他們是不是就不能毀掉麥地了?」

知白遲疑地點點頭︰「這倒也是個辦法,只是西山洞窟究竟在哪里?」

「回去!」齊峻斷然道,「找今日迎駕那小吏,他對農事如此熟悉,又在本地呆了這麼久,想必知道一些。」

兩人說著話出了樹林,便听見外頭一片亂糟糟,十幾個跟著出來的侍衛突然不見了皇上跟國師,既不敢不找,又不敢太大聲叫別人都知道,只急得頭上的冷汗跟水似的往下流,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便見林子邊上忽然多了兩個人,正是皇上跟國師。這林子稀疏得很,剛才十幾個人將這林子都快翻了過來,連只耗子都藏不住,更別說兩個大活人了。可就是這麼邪,剛剛還什麼都沒有,這一轉身,人就出來了。

這些侍衛都是齊峻的心月復,都知道國師是個有真神通的,只要有國師在,時常就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兒,心里不由得都偷偷猜測剛才皇上跟國師是不是又遇仙去了。齊峻可沒這心思給他們解惑,開口便道︰「速回駐地,去將今日迎駕的小吏傳來!」

小吏半夜被人從床上提了起來,戰戰兢兢狂奔而來,卻听皇上問起西山,不由得莫名其妙。但皇上問話豈能不答?幸而他在此地十余年,各處地方都耳熟能詳,在心里回想片刻,便道︰「回皇上話,此地確有一西山,距此不過二十余里,乃是一小山,只是——風景不佳。」說實在的這一帶就沒有風景好的地方啊,不然他也能拍拍皇上的馬屁。

齊峻眉心一跳,微怒道︰「朕沒有問你風景!」

「啊?微臣該死!」小吏嚇出一頭汗,拼命回想,結巴道,「微臣不曾去過西山,當地百姓也少有人去——」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趕緊道,「听說那山上蛇蟲極多,皆可入藥,但只有每年臘月天寒地凍之時,才有人上山捕捉蛇蟲為藥。當地有個奇怪的風俗,這些采藥人上山這時,必帶當地河灘上一種特產白石上山,或帶八枚,或帶十枚,投于山上一處洞窟之中,謂之送雷,其後方可捕捉蛇蟲,必有所獲。」

齊峻一听送雷二字,頓時精神一振︰「何謂送雷?」

小吏當初也只是當個異聞听听,哪里會打听得那樣仔細,此時卻暗恨自己不曾刨根問底,絞盡腦汁地回想道︰「听說民俗皆雲,那洞窟之中白石乃是供雷神做霹靂之用,謂為霹靂尖。♀雖說傳聞荒誕不經,但亦有奇異之處——河灘上碎石被河水沖刷,本都是鵝卵之形,但投入洞窟之後,便變為尖形,故謂之霹靂尖。只是微臣也只耳聞,不曾親眼目睹,故而不知真假。但采藥之人確實人人皆帶石上山,如此百十年相傳下來,洞中白石早該投滿,但冬日里投入白石,到來年冬日便消耗殆盡,這亦是奇異之處。」

齊峻听到這里,已經不必再听下去,當即推案而起︰「去西山!」

深夜之中,一隊快馬疾馳向西山。小吏跟在最後,一面在狂奔的馬背上竭力保持不掉下來,一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听說西山上蛇蟲極多,如今端午節間,正是蛇蟲猖獗之時,雖然他勉強湊了幾兩雄黃蛇藥之類,可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用,萬一皇上被咬傷了,那他有一百個頭也不夠砍的呀!

二十余里,快馬也不過一會兒便到,夜色之中看來,西山果然不過是一座小山,只是山上草木極茂盛,倒不像是北邊的山。小吏從馬背上要死要活地翻下來,拼命趕到齊峻面前︰「皇上,先佩戴了這雄黃,再請侍衛們在前頭掃草開路,這里頭的蛇蟲實在太多了!」

侍衛們也是擔著大干系的,當即就有人用刀劍做探路杖,往草里亂打亂敲,其余人在後策馬跟上。不過才走了幾步,就听一匹馬兒一聲長嘶,人立而起,星光下隱約可見前蹄上纏著一條灰黑的東西,顯然是條蛇。那蛇迅速松了身子滑落草中,馬兒卻負痛蹦跳,將背上騎手都甩了下來,連連嘶鳴之後,頹然一頭栽倒在地上。

小吏嚇得臉都白了︰「這,這蛇蟲太過厲害,皇上還是別——」听見腳邊草叢中唰唰有聲,嚇得嗷地一聲不知往哪里躥才好。

「那洞窟在哪里?」齊峻抬頭看看天色,不由得焦躁起來。夏日里天亮得早,再耽擱一會兒只怕東方就白了。那阿香說是今日一早來西山取霹靂,若是被她搶在前頭,這幾千頃的麥子就全保不住了!

「還,還在那邊山谷里,得從山頂上翻過去……」

「策馬沖上山去!」齊峻一提馬韁,就被小吏拼死攔住了︰「皇上,越往上頭走蛇蟲越多,若是萬一到了山上馬倒了,那……」那皇上就等于掉進了蛇蟲窩里,哪里還能跑得出來呢?

「放手!」齊峻一鞭子抽在他手上,「將馬都給朕!」一匹馬倒了,總不能所有的馬都同時中招,若是運氣好,還能沖到洞窟那里去,「你們再去搜羅雄黃蛇藥,來接應朕!」

「皇上——」知白騎在旁邊一匹馬上,忽然伸過手來牽住了齊峻的馬韁,「我跟皇上一起去吧。」

「這——」小吏不知道國師的能耐,汗下更急。

齊峻卻是露了笑意,雙臂一伸︰「過來。」

知白笨手笨腳地從自己馬上爬到齊峻的馬前,齊峻一手摟了他,一手控韁,雙腿一夾馬月復,馬兒  一聲,向前沖去。一眾侍衛想跟上前去,卻被知白一句話就擋住了︰「我只能護得一馬,你們不必跟過來,也免得我分心。」

山路上一片昏暗,齊峻策馬沖上去,只听知白口中喃喃,不知念了些什麼。齊峻微眯起眼楮,仿佛看見前方有個極淡的影子,仿佛是貼地而行,只是看不清楚,卻能看見地上的長草無風自偃,給馬兒指出了一條道路。

西山不高,馬兒片刻便沖過山頂,向山谷中馳去。一入山谷,光線驟然昏暗,前方的影子反而泛起淡淡微光,比方才更清晰了許多。齊峻這才看得清楚,那影子竟是一只大鳥,雙翼橫開,還拖著長長的扇子般的尾巴,閃爍五色毫光,宛如一片星星墜了下來。

「這是何物?」齊峻雖然知道知白在施法,卻也忍不住月兌口問了出來,「仿佛是——孔雀?」敬安帝好美色,好異寶,從前宮苑里也養過幾只孔雀,還是西夷進貢來的,據說是自天竺國所得,只可惜養不得法,最後也都沒養住。齊峻不寶異物,自然也不甚在意,只是曾看過一次孔雀開屏,卻對那華麗的羽屏記憶頗深。

知白百忙之中點頭答道︰「孔雀明王。」

有這孔雀明王的虛影在前開路,一路上竟再無蛇蟲,奔下山谷,齊峻就看見了山壁上那個洞窟。其大小不過僅可容人,夜色中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特殊之處,然而洞窟之前方圓數丈之地無一睫草生,且方到近前就聞到一股硫磺般的氣息,倒是頗為可異。

齊峻自懷里模出火折子想晃燃,卻被知白一手按了下去︰「皇上別亂動!倘若這洞窟之中真是霹靂,乃為天火,人火可引天火,萬一都炸起來,只怕我們粉身碎骨了。」

齊峻被他唬了一跳,連忙將火折子收起。兩人借著一點星光走到洞窟之前,果見里頭排著一列列白石,皆作三角尖形,如同一只只粽子。齊峻覷著眼稍稍一點︰「有二百枚左右。」阿香要取一百五十枚,「全部拿走!」

知白嘆了口氣︰「皇上,這里頭的霹靂為此地一年所用,全部取走固然可免了今日之災,卻不知會不會又生出別事來。無雷不能行雨,我只怕——今年直到年末,都不會再降雨了。」

齊峻也不由得躊躇了一下,隨即道︰「先將這些霹靂帶走,等過了今日,再將多余的還回來便是!」

知白直搖頭︰「那便試試吧,只怕這些霹靂帶出去便放不回來了……」

「下面河灘上不是多有此物。」齊峻已經將白石往外撿了,「總之先過了眼前之災再說!」

霹靂尖皆只雞卵大小,不過二百枚也夠沉重了,兩人將外衣都解了下來,包了石頭由馬馱著,孔雀明王開路,復又慢慢走下山來。待到了山下,天色已然發白,侍衛們提心吊膽等了半夜,直到見兩人安然無恙,這才大大松了口氣。

齊峻唯恐阿香前來取雷,催促著眾人上馬急回駐地,直到遠離了西山,他才將馬背上的包袱打開來看,只是包袱才解,轟地一聲便躥起長長的火苗,頃刻將衣裳帶石頭都燒了個精光,只余一地灰燼,倒將馬兒驚得亂跳。

「這——」齊峻這時才相信知白所說霹靂帶出便放不回的意思,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麥收固然要緊,可若是因此下半年便無雨,那莫說今年的收成,就是明年恐怕也要鬧災。

「皇上別著急。」知白反倒是出言安慰,「回去再想辦法,人定勝天麼。」

天色漸明,一輪紅日明晃晃跳出地平線,湛藍的天空連一絲雲都沒有,預示著又是一個大好天氣。鄉村眾人也都收拾了鐮刀,預備下田收麥了。誰知時近正午,忽然間天邊悶聲隆隆,一片黑雲自遠而近,不過片刻就蒙了天空。

「糟糕!要有大雷雨!」有經驗的老農便都變了臉色,「快割快割,晚了這麥子就要被禍害了!」

齊峻將護衛的五百御林軍全部放下了地去幫忙收麥,自己帶著隨從也在觀看天色。夏日的天氣確是難以捉模,只不過盞茶時分,湛藍的天空就是烏雲壓頂,狂風驟起,雲層之中雷聲隆隆不已,仿佛馬上就有大雨瓢潑而下。

「可能奏效?」齊峻也有些心里沒底,低聲問著知白,眼楮卻緊緊盯著空中雷雲。

「人事已盡,皇上稍安勿躁了。」知白倒是很淡定。

小吏從未見過有人敢這樣跟皇上說話,忍不住一眼眼悄悄去看知白,待看見這國師如此年輕俊秀,不由得心里胡亂思索。

雷聲隆隆,听起來已然近在耳邊,但天空中盡管陰雲密布,卻無一線電光,更無一滴雨落下。雷聲足足響了有兩個時辰才漸漸遠去,陰雲散開,天空又是一片湛藍。倒弄得在地里搶收的百姓都莫名其妙,直說奇怪。

齊峻到此時才放下了心,回手抓住知白的手,興奮道︰「成了!」雖說之前知白做過不少逆天之事,但多是他一人之力,此次能偷走霹靂救得這千頃熟麥,卻是齊峻第一回參與,自是又與往常不同了。

知白看他這樣子不覺有些好笑︰「皇上之前連雷公都斬傷過,也沒見這樣高興。」

齊峻搓著手道︰「這如何能一樣?那時我一心只想著護你,根本不知那是何物,只管斬就是了。」不知其險而為之,與知其險而為之,感覺自然不同。

他心情一好,也有心思問問題了︰「昨夜你弄的那個孔雀明王,究竟是何物?」

知白白他一眼︰「皇上好歹也尊重些。孔雀明王乃是佛陀等流身,哪里是能用‘何物’來稱呼的?我誦孔雀明王咒,所請來不過是明王極微之靈身罷了。因其能滅一切諸毒怖畏災惱,故而蛇蟲毒物聞之遠避,方能護佑我們安然到達洞窟。只是明王法力無邊,雖則請來的只是一線之靈,那山上蛇蟲怕也不能安生了,必然死的死逃的逃,日後再有藥農想捕蛇蟲入藥,恐怕是不能了。皇上還該下旨,傳令西山附近農戶多多防備蛇蟲,以免自西山上逃下之蛇蟲四散傷人。這里頭許多麻煩,皇上還笑呢。」

他這麼一說,齊峻倒真的笑不出了︰「是了,還有一事,這多出的五十枚霹靂,要如何才能補回去?」如今看來,這霹靂果然管著雨水,如此,剩下的五十余枚霹靂之雨,可要如何還回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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